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复仇魔神

二人奔行了一阵,东方渐渐泛白,虽在旷野中也听得隐隐有鸡鸣声传来,通红的一轮朝日渐渐升起在原野上,就伴在二人身侧欢跑,将二人一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方苏大地,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优美畅快。楚琪只觉杨珞双手轻轻握在自己腰际,他胸怀中的温暖一阵阵袭来,心中好不甜蜜。又跑得片刻,日头渐渐高了,楚琪慢慢勒缓了爱驹,回头对杨珞道:“杨大哥,咱们休息一下吧。”

杨珞道:“好。”

两人寻了棵大树底下坐定,将马儿放开了任它自去吃草,杨珞望着青草尖上还未完全蒸发的晶莹露珠,竟自发起呆来。

楚琪见状,用手肘撞了撞他,道:“杨大哥,你在想什么呢?”

杨珞道:“我在想将来应该怎样。”

楚琪道:“那有什么好想的,当然是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杨珞道:“如今长江积雪图和五圣修天图都被于吟风一伙得去了,此事还有贾似道和朱笛仙牵涉其中,情势复杂,我总怕他们有重大图谋。”

楚琪道:“既然如此,前方便是徽州地界,也是朱家根本的所在地,何不前去查个明白。”

杨珞道:“是么?那倒也好,便借着养伤的这段时间,暗中查探他们的奸谋。”略略停顿,又对楚琪道:“楚姑娘,我有个提议,不知行不行得?”

楚琪道:“且说来听听。”

杨珞道:“不如……不如我们将你的马染成黑色。”

楚琪闻言从地上跳了起来,道:“什么?那怎么使得,实在太难看了。”

杨珞道:“可是你的马实在太过特异,申屠南都不需寻人,只一路找马便将我二人找到了。”

楚琪想想也有道理,只得不情愿地道:“那……那……染就染呗。”

四下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颜料,杨珞便就着泥水将那马儿给涂得白一块黑一块的,楚琪在一旁看着,心疼得不得了,双眼红红的,几乎掉下泪来。

杨珞和楚琪歇息够了,又纵马向前。不日已来到徽州郊外,此时已是深夜,城门已闭,楚琪下马眺望,见前方山坡上有一座庄园,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灯火,但外形高阔,颇有些规模,当下回头对杨珞道:“杨大哥,风冷露重,不如咱们到那宅子去借宿一宿。”

杨珞笑道:“山野荒地,幽暗阴沉,只怕是座凶宅。”

楚琪闻言精神一振,笑道:“是凶宅就最好,那可有趣多了。”说罢翻身上马,加鞭而去。

二人来到庄园门前,着眼处一片墙残瓦败,阴风惨惨,果然不是吉祥的所在。

楚琪见状两眼放光,向杨珞道:“只怕被你说中了,当真是座凶宅。”说罢跳下地面,当先向前而去。杨珞恐她有失,连忙纵身跟上。

楚琪推门进宅,前院中一片死寂,冷飕飕的风迎面扑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楚琪心中发毛,回头望了杨珞一眼,见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暗忖道:“这时候打退堂鼓,可要被他笑死了。”当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里走去。

前厅的木门已塌了半边,门楣上挂着厚厚的蜘蛛尘网,楚琪皱了皱眉头,刚要推门,衣袖带起的微风便已将摇摇欲坠的门户刮倒了。

楚琪略略吃了一惊,伸手扇了扇门板激起的尘土,正要向里观望,天空中却忽然飘来厚重的黑云,将原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一丝不剩,身旁耳际只有一片诡秘的黑暗和丝丝缕缕呜咽的风声。楚琪定了定神,伸手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摇亮了,只向内望了一眼,禁不住失声惊呼,手一软,火折子掉在地上,颤动了两下,寂然而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琪颤声道:“杨……杨大哥,你在哪里?”

杨珞原本想吓她一吓,但听得她牙关打颤,不禁心中一软,应道:“我在你身后。”

楚琪道:“你方才看见了没有?里面全……全是棺材。”

杨珞道:“看见了,怎样?你不是就喜欢凶宅么?”

楚琪一滞,道:“可是……可是这间也太……太凶了吧,不如我们还是到野外露宿吧。”

杨珞道:“只不过是几副棺木而已,何必惊慌。”

楚琪道:“可是……寻常的宅院,哪有停着这许多棺木的?这……这其中定有古怪……”

杨珞闻言叹了口气,道:“谁跟你说这是寻常的宅院了?如果我没猜错,这座废园已经被改作了义庄。”

楚琪闻言一愕,随即释然,道:“不错,定然是座义庄,怪不得到处是棺材。”说着在地上摸到火折,重又点亮,火光跳跃中,只见十余副棺木分别用长凳架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楚琪道:“对着这许多棺木就寝,只怕少不得要发噩梦,杨大哥,咱们到后面厢房去歇息吧。”

杨珞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双目愣愣地盯着一副棺木,沉吟不语。

楚琪见状沿着他目光望去,不解道:“杨大哥,怎么了?”

