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鸿章躺在虎皮沙发上打盹,脑海里胡思乱想时,袁世凯悄悄来了身边。袁世凯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尽管个子小一些,但合肥老家有句话:“矮矮,一肚拐!”这个袁世凯,没有功名,从基层干起,又屡经大风大浪,许多人要么落水,要么呛死,而他总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真是一个怪才!以前,袁世凯对李鸿章毕恭毕敬,像孙子一样侍侯,李鸿章也看在他叔祖父袁甲三的面子上,对他多加栽培;可是,自从李鸿章走了背字,袁世凯就改换门庭,投入到了翁同龢怀抱,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打得火热。李鸿章最瞧不起这种有奶便是娘的投机分子。所以,那天,袁世凯带了许多贵重礼品来看他,他仍旧斜靠在虎皮沙发上,眼睛半睁不睁地听袁世凯说着京师内外的新闻,偶然“嗯”一声,算是搭腔了。袁世凯绝顶聪明,一见李中堂这么冷淡,也不好多坐。扯东拉西地说了一会儿话,没啥可说了,想走,又不甘心;不走,又很尴尬。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李鸿章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像是询问,又像是下“逐客令”。李鸿章说:“慰廷,你还有什么事吗?”

“李中堂,你为大清劳苦功高,无人可比。”袁世凯用眼睛盯着李鸿章的脸色,鼓足勇气说,“可是,现在是人未走,茶已凉。你身为中堂,却无人可管,无事可做。我们这帮老部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

“小臣觉得,中堂不如以退为进,先辞职休息,安享晚年,不与竖子争高低。一旦国家有事,太后还要亲自请你出山,那多有面子啊。”

“住口!”李鸿章一屁股坐起身来,眉毛倒竖,胡须颤颤。他用手指着袁世凯的鼻子,大声训斥道:“你小子翅膀还没硬,就敢班门弄斧!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你今天是来替翁叔平作说客的吧。他想当协办大学士,没空缺,补不上,就让你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回去告诉他,连门都没有!别人要是上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当上了协办大学士,不管我的事。但他要是打我的主意,想补我的缺,做梦去吧!只要一息尚存,我决不奏请开缺!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快给我滚!”

“老爷,老爷,梦里谁又惹你生气了?”冬梅握着李鸿章的手,十分焦急地问。

李鸿章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个鹅蛋型白净的脸庞由远及近,就像冲洗照片显影似的,缓缓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接着清晰的是柳眉、杏眼、樱桃嘴……冬梅顺手拉下挂在怀里的纱巾,轻轻地给丈夫擦着汗,柔声柔气地说:“老爷啊,别跟那帮小人计较。你宰相肚子里能行船啊。权重要钱重要,你的身子骨对妾来说是最重要……杨大人来了,都坐半个时辰了。说有要事要见你,你见他吗?”

李鸿章的头脑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刚才做的是一个梦。这一阵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老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听到爱妾说“杨大人来了”,他马上点头:“请,快快有请。”

杨大人名叫杨崇伊,时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朝廷耳目,专门负责监督、纠察其他官员的言行。在清末官场上,杨御史大名鼎鼎,弹劾的杀伤力非同一般,在几个大的政治事件中,都有“不俗”的表现。

杨崇伊,字莘伯,江苏常熟人,光绪六年(1880年)庚辰科进士,由庶常授编修。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考授御史。他是李鸿章的“帖子”:其女儿嫁给李瀚章的孙子,大儿子杨圻又娶了李鸿章的孙女李国燕,而杨崇伊的幼弟又是李瀚章的女婿。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将李、杨二人及其家族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李鸿章与杨崇伊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杨崇伊与翁同龢也是死对头。

作为常熟老乡,杨崇伊曾与翁同龢好得像穿一条裤子。可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打一枪。后来,两个人因为一件私事反目成仇。

