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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孙家鼐是管理沟渠河道大臣兼顺天府尹,日常政务、河道修护、赈济灾民等非常繁忙,管理官书局事务大臣只是一个临时差使,干多干少,没有指标,更没有任何酬劳。但是,他却秉承自己一贯倡导的“为政之道,不在徒托空言,而在力行实政”,按照《官书局章程》规定的七项职能,一项项抓落实。其中,他“虑夫中人之习西法者少也,爰饬有司博征中外著作,自算学以下列为十八类,初得书二百数十种。其间有译文冗杂、体裁失当,与夫辞旨支离、名称乖敓者,复遴通材为之修纂删订。凡原文存七八者仍其名,损益过半者易之都目七十有六。于是义之晦者豁焉;词之芜者隽焉,将俟度支稍裕,汇而编之,以牖海内之士。”主持编辑、出版了《续西学大成》丛书68卷,全面地介绍了西学成就, 对于人们学习西方科技知识,开拓眼界,增强“穷则变,变则通”意识,具有较好的启蒙价值。

在序言中,他坦陈了自己编书的初衷:

自泰西互市而洋务兴,稍识西人语言文字。乘时会以邀利达者不可胜数。然而语制造则无其工,语训练则无其将,语格致则无其师,语折冲则无其使。

国家休养数十年,春秋贡举千余士,何真材若是之难耶?无乃上之所以教非下之所以学;下之所以学非上之所以用欤?且夫中国固数千年诗书礼义之国也,其纬度,温带;其人民,聪秀;其土地,腴厚;其物产,富美。海内诸国无与比伦。乃三十年来,世变日岌,竟使属地沦,商途塞,税约亏,使权失,华工禁,民力竭,此有志之士所为痛心扼腕,而必欲发愤自雄者也。是故穷则变,变则通。时至今日,天心人事若逼以不得不兴西学之势。西学一日不兴,即人才一日不出;人才一日不出,即国势一日不振……

光绪二十二年四月(1896年5月),梁启超带着《奏请推广学校折》,从上海来到北京,并把它郑重地交给妻哥、刑部左侍郎李端棻(1833—1907,字苾园,贵州贵阳人)。李端棻十分赞同。五月初二(6月12日),李端棻以自己的名义,上报朝廷。光绪皇帝阅读后,批转总署议复。

李端棻上的《奏请推广学校折》开门见山:“臣闻国于天地,必有与立,言人才之多寡,系国势之强弱。去岁军事既定,皇上顺穷变通久之义,将新庶政,以图自强,恐办理无人,百废莫举。特降明诏,求通达中外能周时用之士……然数月以来,应者寥寥……夫以中国民众万万,其为士者十数万,而人才乏绝,至于如此。非天之不生才也,教之之道未尽也。”解决的办法是“自京师以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京师大学,选举贡监生年三十以下者入学,其京官愿学者听之。学中课程,……惟益加专精,各执一门,不迁其业,以三年为期。……如此,则人争濯磨,士知向往,风气自开,技能自成,才不可胜用矣。……既有官书局大学堂以为经,复有此五者以为纬,则中人以上皆可自励于学,而奇才异能之士,其所成就益远且大。十年以后,贤俊盈廷,不可胜用矣。以修内政,何政不举?以雪旧耻,何耻不除?”

但是,七月十三日(8月21日),总署接到光绪皇帝的批示后,采用了“足球”战术,一脚踢开:“臣衙门于去年十二月议复御史陈其璋推广学堂奏内,请旨饬下沿江沿海将军督抚,于已设学堂者量为展拓,未设学堂者择要仿行,……该侍郎所谓推广学校励人才而资御侮之意,业经奉旨通行各省遵办在案。……至该侍郎所请于京师建设大学堂,系为扩充官书局起见,应请旨饬下管理书局大臣察度情形,妥筹办理。”⑴

接到总署踢过来的“皮球”,孙家鼐未发任何牢骚,也无丝毫迟疑。不久,一向“最称拘谨”、见事就谦让、推辞的孙家鼐就明确表态:“学堂……亦即官书局分内应办之事。”他“与在局诸臣悉心筹议”,清醒地意识到泰西各国“凌抗中朝,荤荤群才,取之宫中而皆备,非仅恃船坚炮利为也”、“非有人才,不能自立”在《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中,他对中国旧式的“国学”教育体系和洋务派推行的浅尝辄止的“西学”体系大声说不,并用推倒重建、再造人文的大胸襟、大气派、不手笔,提出了创办京师大学堂的全新构想:

若云作育人才,储异日国家之大用,则非宽筹经费,分科立学不为功。

独是京师建立学堂,为中外通商以来仅有之创举,苟仅如官学、义学之例,师生授受以经义帖括猎取科名,亦复何裨大局?即如总署同文馆、各省广方言馆,斤斤于文字语言,充其量不过得数十翻译人才而止。福建之船政学堂、江南制造局学堂、南北洋各省水师武备学堂,皆囿于一材一艺,即稍有成就,多不明大体,先厌华风,故办理垂数十年,欲求一缓急可恃之才,而竟不可得,盖所以教之之术固未尽善也。此中国旧有之学堂,均不能仿照办理者也。

泰西各国近今数十年,人才辈出,国势骤兴,学校遍于国中,威力行于海外,其都城之大学堂规模闳敞,教法详明,教习以百数,生徒以万数。广设中学、小学,以次递升,与古者论秀书升之制暗相符合,敷奏明试,实事是求,不取浮文,不徇情面,故能争雄竞长,凌抗中朝,由其人才奋兴,非仅恃船坚炮利为也。但各国分科立学规制井然,而细绎其用心,致力之端,终觉道器分形,略于体而偏于用。虽励精图治,日进富强,而杂霸规为,终未进于三代圣王之盛治者,亦其学限之耳。况西国学校经费充裕,千狐之腋,非一日所成,骤欲一蹴而几,安能有此财力?此外国学堂亦难概行仿办者也。

外国的洋学堂、中国旧学堂都不能仿办,那么,新创办的学堂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孙家鼐胸有成竹,娓娓道来,提出了详实、具体的规划:

臣与在局诸员悉心筹议,深知此事定制之难,创始之不易。顾当此事变日亟,需才恐殷,为惩前毖后之方谋,蓄艾卧薪之计,亟宜采各处学堂章程,以育真才而切实用。窃谓中华堂堂大国,立学京师,四海观瞻,万邦属目,一或不慎,必致徒招讥讪,无补时艰,反为远人所窃笑。是以早夜筹思,周谘博访,欲立法美善,以期仰副圣明,谨将现在筹办情形胪为六事,为皇上缕析陈之:

一曰宗旨宜先定也。中国五千年来,圣神相继,政教修明,决不能如日本之舍已芸人,尽弃其学而学西法。今京师创立大学堂,自应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为经,西学为纬;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此立学宗旨也。以后分科设教及推广各省,均须抱定此意,千变万化,语不离宗。至办法有必应变通尽利者,亦不得拘泥成规,致失因时制宜之妙。

二曰学堂宜建造也。书局初立,为节省经费起见,暂赁民房,规模狭隘。今学堂将建,则讲堂、斋舍必须爽垲宜人,仪器、图书亦必庋藏合度。泰西各国使馆密迩,闻中国创兴此举,皆将相率来游,设湫溢不堪,恐不免为所轻视。拟于京师适中之处,择觅旷地,或购买民房,或赏给官地,兴立学堂,以崇体制。先建大学堂一区,约容生徒百人。四围分建小学堂,四区约各容生徒二三十人。仍多留隙地,以备日后扩充,设立藏书楼、博物院之用。

三曰学问宜分科也。京外同文、方言各馆,西师所教,亦有算学、格致诸端,徒以志趣卑庸,浅尝辄止,历年虽久,成效甚稀,不立专门,终无心得。今拟分十科,以专肄习:曰道德科,曰天文科,曰地理科,曰政事科,曰文学科,曰武备科,曰农事科,曰工艺科,曰商务科,曰医术科。此十科者尤以道德为先,实贯澈于九科之中,而不可一时离九科中专精一事,而又道德深纯者,是为才德兼全,可资大用。否则,才胜于德,只可小知。又中学惟道德一途最为纯备,文学尚称博雅,此外各科皆当以西学之专精,补中学之疏漏。凡算学、化学及一切格致、律例、兵法、语言、文字诸学,均分附于十科之中,而各以类从焉。以此教学,不分畛域,主善为师,总古今、包中外、赅体用、贯源流,理索于虚,事征诸实,立格以待豪杰,开箧以致瑰奇。风会既开,英才自出,所谓含宏光大,振天纲以收之也。虽草创规模尚烦开拓,而目张纲举,已足致广大而尽精微。他日并包六合之机缄权舆于是矣。

四曰教习宜访求也。大学堂应聘中西总教习数人。中国教习应求品行纯正,学识渊通,洞悉中外大势者,不通西文可也;西教习须深通西学,兼习华文,方无扞格,丰其修脯,致其礼敬。中西一律从同,此燕昭筑黄金台以待贤士之意也。小学堂四所,每所延中西教习各一人,亦须学粹品端,足胜师表者。西师所教,主以英法方言,如能兼习德俄,尤利翻译,届时察酌办理。