杨珞道:“没什么,就按你说的,咱们到后院厢房歇息。”说罢拉了她,快步向内而去。

后院的厢房大多空置,大概是久无人住,已积满了寸许厚的灰尘,杨珞正欲略加打扫,却听得隔壁吱呀一声细响,似乎是楚琪开门出来了。

楚琪蹑手蹑脚地摸到前厅外,深吸了口气,摇亮了火折子,来到一具棺木旁,仔细瞧了瞧,正待掀开棺盖,却听得身后一人道:“你在干什么?”

楚琪惊得头皮发炸,猛地跳转身形,双目圆睁,待看清了来人模样,才长舒了口气,抚着心口道:“杨大哥,原来是你,可吓死我了。”

杨珞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究竟是胆大还是胆小,刚才还吓得浑身哆嗦,怎么转眼又自己来摆弄棺材?”

楚琪哼了一声,道:“杨大哥你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棺材上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但其中几具上却有新鲜的指印,特别是这一具,还夹住了一片锦袍在外面,你早发现了,却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过来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

杨珞心中暗道:“这小丫头的目光倒是犀利。”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就是压住了一片锦袍么?盖棺的人粗心大意,没什么了不起。”

楚琪道:“杨大哥你还来糊弄我,看这锦袍上的纹样针法,乃是出自徽绣,此人多半是本地人,而穿得起这样衣衫的,非富即贵,他死了之后,怎会不能入殓,反要停在义庄?”

杨珞无奈,只得道:“就算你说得有理,那又如何?”

楚琪道:“我心里可藏不下什么疑问,当然是开棺看看。”说罢手上发力,已将棺盖推开了两尺。

杨珞阻止不及,只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中人欲呕,楚琪抵受不住,以手掩口,狂奔而出。杨珞见状不禁摇头,喃喃道:“你也真算是自作自受。”说着上前朝那棺中望去,只见内中一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锦袍玉带,面色惨白,眉心殷红一点,颈间一片暗黑的血痕,看模样竟像是牙齿咬的。

杨珞见状吃了一惊,沉吟了一阵,刚把棺盖盖上,忽听得楚琪道:“你这就算是检验完了么?”

杨珞道:“怎么?你又回来了?吐完了?”

楚琪用手绢捂着口鼻,勉强道:“吐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珞道:“看也看过了,没什么特别,咱们回去吧。”说罢转身向外而去。

楚琪连忙快步跟上,刚走了几步,忽又停住了,道:“杨大哥,不对啊。我方才瞥见那尸体模样,也不过就死了一二日而已,怎能这般恶臭?莫非……不成,我再回去瞧瞧。”

杨珞闻言叹道:“罢了,我怕了你了,那尸体的下面还有一具尸体,已经腐坏不堪。”

楚琪奇道:“一具棺木,怎地装了两具尸身?难道徽州府衙穷成这样了么?”

杨珞道:“上面那人眉间鲜血一点,乃是极快极狠的剑伤,还有……”他说到此处,瞥了楚琪一眼,转而道:“他显是被人所杀,看来多半是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将尸体藏在了棺中。”

楚琪道:“还有什么?为何你欲言又止?”

杨珞略略犹豫,道:“还有就是……此人颈部齿痕宛然,看来像是被……被人吸干了热血。”

楚琪闻言惊道:“啊,怎么会这样?这……这里……好几副棺木上都有指印,难道里面都……”

杨珞不答,回去将那几副棺木都推开瞧了一遍,才道:“不错,一共有五人死于非命,死状一模一样,看来是同一人所为。”

楚琪惶然道:“那……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

杨珞道:“事不关己,咱们还是走吧。”说罢将棺木掩好,灭了火折,拉着楚琪向外而去。

楚琪大为不解,待来到了庄外,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杨大哥,咱们真的不管了么?”

杨珞不答,拉了马儿一路向前,到了荒僻无人处,才在楚琪耳边轻声道:“那凶手只怕就潜伏在左近,敌暗我明,不宜久留,咱们先假意离去,再偷偷折回,那就变成了敌暗我也暗,谁也占不了便宜了。”

楚琪道:“原来如此,那咱们现在回去么?”