常熟有四大镇,东为梅里,北为芝塘,南为唐墅,西为恬庄(现在属于张家港市)。杨氏先祖由吴兴移居恬庄地区,乾隆中期,杨岱以科举光大门第之后,将当地命名为恬养庄,简称恬庄。杨氏在恬庄数代经营,家道殷实,杨岱遵守母亲遗命,广散家财,先后办义学2所,继办义庄,苏州状元潘世恩作《读书田记》,把杨岱比喻为“当代范仲淹”。杨崇伊是杨岱之后,曾是翁同龢的门生。从光绪十五年(1889年)九月初开始,在一个月时间内,常熟地区受台风影响,连续降雨,爆发洪水,大水铺天盖地,淹没了稻田、村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家乡亲友数人,纷纷给翁同龢写信,向朝廷请求赈灾。翁同龢立即联络潘祖荫、廖寿恒、徐郙、陆润庠等苏籍京官,联名向朝廷上递赈灾奏折,并各自向家乡捐款一千两。可是,杨崇伊却带头站出来唱对台戏。因为,按照规定,一旦朝廷赈灾,农民上缴国家的税赋随之免除,那么,地主的田租也就相应免掉。而以杨家为代表的乡绅为了自己的利益,联手反对如实上报灾情。杨崇伊的父亲专门写来长信,让其出面摆平此事。听到杨崇伊的话,翁同龢十分生气,把他大骂了一顿。翁同龢等人的奏折上报后,光绪皇帝当即降旨,减免百姓税赋,并拨江苏库银5万两进行赈灾;不久,太后格外开恩,降懿旨,又从国库中拨去5万两。杨崇伊与翁同龢就此翻脸,转尔投向了李鸿章的怀抱。

“亲家,来来来,坐坐坐。冬梅啊,快叫丫鬟给杨大人上一壶好茶,别忘了,来一壶上等的六安瓜片。”

很快,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送来盖碗茶,低着头、倒退着出了书房。

“这几天怎么样啊?”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道。

“可热闹了。康梁鼓吹变法,帝党忙于维新,唧唧喳喳,就像一窝麻雀,闹得京师不得安宁。”

“我看啊,变法也好,维新也罢,都不过是洋务运动的翻版,高明不到哪里去。”

“是是是,都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

“难道朝廷就没有人出面阻止?”

“有啊,荣禄荣大人,刚毅刚大人,徐桐徐大人……老了去啦。徐大人说翁叔平‘取悦皇上,妄想改变成法’;刚大人说‘我朝成法,尽善尽美。鼓吹变法,居心险诈’;荣大人到处说翁叔平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你的意见是……”

“我?很简单,什么维新啊变法的,都是翁同龢这帮老家伙领着康梁这群毛头小伙子瞎起哄,忽悠皇上。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只要太后一翻脸,管叫他们一切全玩完。”杨崇伊颇为得意地说。

“不过,听说维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皇上把创建京师大学堂列为天字第一号。哎,事倒是好事,难啊!大学堂都谈了多少年了?至今谁看见过一砖一瓦、一书一本?”

杨崇伊很清楚李鸿章的遗憾,听他谈及京师大学堂,便随声附和:“老大难,老大难,老大出手就不难。要是中堂你亲自出山来办,管保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没有办不成的。”

“事情可不会那么简单啊。听说现在有好几个人,是的,有好几个人在打京师大学堂的主意呢。”

“我也听说了,不过,最有一拼的只有两个人:翁叔平,刚大人。”

“刚大人?”

“是啊,刚毅刚大人!”

“那……那个翁叔平有什么动作吗?”

“听常熟老乡说,他很想把京师大学堂收进囊中,而且,他已经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张謇动手起草章程了。”

“他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吃着碗望着锅!”李鸿章一激动,就咳嗽了起来,杨崇伊连忙上前帮他拍了拍背。“怎么,这件事刚大人也会感兴趣?”

