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在中国的历史上,注定是一个极其罕见、充满变数、遍布玄机的一年。

这年春天,真应验了中国人所信奉的“天人感应”理论。从上到下,从朝到野,都是焦躁不安,烦闷致极,似乎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塞满了干草,一旦溅上火星子,就能呼啦啦燃烧起来。

四月二十五日(6月13日)晚上,张謇(字季直,江苏南通人,甲午恩科状元)如约走进翁府。张謇是翁同龢的得意弟子,为“翁门六子”之一。他对张謇评价很高,认为他是“的是霸才”、“毕竟奇材”,一直视为心腹。

前不久,闰三月十六日,张謇丁忧期满,回到北京,住在宣武门外南通州会馆,十八日销假。按照当时的规矩,到高官府第拜访那是要给门房交门敬钱的。可是,张謇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甲午状元,经常过来走动,与门房很熟悉,因此,这门敬钱也就免了。

落座以后,翁同龢“啪啪啪”拍了三下,不一会儿,女佣人送进了茶水,斟好后,退了出去。翁同龢打开锁头,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几张草稿,递给张謇,说:“季直啊,今天约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张謇接过来稿,不由得心脏“嘭嘭”乱跳。他瞪大眼睛,贴近蜡烛仔细阅读。边读,还无意识地摇头晃脑,念出声来:“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首倡,尤应首先举办……”读后,他用手在书桌上一拍,大叫一声:“太好啦。国家有希望了!”

“是啊,皇上拿到事权以后,朝野气象一新,维新的呼声越来越高。近日,杨深秀御史、徐致靖侍读各上一折,言当定国是,辨守旧开新之宗旨,不得骑墙模糊;康南海也上了一个《请告天祖誓群臣以变法定国是折》,要求学习日本的维新经验,上告天祖,大誓群臣,定国是以安人心。皇上很是欣赏,找我密谈了好几次,让我起草这份文件。”

“真是没有想到,变法啊,维新啊,强学啊,保国啊,吵吵嚷嚷了好几年,说干真的就要干起来了。不过,这……这些太后能同意吗?”张謇的脸上飘过了一道阴影。

“应该说问题不大。主要内容,皇上在请安的时候都请示过了。特别是对创建京师大学堂,老佛爷非常热心,特降懿旨:‘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还特意点名让几个翰林也进大学堂深造呢。”

“是啊,《马关条约》签订后,国势日蹙,私议窃叹,以为政府不足责,非人民有知识,必不足以自强。知识之本,基于教育;立国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学。但是《明定国是诏》中的这句话,学生还是有些疑问,”张謇看翁同龢正在眯眼喝茶,接着说:“‘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这‘中学’与‘西学’到底谁主谁次?怎么摆布?”

“哈哈,问得好。”翁同龢放下茶碗,手捋银须,不慌不忙地说:“这才是这道诏书的玄妙之处啊。皇上偏听康南海的馊主意,要像洋人那样,坚决要办西学堂;而太后呢,曾一再要求,变法的基本原则是不能违背祖宗成法,不能削弱满族人的权利,这是一条根本的底线。你说,这大学堂夹在中西之间,该怎么办?如何教?”

张謇挠挠头,没有言语。

“中学、西学都该教,到时候,那就要看是谁说了算,我们为臣的再好见机行事。”

“那……那太后不是说了,要‘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吗?”

“舌头长在她的嘴里,她今天可以这么说,明天可以那么说。而我们为臣的只有一个脑袋,不能她说什么就去干什么,而要领会她的精神实质,事要办,而且要办得‘圆满’,给自己留下退路才算万全之策。”

“老师的确高明啊。”

聊了一会儿,翁同龢进了卧室,又抱出一小摞书报和抄件,放在张謇的面前,说:“这里有康南海写的《日本变政考》,梁启超写的《学校总论》,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的《奏请推广学校折》,熊亦奇写的《京师大学堂条议》,美国传教士李佳白写的《创办大学堂议》,对了,还有孙燮臣的《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这个折子你要特别用心看看……”

“这——”

“季直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了。”

张謇眼珠子瞪得像小灯泡,有些听不懂。

“那么,我问你,这京师大学堂是维新‘天字第一号’工程,开办起来了,首要的问题,就是谁来做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你说,谁能担当这一重任?”

“除了老师你,还能有谁?你是当朝帝师,又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国子监祭酒,道德文章无人可比啊……”

翁同龢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季直,你有所不知啊,虽然创建京师大学堂久议不决,可是,朝内不少大臣已经在打它的主意了。别看大学堂是个清水衙门,可它是人才摇篮,人文首镇。中国士人都追求‘三立’境界。这‘立德’、‘立功’、‘立言’的终南捷径,就是办学。孔子、孟子、朱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噢,光顾着说话,我还忘了,你赶紧喝一口茶。这可是家人从苏州专门送来的明前碧螺春啊。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喝一口那是花香果味,鲜爽生津。”

翁同龢不说张謇倒不觉得口喝,一提及,张謇还真感到有点口干舌燥了。张謇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翁同龢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张謇出身贫寒,不太懂得好茶要品的道理。大口喝茶,有个说法,那叫“牛饮”,颠倒过来,就是饮牛。他本想捅破这层纸,但转念一想,又怕弟子接受不了太尴尬。所以,翁同龢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慢慢地端起茶碗;右手微微揭开盖子,将前沿轻轻地把浮在茶汤上的绿茶往后赶一赶,露出半根筷子宽的缝隙;左手端着碗托,右拇指和食指捏着茶碗盖子,其余三指端着茶碗,鼻子很自然地凑近茶碗上的缝隙,深深地嗅了几下,又浅浅地呡了一小口,在舌头尖上再转了三圈,才得意地咽进肚子里……张謇端着空茶碗,看着老师悠然自得地品茶,不禁面红耳热。

“哧煞人香啊。”翁同龢很自然地冒出了一句家乡方言,意思是“这种茶特别香”。张謇听得懂,连连点头,说:“香,真是香。”翁同龢又拍了三声巴掌。女佣人闻声走进来,给张謇的茶碗续上水。翁同龢示意她把茶壶放下,再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