杨珞道:“不忙,此地树高叶茂,咱们隐身其间,先观察一阵,再作打算。”

楚琪闻言迫不及待地纵身上树,杨珞随后跟上,二人寻了枝干坐定,杨珞暗忖道:“瞧那眉间伤痕,凶手武功极高,但死者却都很年轻,一个武林高手,怎么会和这许多后生小辈结怨?再者他杀人之后,又为何要吸食鲜血?难道这才是他杀人的原因?官差大都武艺平平,若去报官,只怕反而没来由地害了他们的性命,这……”正思量之间,忽见远处一缕青影飘**,渐渐显出人形,杨珞心中一凛,向楚琪悄声道:“有人来了。”

楚琪心中紧张,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杨珞的衣袖,偷眼望去,只见一个青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义庄外,他脸上戴了个青铜面具,狰狞丑恶,肩上虽负了一人,仍是轻轻一晃便飘出数丈,端的好似妖魅夜行一般。

楚琪眼见那人进了义庄,才透了口气,道:“杨大哥,多半就是此人了,咱们要不要去拿他?”话音方落,远处又是人影乱闪,数十人疾行而来,各挺兵刃,将义庄团团围住。楚琪见状道:“咦?这些人莫非是那青衣人的对头?”

杨珞道:“那不更好,不消咱们多管闲事。”

楚琪见那众人燃亮了火把,四下刃光闪烁,阵势森严,知道不久必有一场激战,不由大为兴奋,涎着脸道:“杨大哥,不如……咱们挪近些,瞧个热闹?”

杨珞还没答话,耳畔传来极细弱却有节律的声响,犹如飞花坠地,一点又一点,杨珞心中一震,回头望去,只见一人大袖飘飘,姿态宛如轻歌曼舞,踏着树梢,如飞而来。

那人穿林踏叶,无巧不巧,正落在杨珞和楚琪藏身的树上,见了二人,先是一愕,随即展颜笑道:“二位好兴致,花前月下,共诉衷肠,在下不慎打扰,还望海涵。”

楚琪闻言不禁面上一红,轻啐道:“胡说。”但见他形态儒雅,笑容可掬,不由起了三分好感,又道:“咱们不是诉衷肠,而是瞧热闹,你呢?半夜三更的,又来做什么?”

那人有意无意地瞥了义庄一眼,笑道:“在下也是来瞧热闹的,既然都是瞧热闹,不如咱们结个伴,到近处瞧去。”

楚琪喜道:“好啊好啊,我正愁这里太远,瞧不清楚呢。”说完又觉不妥,转头望着杨珞,目光里全是期盼之色。

杨珞略略沉吟,道:“既然兄台盛意相邀,却之不恭,请。”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道:“兄台果然痛快,在下柳无言,承蒙江湖朋友抬爱,赐了个名号镜湖居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杨珞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姓王,单名一个加字,这是我……”话方说了一半,楚琪已抢道:“我也姓王,叫做王其。”

镜湖居士一笑,道:“王兄弟,王姑娘,你们既是来瞧热闹,可知道那青衣人的来历么?”

杨珞知道他这话意在试探自己二人的目的,当下道:“在下等只是赶路经过,想来寻个住处,谁料正撞上这场事故,咱们年轻识浅,对那青衣人一无所知,还请先生指点。”

镜湖居士道:“其实我也不知详情,在下与徽州银钩赌坊的当家有些交情,他托人邀在下来助拳,在下便糊里糊涂的来了。听说这青衣人武功怪异高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专门掳劫忠烈武馆的弟子,先后已有五人被劫,生死未卜,馆主曹忠烈探得此獠落脚处,又邀得几位朋友助拳,便决意今日动手围捕,二位若是全无关联,便只瞧瞧热闹就好,可千万别趟这浑水,惹祸上身。”

杨珞道:“多谢柳兄提点,在下等理会得的。”

三人口中说话,脚下可没停着,纵跃起落,转眼间便来到义庄外。一名锦衣中年汉子回头望见三人,喜出望外,快步迎上前来,抱拳道:“多谢柳兄仗义援手。”打量了杨珞和楚琪一眼,又道:“这两位是……”

镜湖居士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中年汉子忙道:“欢迎欢迎,多谢多谢,在下银钩赌坊付千仇,敢问二位……”

他们这里寒暄,远处忽一声佛号,一名僧人缓步而来,柳无言等见状大喜,齐道:“痛禅上人也来了。”急忙上前见礼。杨珞和楚琪不欲张扬,当下只站在人群后面,远远望去,只见那僧人约莫六十来岁年纪,也不觉如何老迈,须眉却都是焦黄之色,身披一片大红袈裟,手中拿了个木鱼,黑黝黝的也不打眼。众人对痛禅上人都极为恭敬,一番见礼完毕,痛禅上人略略沉吟,步入院中,朗声道:“里面的施主,请出来答话吧。”

青袍怪客端坐前厅中,宛如没有听见一般,只将手上一块木牌仔细地拂拭了一遍,轻轻放上案台,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才缓缓转过身来,双眸中寒光一闪,冷冷地道:“老和尚,你有什么话说?”

痛禅上人道:“施主连日掳劫忠烈武馆弟子,惹得无数亲友挂怀,不知道他们都还好么?”