五曰生徒宜慎选也。大学堂生徒以二十五岁为度,以中学、西学兼通者为上等,中学精而粗通西学者次之,西学精而粗通中学者又次之。由同文、方言各馆调取,内外各衙门咨送举贡生监曾习西文者,自行取结投考,第其优劣,分别去留,仍须性行温纯,身家清白,方能入选。入学后薪资奖赏,届时再行酌议。

小学生徒以年十五岁为度,便于学习语言。额数无多,暂由京师满、汉各官子弟中报名投考,其籍隶京师及寄籍京师,确系清白身家,有切实保结者,亦准与考。考取入学,自备薪水,不出束修,数年后能精通各学者,升入大学堂,再给薪水,以示鼓励。

六曰出身宜推广也。学而不用,养士何为?用违其才,不如不用。中国素重科甲,不宽予以出身之路,终难鼓舞人才。今拟参酌中西,特辟三途,以资奖劝。一曰科举。光绪甲申,礼部议覆潘衍桐摺,请立算学一科,以二十名取中一名为式,历届人数均不满额。拟援此例,请立时务一科,包算学在内,乡会试由学堂咨送与考。中式名数定额宜宽,俟规模大定之时,再行奏明请旨办理。二曰派差。学生应试不中者,由学堂考验,仿西例奖给金牌文凭,出学咨送总署,发交中国使署,派充翻译随员,分布南北洋洋务、海军、船政、制造各局差遣,以资阅历,较之出身猥贱、黑白不分者,倜乎远矣。三曰分教。泰西各国有所谓师范学堂者,专学为师。京师大学堂学生不愿应举为官者,考验后,奖给牌凭。各省设立学堂,皆令向京师咨取教习,庶师资有赖,俯仰无忧,京外各学堂,亦隐可联为一气。其有益于学业,非浅鲜也。

此六事者,准今酌古,原始要终,集中外之专长,而虚怀翕受,无偏私之陈见,而满假自矜。至以后详细办法,及应行推广事宜,再当博采群言,随时奏明办理。⑵

在办学宗旨上,他提倡“因时制宜”:“中国五千年来,圣神相继,政教昌明,决不能如日本之舍己芸人,尽弃其学而学西法。今中国创立京师大学堂,自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此是立学宗旨。……一切均应抱定……语不离宗,至办理章程,有必应变通尽利者,亦不得拘泥迹象,局守成规,致失因时制宜之妙。”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春,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提出的“不废中学,兼通西学”“中体西用”的原则,实际上也是对这一指导思想的继承。

在基础建设上,孙家鼐妙笔勾画了一幅壮丽蓝图:“先建大学堂一区,……四周分建小学堂四所,……堂之四周,仍多留隙地,种树莳花,以备日后扩充建设藏书楼、博物院之用。”

在学科设置上,他坦言:“不立专门,终无心得。”

在教学管理上,他建议:“大学堂内应延聘中、西总教习各二人。”在学习激励上,他破除了国家出资、学生免费求学的传统做法,规定:“四小学之学生,……考取入学,自备薪水,不出束修,数年后中西各学俱通,升入大学堂,始给薪水,以示鼓励。”在学生出路上,他特别强调:“泰西各国,有所谓师范学堂者,专学为师。大学堂学生,如不能应举为官者,考验后,……任为教习。”这一主张,是中国师范教育的最早理论发动之一。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议覆开办京师大学堂折》的文尾,孙家鼐虚怀若谷、谦虚谨慎。他感到创办京师大学堂事关重大,需要破除门户之见,朝野集思广益,以求减少内耗,使大学堂办得更加完善:“学校之教法,科举之制度,国家二百余年相沿未改,今以时艰孔亟,议变章程事关重大,非臣一人所敢建议,拟将筹议各条交军机处王大臣、总理衙门王大臣及廷臣公同定议,驳臣言所未当,补臣虑所未周,期于尽美尽善,然后请旨施行。”

“在戊戌维新时期,孙家鼐与当时的士大夫一起,顺应时代潮流,要求施行变法。他创立京师大学堂,力图从教育方面为维新打开一个缺口,培养改革人才。孙家鼐积极吸取西方先进教育思想,订立《大学堂章程》,建立分科教学体系,并且在出身上为学堂学生谋划,以少有的魄力将学堂学生与当时的官僚体制相融合,为维新培育人才。”(任翔:《孙家鼐与晚清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