忠臣护主

司马光说:“刘邦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刘邦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刘邦出身贫贱,自幼养成**不羁,骄横待人的性格。自起事后,随着权势的不断扩大,这种性格不仅没有得到抑制,反而日益膨胀,对此,史书中也有多处记载:

秦二世三年(前207),他引兵西进,路经高阳,郦食其曾言“吾闻沛公嫚而易人”。在前往拜见他时,他“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

汉高帝二年(前205)八月,魏王豹背汉连楚,刘邦使郦食其往说魏豹,豹言“刘邦嫚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吾不忍复见也”。

汉高帝五年(前202)五月,刘邦称帝后,设宴洛阳南宫,群臣在谈及汉胜楚的原因时,高起、王陵也曾谈道“陛下嫚而侮人……”。

刘邦计斩韩信后,由于他的这种性格以及待人行为,又在赵国挑起了一场事端。司马光所论,正是针对这场事端而言。所评较为公正,但任何事情,都有先因后果,若无刘邦之骄,何有贯高之罪?

汉高帝六年(前201)九月,匈奴犯边,围韩王信于马邑(今山西朔县),信不敌,降匈奴。

汉高帝七年(前200)十二月,刘邦北征韩王信及匈奴归。人马途经曲逆(今河北完县东南),略作休息,复至赵都马邑。

赵王张敖,与他王有别,他和刘邦,既为君臣,又兼翁婿。昔张耳在世之时,刘邦曾亲口将长女,也就是后来的鲁元公主,许嫁张耳之子张敖。其时,虽未下嫁,但已有婚约。为此,张敖与刘邦关系,比起别王,又亲上了一层。

张敖闻刘邦人马已临赵都,忙率领文武群臣迎出郊外。

不久,大队人马临近,前面骑兵开路,刘邦车马紧随其后。张敖见状,忙叩伏路旁,口中说道:“臣张敖恭迎圣驾。”

刘邦坐于车上,望了张敖一眼,口中“哼”了一声,车马未停,继续往前驶去。

张敖伏于路侧,一时不知所措。伏于其后的赵相贯高、赵武等人,本是张耳旧臣,现已年逾六旬,见刘邦车不停,话不说,心中颇为不满,心想我主虽然年幼,但毕竟为一方之王。今亲自率领群臣前来迎驾,圣上没有君臣之礼,这是有意辱我大王。

想到此,二人交换了一下眼光,遂起身,上前扶起张敖,登车上马,随刘邦之后,往马邑行去。

临近赵都,刘邦令人马扎营城外,自在张敖、贯高等人簇拥下驶进城,进入了王宫。

为迎接刘邦,王宫内已陈设一新。张敖怕仆臣照顾不周,亲随刘邦左右,听其遣使,忙着帮刘邦更衣、沐浴、唤人、传旨,进进出出,格外殷勤。一切忙完,天已渐晚,张敖已累得腰酸腿痛,但刘邦面罩阴云,毫无悦色。

原来,刘邦此次北征,被困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多亏陈平献计,才得已脱围,所以,心情异常烦闷。张敖执礼越恭,刘邦就越看不顺眼。

傍晚,张敖君臣为刘邦设宴洗尘。王宫内,烛火通明,明如白昼。案几上,美酒佳肴,尽赵所有。宴厅前,乐奏舞起,为主助兴。赵王敖,毕恭毕敬,小心相陪。

这一场宴会,张敖君如坐针毡,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待刘邦酒足饭饱,将其送至下榻之处,只见刘邦两足叉开,坐于榻上,人借酒劲,叱张敖如奴仆,令其为已脱履洗足,还大骂连声,将胸中怒气全部倾泻到了张敖身上。

张敖见刘邦无端生事吓得噤若寒蝉,伏地谢罪。直待刘邦骂累、躺下、睡着,张敖方悄悄退出。

翌日清晨,张敖、贯高等人又将刘邦从宫中迎出,送往城外。直到刘邦人马离去,赵国君臣方长出了一口气。

刘邦走了,赵国却起了一场风波。张敖受辱,还可忍一下,却激起了赵相贯高、赵武等人的怒意。

贯高、赵武,先为张耳舍人,现又事张敖,年纪虽大,却好仗义直言。二人亲见刘邦骄横之举,身为赵相,深感耻辱,遂私下说:“大王孱弱,身为人臣,应为我王分忧!”

说完,二人同往拜见张敖,进言道:“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大王出郊迎驾,谦恭之极,而帝毫无待臣之礼,任情辱骂。臣等愿为大王杀之。

张敖闻言,大骇,咬指出血,指天发誓道:“君等何来此言?先王失国,全仗皇帝之力,才得以复国,传及子孙,此恩此德,世代不忘,愿君再勿出此妄言!"