青袍怪客嘿嘿冷笑,道:“阴曹地府里好不好,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自去问问?”

痛禅上人闻言面上变色,门外众人则纷纷怒喝,一起涌入院中。

青袍怪客目光如电,扫视了众人一眼,森然道:“来得正好,某家今日大开杀戒,血祭魔剑。”

痛禅上人道:“这些弟子年纪轻轻,入世未深,究竟与施主有何仇怨,非要取人性命不可?”

青袍怪客闻言纵声狂笑,笑声肃杀,隐含悲愤之意,许久方歇,道:“他们当日设谋害我,累我痛失至亲,我对天发誓,定要十倍报偿,你颂经说法,应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非他们种下恶因,又岂有今日之恶果?”

痛禅上人闻言略感错愕,低眉宣了声佛号,道:“施主既然通晓禅理,便听老衲一句劝,世间仇恨不过都是过眼烟云,百年之后,尽归尘土,施主何必耿耿于怀,多造杀孽。”

青衣怪人叱道:“废话,何人百年之后不是归于尘土?我此刻杀了他们便是提早替他们超渡,让他们去见西天如来,你是佛门弟子,如何却不来谢我?”

痛禅上人闻言不愿答话,只是摇头叹息。

镜湖居士见状上前道:“阁下与忠烈武馆的恩怨,在下一无所知,但想来当年阁下的至亲逝世,也不过一二人而已。如今你已连续杀了五人,多大的仇恨也应该化解了,不如就此揭过了这段梁子吧。”

青衣怪人冷笑道:“错,我已杀了六个,还要再杀六十个,我便是要十倍索还,我便是要他们尝尝恃强凌弱的滋味,你奈我何?”

镜湖居士叹道:“既然你一意孤行,我和痛禅大师也不能袖手旁观,这里众多英雄环伺,你以为你还能走脱么?”

青衣怪人闻言又是仰天狂笑,道:“从前我一个一个地杀,一来是要你们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二来嘛……嘿嘿……,今日乃是我修炼的最后关头,这才故意露出形迹,引你等前来,试问以百人血灵祭我剑魂,何愁神功不成?”

众人闻言暗暗心惊,均忖道:“听他语气,分明早有准备,莫非反是我等中了圈套么?”痛禅上人面上神色不动,道:“看来施主算虑周详,自信满满,岂不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宽厚仁义者生,倒行逆施着死,此乃天道,人力有穷,能敌天道么?”

青衣怪人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天道?老天早已死了,哪还有什么天道?”目光往人群中一扫,接道:“废话少说,我便先杀中间那个胖子,看你所谓天道如何阻止我。”说罢一掠而起,向那胖子当头扑去。那胖子见他身形好似猛禽压顶,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镜湖居士见状双足猛然发力,电闪而至,袖中两手疾出,一手击他左心,另一手则骈指如戟,戳向他胸腹之间。痛禅上人也不落后,如影随形地跟来,手中念珠贯注了内劲,如木棍般挺直,直向那青衣怪人左脚跟狠狠砸去。

青衣怪人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身体忽然拔高了三尺,右手在腰间一抹,“刷”地一声将长剑抽了出来,人剑合一,向镜湖居士顶门刺落。

镜湖居士急退三步,手中精光一闪,已多了一柄二尺来长的短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清气纵横。

这三人一动上手,顷刻间便交换了五六招,青衣人剑法怪异凶狠,快若闪电,镜湖居士和痛禅上人只守不攻,犹自落在下风。楚琪瞪大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一面观瞧,一面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包点心,随便摸了一块递给杨珞。

杨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忖道:“这小丫头,竟然把这武林仇杀当成看戏一样了。”

此时忠烈武馆馆主曹忠烈早已按捺不住,亮出一柄金背砍刀,道:“二位高人,我来相助。”大步跃出,横刀向青衣人腰际扫去。

青衣人冷笑一声,道:“你也配?”回剑急刺,剑光后发先至,直夺曹忠烈双目。曹忠烈急忙回刀相护,只听得“叮叮”两声脆响,他金刀上竟然硬生生被青衣人戳出两个洞来。

曹忠烈大吃一惊,舞刀紧紧守住门户,只时不时地抽冷子砍上一刀半刀。三人纵横交错,只战了个不胜不败。

青衣人久战不下,心情渐渐焦躁,剑招忽然一变,大开大阖,狂斫猛砍,曹忠烈应变不及,登时手忙脚乱。青衣人抓住机会,长剑连闪,逼退了痛禅上人和镜湖居士,回手一剑,向曹忠烈当头劈下,曹忠烈连忙挥刀来挡,青衣人手中猛地加劲,刀剑相交,曹忠烈只觉手中一轻,那刀头已被他砍断了去,青衣人剑势虽然稍缓,方位也已震偏,却仍是一剑砍在他肩头,深入寸许,血花飞溅。这还是痛禅上人和镜湖居士在他身后逼得甚紧,否则曹忠烈整个左边肩膊只怕已被完全卸了下来。馆主夫人见丈夫受伤,一声惊呼,仗剑抢上护住,双目赤红,银牙紧咬,便要上去拼命。