“是啊。听说是徐桐徐大人在背后点拨的。”

“为什么徐大人自己不出面呢?”

“他自知不是翁叔平的对手。当年在毓庆宫,他是处处受到翁叔平的排挤。现在年届八旬,风烛残年了,怎么也不愿意自己冲上去堵枪眼的。”

“那……嘿嘿,就刚大人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能是翁叔平的对手?”

“很难说,翁叔平是皇上的宠臣,刚大人是太后的红人。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啊。我们就坐山观虎斗,等着好戏看吧。”杨崇伊细细地品尝着六安瓜片,得意得只吧嗒嘴。

“不,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而是要出动出击,最好是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坐享其利。”

“李中堂,此话怎讲?”

“莘伯啊,你想想,要是他俩单挑,总有一个被打下擂台,有一个胜出。我们虽然看了笑话,开了心,但京师大学堂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应该想想办法,先巧妙地帮助刚大人取胜,然后,再取而代之。”

“中堂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担心帮了刚大人之后,刚大人不肯让贤。”

“这一点不用太担心。老夫觉得,刚大人抢占京师大学堂位置的目的,是为了打击翁叔平的势力。至于干与不干,倒是其次。你想,刚大人现在是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手握兵权,怎么能放弃兵权而去执掌学衡?而且,谁不知道,他是一个绣花枕头,是难以胜任传道、授业、解惑之责的。”

“也是,要是让刚毅这样的木讷之人开办京师大学堂,倒真是辱没了净土,贻笑大方了。”

哈哈哈,两个人畅快地笑了。

“可是,要是太后执意让他干呢?”杨崇伊的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托底。

“这个吗,我觉得,这次太后所做的人事变动,非同寻常。太后以前是坚决主张重用汉人的,但时过境迁,现在不同了。荣禄、刚毅、崇礼都是满人,而且,所担任的位置都是举足轻重的。而皇上身边赞成维新的,基本上都是汉人。这说明,太后想通过限制汉人权力、重新重用满人,来争取整个满族人的支持,巩固自己的地位。太后要的是实权,而不是虚名。为了安抚汉人的情绪,她会做个样子,把清水衙门的位置让出来的。”

听了这番妙论,杨崇伊打心眼佩服。“那……我们该怎么出手啊?”

“这就是你御史大人的强项了。”

“可……翁叔平不贪不占又不好色,从哪里下手呢?”

“你没听说,最近翁叔平与张荫桓一起处理‘胶州湾事件’,朝臣议论很多,有的人指责他俩‘奸庸误国,狼狈相依’、‘居心贪鄙,不恤国家’。有的说:借洋款一事,李鸿章一开始与俄国人商定,借款是九四扣,而翁同龢、张荫桓以折扣太多坚决反对。英国提出借银无折扣,唯以三事相要,翁、张先以三事不可行予以拒绝,后来,三件事都答应了,而所借之款按八三扣。九四扣诚多,但八三扣不是更多吗?听说,这件事都是由张荫桓与赫德在翁同龢家里签订的合同。外国报纸报道说,此次大清借款,该银行拿出了二百六十万两白银打点中国的经手人。”

“但……一时半会查不出结果怎么办?”

“查出结果更好,查不出结果,让翁叔平背上一个黑锅,皇上还怎么好让他‘带病上岗’,任命他担任管学大臣?”

“李中堂,姜还是老的辣!跟着你,我算是开眼界了。”

“不过,莘伯啊,这件事你不必直接出面写奏折。你和我和翁叔平的关系路人皆知。你一出面,就会有人说我在背后使坏,让你出面以公报私仇。瓜田李下,不得不防啊。我想,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不要轻易出马。你赶紧把这个信息送给有心人就行了,我们也好看看翁叔平有多大的本事,来把这件事摆平。哈哈哈……”

注释:

⑴马卫中、张修龄选注:《翁同龢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⑵《孙迪:用宣纸包装李鸿章》,《安徽商报》,2007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