张敖所说,出自肺腑,赵能复国,确依汉力。

汉高帝元年(前206)二月,项羽戏地分封,立张耳为常山王。

汉高帝二年(前205)十月,陈余借助齐王田荣之力,击败张耳,复立歇为赵王,而张耳西投刘邦刘邦。

同年九月,韩信受刘邦刘邦所遣,引兵平定魏、代,复请兵三万,欲北进伐赵。

同年闰九月,张耳奉刘邦之命,领三万军与韩信会于修武。

汉高帝三年(前204)十月,韩信、张耳统兵与陈余战于井陉,破赵军二十万,遂定赵地。

汉高帝四年(前203)十一月,刘邦立张耳为赵王。汉高帝五年(前202)秋,张耳死,子敖嗣立为王。

为此,张敖上下两代,得汉恩惠,虽受刘邦所辱,又怎能轻易背汉?贯高、赵武,见赵王破指盟誓,知其志难移,遂告辞退出。

走出王宫,二人闷气难以泄出,当即唤来十余位志同道合者,相谋道:“我等弄错了,大王生性忠厚,不忍背德,唯我等受辱难忍,总要报此之仇。今帝辱我王,正欲寻事加害。我等所为,万不可牵连大王。如事成,则归功于王,如事败,我等自身承担。"

于是,贯高、赵武等人,暗中收买死士,寻机刺杀刘邦。

刘邦从马邑回到洛阳,方才住下,忽见其兄刘仲狼狈逃回,说自刘邦回师,匈奴突然移师攻代,代地汉兵抵敌不住,只好弃城逃回。刘邦闻报,不由大怒,恨声叱道:“你不顾封地,畏敌潜逃,该当何罪?看来你只配看守田园,岂够封王!”

但顾念手足之情,从宽发落,降刘仲为部阳侯,另封少子如意为代王,因如意年幼,复命陈豨为相,暂往镇守。自已赶紧整顿兵马,准备择日,再亲征匈奴。

汉高帝八年(前199)冬,刘邦闻韩王信余党又从匈奴出,兵犯边界,又引兵北征。及至东垣(今河北正定县南),寇已退去,乃南归过赵。

赵相贯高、赵武等人闻讯大喜,认为这是刺杀刘邦的良机。经谋划,他们以为刘邦回军必过柏人(今河北隆尧西)县,于是一面派人通知地方官,投入人力物力准备行宫,以迎圣驾;一面暗遣杀手,隐身厕壁,以伺机刺杀刘邦。

刘邦行至柏人,时张敖君臣早已临地迎驾。刘邦进入行宫,方洗浴完毕,还未用膳,忽觉心中不安,心想朕戎马半生,从未有过如此感觉,难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想到此,忙问左右:“此县何名?”左右答道:“赵国柏人。”

刘邦愕然道:“柏、迫相近,柏人就是迫人,此地不祥,速速离开。”左右闻言,出整法驾,待刘邦上车,大队人马继续南行。贯高、赵武等人,见刘邦不宿而去,只道天助皇帝,遂悻悻归都。

刘邦回到洛阳,转瞬年残,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楚王刘交,陆续至洛,朝驾正朔。

汉高帝九年(前198)十月,刘邦欲回长安省亲,命四王随行。及至都城,已临岁末。

年节来临,刘邦奉太上皇登御未央宫前殿,自率文武百官,一同谒贺。贺毕,大设宴席,共同欢饮。刘邦正座陪着太上皇,文武群臣,分宴两侧,依位就席。刘邦举杯向太上皇祝寿,群臣依次相应。酒过数巡,刘邦见太上皇满面喜色,便与太上皇戏道:“以前,大人常说臣儿无赖,不能治家业,不像二兄仲勤力田园,治家有道。今臣儿所创产业,与仲兄比较起来,谁多谁少?"

太上皇闻言,无词可答,只笑笑而已。群臣皆乐,遂呼万岁!太阳西下,群臣方谢宴散归。

年宴方散,刘邦就接到边报,说匈奴又兴兵犯边。刘邦心想:“匈奴往来无常,令人防不胜防,几次征伐,又见效甚微,将如何防御呢?”

正思间,关内侯刘敬来见,献上和亲之策。说将长公主遣嫁单于,必能边静兵息。

刘邦连称好计,但长公主自己早已许给张敖,又怎么办呢?思来想去,还是以宁边为重。于是,当即返回内宫,找吕后商议。

吕后闻计大吃一惊,不禁泪珠流下,怒道:“妾唯有一儿一女,欲相依终身,奈何狠心将女儿遣往塞外门下嫁番奴?再说陛下早已将女许给赵王张敖,陛下身为天子,岂可自食其言,令天下耻笑?此事妾万不敢从命!”