楚琪看得兴高采烈,道:“这青衣人武功果然高强,以一敌三,犹能取胜,而且我看他行有余力,只怕以一敌四也不成问题。”

杨珞摇头道:“未必未必,我看他以一敌二便未必能胜。”

楚琪闻言一愣,道:“杨大哥莫非糊涂了,你没见三人中已经伤了一个么?”

杨珞道:“馆主和他夫人武艺未臻上层,强行出战只不过白白送死。我说的二是指痛禅上人和镜湖居士。”

楚琪道:“他们已战了多时,一直落于下风,如何能胜?”

杨珞道:“他二人虽然一直只守不攻,但出招从容不迫,分明尚有余力,他们其实一直在观察青衣人的武功路数,一旦反击,青衣人便难抵挡。”话犹未了,果见场中镜湖居士剑光暴涨,痛禅上人的念珠也气势大盛,或缠或抽,招招都是进手。

青衣人不虞二人有此一着,登时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又战得数合,青衣人眼看就要落败,他却又是招数一变,剑招忽快忽慢,凝重处剑上如坠大石,轻灵处剑上如系流星,剑身青光闪耀,透出一重深重的寒气。

再战片刻,痛禅上人和镜湖居士的攻势都慢了下来,青衣人剑上雾气蒙蒙,宛若罩了一层寒霜,他此时使的都是极平凡的招式,但场中寒气越来越重,让人觉得阴气森森,鬼影幢幢,说不出的难受。

杨珞越看越是糊涂,忖道:“这痛禅上人和镜湖居士是怎么了?手中只需稍稍加力,立时便可将那青衣人击败,如何每一招式却越来越是虚弱,空具其形,不见其神,如此这般地打下去,二人非败不可。”思忖间只见场中二人招数原来越是散乱,竟似行尸走肉一般,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杨珞正惊疑不定,忽见那青衣人转过身来,他眼神似笑非笑,深邃得好似一处暗黑的深渊,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跳落,杨珞脑中一晕,忽然想起珈儿的面容,心中一阵凄楚,险些掉下泪来。恰在此时,楚琪推了他一把,道:“杨大哥,这是怎么了?你瞧那二人怎么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杨珞吃了这一推,心中一惊,回过神来,心头立即雪亮,失声道:“哎呀,不好,他们中了这青衣人的摄魂之法。”语声未了,只见那痛禅上人步伐凌乱,跌跌撞撞地向那青衣人走去,此时青衣人的双瞳宛如燃烧着碧莹莹的鬼火,让他脸上的青铜面具益加显得狰狞可怖,眼看痛禅上人走到身前,起手一剑直奔向他心窝。

杨珞看得真切,但已救援不及,情急之下运起内力高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在一片惊呼声中传来,仍然震动长空,一字字清清楚楚地钻到人的脑海里。痛禅上人原本就是佛门弟子,忽闻梵音,灵台登时一片净明,但见那长剑已刺到心口,只得奋力将念珠甩出,正砸在那剑脊上,将长剑横里**开数寸。这一剑来势迅疾,“嗖”的一声穿入他腋下,青衣人趁势一撩,只见满天血雨中,痛禅上人的一条左臂飞上半空,转了几个圈,跌落在尘土里,兀自微微颤动。

痛禅上人脸色煞白,回手点了肩上几处穴道,退开几步,单掌护胸,胸口不住起伏。曹忠烈夫妇见状,心中悲愤莫名,刀剑齐出,一斫青衣人颈间,一刺他心口。青衣人怒叱一声:“滚开!”侧身一剑自上而下地劈过,金铁交鸣之声后,曹忠烈夫妇的刀剑都被削为两截,青衣人顺势旋身一腿,分别踹在两人腮边,两人身子飞出丈许,重重跌落在地上,口一张,吐出几口鲜血,里面混着些白白的物事,却是牙齿都已掉了数枚。

青衣人冷冷地横扫众人一眼,长剑曳地,火花四射,大步向中间那胖子走去。

镜湖居士见状,快步抢上,横身挡在他面前,一招“长簟迎风”点向他双目。

青衣人信手挥剑挡开,道:“你不怕死么?”

