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样吧,今晚咱俩学学《三国演义》,按照曹孟德和刘皇叔煮酒论英雄的样式,来一个品茗论英雄,好不好?”

张謇点点头,想了想,说:“礼部尚书徐桐,道光进士,同治师傅,德高望重,书院又归礼部管辖,可能担纲?”

“此人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却是绣花枕头,冥顽不化。他开口道长闭口道短,人称‘徐老道’。这徐老道原是汉人,但为了讨好官家,主动要求改成满籍,心甘情愿地自称奴才,这在满清入主中原二百多年,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啊。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对与洋字有关系的东西全都说‘不’,甚至把算学也视为‘洋鬼子的学问’,他却不知,中国早就有《九章算术》、《孙子算经》;他还有一个怪癖。他家就住在使馆区东交民巷,门口故意贴着一副骂人的对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每次出门,他都要先含一口口水,等遇见洋人,等洋人走远,就揭开轿子的窗帘,朝着洋人的背影,才狠狠地吐过去,还要恨恨地骂上一句‘他妈的,洋鬼子’!有一天,他又外出,可东交民巷都快走到尽头了,也没有碰见一个洋人。他的口里含了一大口口水,又舍不得浪费掉,都顺着嘴唇流出来了,他还是舍不得吐。正在他憋得难受的时候,突然,一个翰林路过,主动跟他打招呼,这一打可不要紧,徐老道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本能地答应了一声,一大口口水却倒灌到自己的嗓子里了,咳……咳……咳……,差不点给憋背气了!哈哈哈。这等恐龙级僵化之人,皇上怎么可能让他去兴办大学堂呢?”

“康南海怎么样?他开办过万木草堂,‘广罗英才而教育之,求广大之思想,脱前人之巢臼,开独得之新理,寻一贯之真缔’,历时7载,培养出了梁启超、陈千秋、麦孟华、徐勤等变法骨干,而且,他现在又是京师名士,变法的许多主张,都出自他的名下。他来当管学大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康有为办事太急,根基太浅,急功近利,整日琢磨花花点子,炒作自己,却得罪了很多重臣,名声太臭。他只知道大变、快变、早变,却不知有可变者,有竭天下贤智之力而不能变者。可以说他这个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后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张之洞学富五车,是清流主将,可行?”

“其人学问了得,聪明绝顶。缺点只有一个,就是天桥的把势——光说不练。最近刚传出消息,康有为曾代人上奏,要推荐他做军机大臣,他却坚决不答应。作为两江总督,他岂愿意丢掉肥差回京主持清水衙门?”

“那……李合肥呢?听说他赋闲在家,早就想执掌学衡了。”

翁同龢用手示意张謇喝茶,他自己又呡了一小口,说:“甲午一战,李鸿章祸国殃民,十恶不赦。卖国老贼,如能执掌京师大学堂,玷污圣地,那真是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叭”,翁同龢将茶碗使劲地往书桌上一磕,红润的脸色陡然变成了酱紫色。

“这……”张謇见老师转瞬间由喜变怒,便不好再说什么。他模仿着老师的样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试探着问:“那……那个孙寿州可有希望?他为人忠厚,行事低调,虽为当朝帝师,位极吏部尚书、管理官书局事务大臣,可是,无论是对老对少,对上对下,从来都是不笑不开口。你与他有手足之情。你老要是想当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大臣,他肯定会避让三舍的。”

“这个,这个,这个你还不太懂。”翁同龢背着手,在书房里踱起步来。张謇两眼紧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分析是否对老师的胃口。他给老师续上茶水,又坐回原处,眼见着老师的脸色又恢复了常态。

“孙燮臣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学惯中西,声播海外,而且不尚虚名,专办实事。这些年来,他屡次执掌学衡,钦命会试试题,大都是他代皇上拟订的,每次都是把一册书籍折角作为记号呈上。《四书》文、经文以监本进献;诗题初出于《唐宋诗醇》,继而改用乾隆朝尹文端编的《斯文精粹》,后来又改用《御选唐诗》。对于他的拟订,光绪皇帝从无更改,可见是多么当意。光绪二十一年,强学会已经被老佛爷封杀了,他却以官书局的名义让强学会死而复生,可知他为人绵里藏针,办事胸有韬略。要是他出山,没准能成……像孙燮臣这样的人,他出面和我争,我并不怕他;可是,他要是谦让,那我还真心里没底啊。有时候,退也许就是最大的进,让也许就是最大的争……”

张謇呆呆地坐着,视线聚焦在老师的身上,并随之满屋打转转。他也是饱学之士,但是老师这一番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感慨,还真让他听的有些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师,那……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半晌,张謇才无话找话地冒出了一句。

“你……”翁同龢仔细打量着张謇。刚才,他正陷入深思之中,似乎把忘记了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存在。他定了定神,努力地朝张謇笑了笑。他快走两步,一把拉住张謇的手,说:“季直啊,你可知道,天将降大任于你啊?!”

张謇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

“季直啊,一旦老夫出任管学大臣,你可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总教习的位置非你莫属!”

张謇终于明白了老师派人叫自己过来的真实意图,他看了看眼前的那堆资料,用手随意翻了翻,说:“恩师啊,谢谢你的栽培。可是,你知道,我……我正在致力于实业救国。门生以为,实业、教育乃富强之本也。工苟不兴,国终无不贫之理,民永无不困之忧。苟欲兴工,必先兴学,教育者为万事之母。以实业辅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实业,实业所至即教育所至。目前,我在南通创办的纱厂、开辟的农场,刚刚才缕出一点头绪,分身无术呀。”

“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想没想过,办工厂、建农庄,没有人才行吗?国弱民愚,列强汹汹,如不抓紧时间培养人才,一旦国破家亡,你拥有工厂、农庄又有什么用?季直啊,皇上刚刚拿到事权,百废待举。但夜长可能梦多。老夫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即使不吃不喝不睡,又能为皇上出多少力、分多大忧?没有一大批新式人才,靠那些腐儒酸士、老朽愤青,维新能维出什么好结果?”

翁同龢话说得急了些,微微有些气喘。他端起盖碗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再说,办事有先后、缓急、轻重、大小、公私之分。京师大学堂指日可待。你不用干太长时间,只要陪老夫三年,至少也能干个二品三品。到时候,你办实业,那可就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容易多了。要钱,我从户部给你筹;要地,我跟下面打声招呼给你要;要人,更好办了,‘天字第一号’是你参与创建的,各种人才你都熟悉,还愁手下没有办实业的得力干将?”

在恩师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张謇唯一能做的,只有点头称是。

“那……下一篇文章该怎么破题呢?”

“这些资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受受启发。可千万别忘了,孙燮臣的那份你要仔细消化一下,里面有很多好主意儿值得借鉴,你赶紧拿出一个《京师大学堂章程》。有了《章程》,我也才好见机向皇上请命呀。”

那天晚上,师徒俩对下步工作又做了进一步策划……

当夜,翁同龢在《日记》中做了记载:“申初二,张季直来,谈至暮,盖无所不谈耳。”

张謇则在日记里,写得更为详细、具体:“拟大学堂办法:宜分内外院。内院已仕,外院未仕。宜分初中上三等。宜有植物、动物苑。宜有博学院。宜分类设堂。宜参延东洋教习。宜定学生膏火。宜于盛大理允筹十万外,酌量宽备。宜就南苑择地。宜即用南苑工费。宜专派大臣,宜先画图。……虞山(位于常熟市。此处代指翁同龢)谈至苦。”⑴

注释:

⑴《张謇日记》,《张謇全集》(共7卷),江苏古藉出版社,1994年版,第6卷,第408—4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