吕后本刘邦结发之妻,又为他担过不少风险,所以,吕后发怒,刘邦也畏惧三分。再者,她如请出太上皇,事情就更麻烦了,更何况细思起来,自己也觉理亏,于是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翌日,吕后恐日久生变,忙令太史择取吉日,将女儿嫁与张敖。好在赵王张敖朝贺未归,便乘机在都城与公主完了婚。刘邦也只好听之任之,随其所为。

数日之后,张敖、公主辞别了刘邦、吕后,返回了赵都马邑。

十二月,张敖、公主新婚不久,正处恩爱缠绵之际,一日属臣忽报,圣旨到。张敖、贯高等人,急忙跑出接旨。只见皇使持旨待宣,与往时不同的是,这次皇使身后跟了众多武士。张敖不知出了何事,忙与臣下跪地听宣。皇使见人已到齐,宣道:

“朕近闻赵王张敖、赵相贯高、赵武等人有弑朕谋反之嫌,今令一并拿下,解往长安听审!"

原来,贯高有一个仇人,得知其密谋后,上书告变。刘邦阅后,当即大怒,遂下一道诏书,遣使带武士前来拿人。

张敖闻宣,茫然不知所措。

当事者闻宣,知事已败露。赵武等十余人性急之中,皆欲拔剑自杀,只听贯高喝道:“谁叫你们这样做,我王实未谋逆,事皆由我等所为,今日连累我王,如我等今日皆死,试问我王之冤,还有谁能为他申辩?

贯高一喝,众人方如梦初醒,遂不做任何举动,听任武士上前绑了,与张敖一起,被皇使押往了长安。

张敖一行到了长安,刘邦也不与其见面,即交廷尉,系于狱中。

廷尉因张敖曾为赵王,又是刘邦女婿,遂另眼相待,单拘一室,所送饮食,也还不差。

数日之后,廷尉升堂审案。因此案牵连王室皇亲,廷尉格外谨慎小心。

他先令将贯高押上大堂,喝问道:“有人上书,告你君臣蓄意谋杀主上,可有此事?”

贯高跪于堂下,朗声答道:“果有此事,但皆臣等私谋,我王并不知晓。”

廷尉见贯高已认其罪,又继续问道:“当今陛下,乃圣明之主,你等为何蓄意犯上?”

贯高至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辩道:“即为圣主,就应待人以礼,为何屡辱我王。我等为赵王之臣,就应谋赵主之事,怎可见我王受辱,而袖手旁观呢?"

刘邦之性格,廷尉又怎能不知!况又略知事情始末,见贯高如此忠心,也颇为感动。但因皇命在身,又不能不严加审问。于是,接着问道:

“你等所为,是否赵王主使?要从实招供。”

贯高道:“臣等确与赵王议过此事,但我王两代受主恩惠,曾咬指盟誓,决不叛汉。巨等见此,遂私下行事,我王实为不知。"

赵相行事,赵王不知?虽有贯高刚才所辩,也难令廷尉相信,于是疑贯高袒护赵王,便令隶役重打贯高。贯高咬牙忍受,始终一词。廷尉无奈,只得令将贯高押回,待明日再审。

翌日再审,贯高所言始终如一。三天过后,贯高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供词仍是如此。

刘邦询问案情,廷尉如实禀报,刘邦道:“还要严加审问,必要弄个明白!"

廷尉已知刘邦之意,辞别回衙后立即升堂,再审贯高。隶役拖进贯高,廷尉大声喝道:

“贯高,蓄谋弑主,罪夷三族!你如从实招供,还可从轻发落。现在问你,你等所为,是否赵王主使?"

贯高仍执前词廷尉喝令用刑。

只见隶役取过铁针,在火中烤红,然后钉入贯高四肢。大堂上,喝问声、用刑声、惨叫声,交替出现。贯高昏死多次,已体无完肤,然而所供仍是:“皆属我等所为,赵王实为不知!”

廷尉怕拷打至死,只得下令将贯高暂押狱中,从缓定夺。

这时,鲁元公主见丈夫无故被捕,已从赵地赶来长安,谒见母后,设法救夫。

吕后闻后,忙遣人去了解案情,当得知审讯情况后,心中有了底,便找到刘邦,为张敖辩解道:

“张氏父子,仗主上之力,才得已复国称王。且张敖已成帝婿,不大可能有谋乱之举,愿陛下细思!"