镜湖居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青衣人道:“好,便成全了你。”说罢将长剑立在身前,左手二指搭在剑尖,口中默念了句什么,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他身影已一化为二,接着二化为四,四条人影一起举剑向镜湖居士劈去。

镜湖居士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招架,连退三步,使了一招“空城澹月”,将自己全身罩住,但觉“叮叮”脆响中,每一条人影的剑光与他相交都是力量十足,竟然分不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镜湖居士正惊疑之间,那四条人影又挥剑砍来,这四剑竟然方位各不相同,断然无法全部同时封住,他不及细想,咬牙使出一招“星空一雁”,剑若长虹贯日,向其中一条人影的“印堂穴”刺去,这一剑结结实实地直贯入那人影脑中,只可惜轻飘飘的浑不受力,那人影只是个幻象而已。镜湖居士陡然惊觉,却已是太迟了,但觉背心一痛,对方长剑已划破了他“至阳穴”的肌肤。

镜湖居士明白这一剑若刺得实了,自己必死无疑,只奋力向左移开了半步,胸中已一阵剧痛传来,低头望去,青衣人的长剑已从他右胸中穿了出来。镜湖居士中了这剑,不但不向前扑,反而逆着剑锋向后猛力一靠,剑锋整个从他胸中透出,但他人也到了那青衣人怀中。镜湖居士剑交左手,反手一剑刺向青衣人肚脐。青衣人大出意料之外,急忙撤剑闪身,但犹晚了半分,镜湖居士的短剑从他腰际划过,留下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迸射而出。

青衣人退到一名武馆弟子身边,夹手夺过他长剑,一脚将他踢飞,左手按住腰间伤口,怒道:“你敢伤我?今日你必死无疑。”

镜湖居士转过身来,口中呛出几口鲜血,他强行将鲜血吞下,双臂齐举,一双大袖在内力的激**下如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鼓了起来,镜湖居士一声断喝,袖中飞出数百支暗器,铺天盖地地向青衣人射去。青衣人见状大骇,足尖一点地,身形暴退两丈,顺手抓过一名武馆弟子挡在身前。但听得“噗噗”声响,那名弟子已被钉得似刺猬一般。青衣人自那弟子身后探出头来,得意地狂笑,他笑声方启,忽觉背心腰际都是一震,随即剧痛传来,不知被什么物事击中了。原来痛禅上人借着镜湖居士的暗器破空呼啸之时,悄悄捏断了手中念珠,以绵力掷向他后背,去势虽然缓慢,但却无声无息,青衣人的注意力全在镜湖居士身上,果然被他一击得手。

青衣人身躯晃了两晃,勉力撑住,双眸中杀气大盛,回头厉声道:“好你个秃驴,竟敢暗算我,今日你们全部都要死!”说罢长剑破空闪过,将手中那弟子的尸身劈为两爿,青衣人自泼溅的血花中走出来,浑身都已被染成红色,他左冲右突,如虎入羊群,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满天飞舞,惨叫惊呼响彻云霄。

杨珞见状,顺手抽出楚琪腰间长剑,大喝一声:“住手!”飞身向青衣人扑去。青衣人正杀得兴起,双目血红,如何肯听?杨珞运力一剑劈出,他故意振动手腕,搅动空气,金刃劈风之声轰然如雷鸣。青衣人听得响动,连忙回剑抵挡,两人长剑相交,手臂都是一阵酸软。青衣人立定脚跟,将长剑搭在自己左臂上,目光虽然兀自凶狠,但却透出一抹惊异之色,道:“你……你姓甚名谁?”

杨珞不欲以真名相告,便道:“我姓王的,贱名不足与道。”

青衣人闻言喃喃道:“原来是姓王的……他已死了,绝不可能。”

杨珞见他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言语颠三倒四,只道他已杀得心智糊涂,便道:“你还想什么?我二人绝不相识,我只不过见你出手狠辣,是个来管闲事的。”

青衣人抬起头来,眼中凶光又现,恶狠狠地道:“我管你是谁,总之今日谁拦着我谁就要死。”说罢长剑疾出,向杨珞分心便刺。

杨珞挥剑接过,两人你来我往,斗作一团。杨珞虽然受伤之下,武功只剩五成,但那青衣人连番受创,也是伤得不轻,况且杨珞观战多时,已渐渐摸得青衣人武功脉络,两下里一交手,杨珞招招都攻向青衣人破绽,青衣人处处受制,一腔怒气憋在胸中,越战越是怒火冲天,忽然剑招变化,再不理杨珞来剑,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杨珞吃了一惊,只得回剑相守,如此一来,攻防转换,杨珞却又处在下风。两人再战了片刻,青衣人剑招越来越快,剑光闪烁,晃得人眼花缭乱,杨珞紧守门户,见招拆招,勉力维持住个不胜不败之局。

青衣人久战不下,剑招愈加怪异狠辣,忽然间退开两步,嘿嘿几声怪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邪恶。杨珞见他举止奇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果然青衣人笑过之后,剑招中的阴寒之气益加凛冽,只须臾功夫,又转换为炽烈的炙热,阴阳转化之快,让人匪夷所思。