刘邦怒道:“张敖若得天下,难道还少你一个女儿吗?真是糊涂!”话虽如此,刘邦也想早结此案,复召廷尉,询问进展。廷尉遂将再审情况禀报了刘邦,刘邦听完,不禁脱口赞道:“好一个壮士!执词如一。”口中赞,心中疑虑仍存。沉思了片刻,刘邦问道:“何人与贯高相识?”

中大夫泄公应声道:“臣与贯高同乡,素知其人,从事赵王,以义自立,不受侵辱,重于然诺,确为一个志士。”

刘邦道:“君既与贯高相识,可往狱中探视,借机问明此案隐情,看赵王是否与其同谋?”

泄公奉命,持节前往狱中,狱吏见节,放其进入。行至贯高室前,见贯高卧于竹床,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般。来到床侧,才见贯高体无完肤,血染衣衫,惨不忍睹。泄公轻唤数声,贯高方知晓,欲起身而不能。泄公向前捺住,让他不必起身。只听贯高说道:“是泄公吧,恕我有伤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泄公安慰几句,遂问起谋逆一事,说道:“你何必死保赵王,自受其苦!”贯高闻言,咬牙坐起,目视泄公道:“此话从何说起?人生在世,谁不爱父母,恋妻子!今我自认谋逆之首,这是夷灭三族之罪,难道我爱赵王胜过父母妻子,甘送三族性命?实乃赵王确不知其情,我怎违心将他供出?我宁灭三族,也不能诬陷赵王。”

泄公听后也不好再说什么,遂告辞退出,回报刘邦。

刘邦闻报,复令廷尉再审赵武。数日后,廷尉回禀,说赵武所供与贯高相同。至此,刘邦方信张敖确实无罪。

一月,刘邦颁下诏令,赦张敖出狱。因感贯高、赵武忠心护主,遂对泄公说:“贯高至死,也不肯诬及赵王,忠诚难得,君可再往狱中,告知贯高,就说张敖已经出狱,连他朕也要赦罪释出。”

泄公奉命来到狱中,传述谕旨。贯高闻后,竟跃身而起,问道:“我王果真出狱了吗?"

泄公道:“圣旨岂能有假!主上有令,不仅释出赵王,还说足下忠信过人,也要赦罪出狱。”

本为喜讯,然而贯高听后,长叹道:“臣之所以不死,忍受酷刑,不为别的,只为张赵王之冤。今王已出狱,我责已尽,死又何惧?况我为人臣,已有篡弑之罪,又有何颜再事主上?即使主上赦我无罪,难道我就内心无愧吗?”说完,自断咽喉而死。

贯高之死,颇为悲壮。泄公目睹,为之所动,不由两行清泪顺腮流下。遂令狱吏好生看护贯高之身,自己退出狱门,急报刘邦。

刘邦闻报感叹不已,传谕厚葬贯高。忽臣下又报,说随赵王至都的家奴又将如何处置?

原来,刘邦擒拿赵王时有谕:赵王群臣宾客有敢从王至都者,一律罪及三族。其时,有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余忠信之臣,皆愿随张敖同行,闻谕不准,乃想出一法,自去削发套环,扮作家奴,随张敖来到长安。

刘邦传谕,一并召见。不久,田叔、孟舒被人引入宫内。刘邦见各个气宇轩昂,不同凡响。及说起赵王冤情,都慷慨激昂,涕泪俱下。有臣从旁诘难,都被驳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汉制刚建,正是用人之际。刘邦一见,心中甚喜,如此忠义之士,正是所寻治国之才。当即赦去他们的欺君之罪,又分别将他们拜为郡守,或诸王中的国相。田叔、孟舒等人没想到因祸得福,心中自然欢喜,遂伏首谢恩,先后辞别而出。

贯高已死,案情已明。张敖虽无反意,但亦有不察之过。刘邦怎肯再让他返赵称王,正好乘机将其降封为宣平侯,而将代王如意改封为赵王,并把代地并入赵国,使原代相陈豨镇代,另拜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以辅佐幼王,宁地抚民。

至此,贯高事件处理完毕。

对此,有学者这样评述:“彼贯高等之谋弑刘邦,亦由刘邦之嫚骂而来。谋泄被捕,宁灭族而不忍诬王,高之小信,似属可取,然弑主何事,而敢行乎?刘邦之欲赦贯高,总不脱一粗豪之习。史称其豁达大度,大度者果若是乎?"

事因起于刘邦,但“使张敖亡国者”,却非严贯高之罪。以事论事,没有前因,何来后果?如从西汉初年政治态势看,为稳定政权,刘邦视异姓王如眼中钉。为此,即使没有贯高事件,如韩信者、张敖称王还能有几时?以后灭陈豨、杀彭越、征英布,岂不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