杨珞一会儿如坠冰窖,手足都似要冻僵一般,一会儿又如临沙漠,口唇都热得干裂开来,眼前幻象丛生,接连数招落空,眼看便要伤在青衣人手下,谁知那青衣人却突然住手,仰天一声怒啸,双眸变为一蓝一红,说不出的狰狞恐怖,他啸声方止,长剑绕身翻飞,便似一个光球在场中乱滚,所到之处,当者披靡,杨珞不敢擢其锋芒,只仗剑护身,避在远处。青衣人口中“嗬嗬”呼叫,形状疯狂,分明已失了神智,他狂乱地砍斫良久,忽地凝住剑光,一把抓住一名武馆弟子的天灵盖,纵身跃上墙头,掀开青铜面具,张口便向他颈间咬去。杨珞待要救援,却已不及,只见鲜血射出,那名弟子哼也没哼出一声,登时气绝。

此时月光明朗,杨珞抬头望去,那青衣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剑眉薄唇,模样虽然长得成熟了,却不折不扣还是五年前的那骆青峰。杨珞不禁心头大震,五年前豆子惨死,自己被骆青峰推落悬崖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呆住了。

骆青峰吸干了那弟子的热血,挥手将他尸体扔下,纵声狂笑,他声音凄厉,双臂张开,身上裹满凄冷的月光,站在青色的天幕里,好似一尊狞恶的魔神。杨珞心中怒火升腾,猛然跃起,挥剑向骆青峰当头劈去。骆青峰连忙挺剑来挡,犹是他运足内力,仍是顶不住杨珞这挟着悲愤的霹雳一剑,杨珞的剑直压下来,将他顶在头上的青铜面具都劈为两半。骆青峰吃了一惊,飞身跃开,只见自己的头发都已被杨珞的剑锋带下一片,漂浮在晚风里,**漾着无穷的杀机。

骆青峰还没回过神来,杨珞又是一剑刺到,此刻杨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剑中威力何止大了一倍,骆青峰躲避不及,其实他原也没想过躲避,只将牙齿紧咬,挺身一剑,也向杨珞心窝刺去。两人都是不顾生死的打法,眼看此招过后,二人便都要魂归地府。

楚琪见状吓得失声尖叫:“杨大哥,不要啊……”杨珞听见她呼叫,心中一凛,回复了一丝神智,在这电光火石间将身子猛地一侧,骆青峰的长剑从他胸前掠过,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而他手中长剑却只稍偏了偏,去势不减,“扑”地一声从骆青峰左边锁骨处透了过去,杨珞紧跟着松手撤剑,以小擒拿手法抓住了骆青峰握剑的右臂,双手用力一错,“卡嚓”一声将他臂骨折为两断。骆青峰右臂既断,长剑把捏不住,被杨珞夹手夺了去,他“噔噔噔”退开数步,面容痛得一阵扭曲,脑中却也因这疼痛清醒了些,他瞪着杨珞,哈哈大笑,道:“杨大哥?杨珞,果然是你。”

杨珞道:“不错,正是我,今日替豆子报仇来了。”

骆青峰听得他说“报仇”二字,心中“突”地一跳,全身上下冒出一阵冷汗来,忖道:“父母和姊姊的大仇未报,我怎能死在他人手里?我真是太恣意妄为了。”他伸出左手握住插在锁骨处的那长剑剑柄,抽出半截来,用力向下一拗,“拍”地一声将那长剑折为两段,随即身形急掠,向楚琪猛然扑去。楚琪先前吃了一惊,还未缓过气来,骆青峰骤然袭来,她根本无法防备,手方抬起来,骆青峰的半截断剑已顶在了她咽喉之上。杨珞大惊失色,自后如飞赶来,但见楚琪已然受制,慌忙止住身形,他这下用力过猛,脚下的青砖都被他踏得粉碎。

骆青峰转到楚琪身后,冷笑道:“你不想她死,就不要再靠近半步。”

杨珞怒道:“你真是卑鄙无耻。”

骆青峰道:“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更卑鄙十倍的事情我也做得出来,当年就是我推你下山的,摔不死你你还不记得么?”

杨珞闻言怒极,但仍强自镇定,道:“你想怎样?”

骆青峰道:“我也不想怎样,我要是你就会聪明些,绝对不会跟着来,但若你想看这丫头如何死,便跟着来我也无所谓。”说罢用手肘一撞楚琪的后背,道:“走!”

杨珞将长剑收到身后,伸手挑了挑鬓边头发,对楚琪道:“你要自己小心。”

楚琪见他举止怪异,略一思忖,已知其意,道:“你放心,我领会得的。”转身对骆青峰道:“怎么走法。”

骆青峰道:“一路向前,我自然会告诉你。”

楚琪闻言大步向前走去,骆青峰将断剑架在她脖子上,一面走,一面向后张望,却见杨珞一动不动地站着,果然没有追来。

杨珞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往前走了数步,深吸了口气,闻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知道楚琪已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向众人一抱拳,道:“各位自己保重,后会有期了。”

曹忠烈见他要走,急道:“曹某拜谢英雄救命大恩,方才混乱,未曾听清恩公名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再说骆青峰挟持了楚琪,一路上处处留心,始终没有发现杨珞的踪迹,心中渐渐安了,这方始觉得伤口剧痛难当,脑中一阵阵晕眩。他咬牙苦苦撑住,带着楚琪向山野里走去。

楚琪见四周越来越荒凉,心中渐渐害怕起来,道:“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杨大哥都没追来了,不如你放了我吧。”

骆青峰道:“闭嘴,只管走你的路便了。”

两人走进山中,深入山腹,骆青峰忽然停下,伸腿将身边的一堆枝叶挑开,露出一个山洞来。

骆青峰道:“进去。”

楚琪低头往里面看了一眼,这山洞阴暗潮湿,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面而来,不禁皱眉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骆青峰道:“少说废话,进去。”

楚琪无奈,只得低头钻进洞中,洞里其实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地上放了一幅草席,一只陶碗,一个盛清水的罐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骆青峰点了楚琪几处穴道,让她无力逃走,挪出一块地方,道:“坐吧。”

楚琪见地上污秽潮湿,撇了撇嘴巴,却不愿落座。

骆青峰见了,道到洞外寻了些干草铺在地上,道:“这总成了吧。”

楚琪勉强坐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打量四周。

这时候骆青峰在洞内升起一堆火来,因为几片柴还是潮湿的缘故,满洞都是刺鼻的浓烟,熏得人只想落泪。

骆青峰望了楚琪一眼,见她双目红红的,就快有泪水流出来,道:“忍耐一会儿,立马便没烟了。”

楚琪点了点头,在火光跳动中瞥见一面山壁上竟然端端正正地挂着一枝精致的银笛。那银笛被抹拭得银光闪闪,纤尘不染,与这洞中的其他物事显得极不相称。

楚琪指着墙上那银笛,小心翼翼地道:“你会吹笛子?”

骆青峰望了那银笛一眼,道:“不会。”

楚琪道:“那……你为何……”

骆青峰道:“不关你事,最好少问。”

楚琪道:“哦,其实我是想说我会吹。”骆青峰哼了一声,反手到身后将半截断剑拔了出来,他姿势甚为别扭,痛得自己满头大汗,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长剑既去,那伤口中的鲜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虽然是坐在火堆边上,骆青峰仍是觉得越来越冷。

楚琪见他面如死灰,嘴唇青紫,小声道:“你的伤口若再不包扎,你会死的。”

骆青峰道:“不要你管。”将身子靠在山壁上,喘了几口气,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好似立时就要睡去。他咬紧了牙关,正拼命支撑,忽听得楚琪小心翼翼地道:“其实……那些人到底跟你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你一定要杀光他们?”

楚琪见他晕倒,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忖道:“这呆子将我挟持到此处,自己却竟然晕了过去,此时我虽然用不出大力,但用块手绢也把你闷死了,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再次打量四周的状况,心中却忽然对骆青峰生出一股同情来,总觉得眼前此人的生世其实说不出的可怜。

楚琪缓缓走到骆青峰身边,取出自己的手绢,叹道:“唉……你说我是用这块手绢闷死你好呢,还是帮你包扎伤口好呢?”犹豫了一会,终于将手绢展开了,替他将肩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骆青峰腰间还有一处伤口,楚琪撕下自己的衣襟也替他包扎好了,喃喃道:“我可真是滥好心,居然帮一个挟持自己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包扎伤口,不知老天爷会不会减我几年寿。”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又忖道:“杨大哥怎么还没来啊?难道他鼻子不好使,竟然闻不出味道的么?”

却说杨珞一路循着香味追来,进入了一片樟树林之后,那香味便渐渐消失,再也闻不见了,杨珞将那樟树林里里外外地寻了一遍,不见楚琪身影,心头大急,忖道:“难道是楚琪的香粉用尽了,这可如何是好。”飞身站上一颗大树枝头眺望,却见前方一片茫茫的山林,不知如何找起。

楚琪又独自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啊呀”一声,失声惊呼,忖道:“这下糟糕,来时似乎经过了一片樟树林,这香粉遇到香樟味立刻便失效,杨大哥可怎找得到我?”她想到此点,心头大为烦躁,过了片刻,安慰自己道:“杨大哥这般聪明,一定有办法找得到我,我却担什么心?”这么一想,心下又轻松了许多。她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越等越是无聊,瞥见墙上那银笛闪闪的银光,不禁手痒起来,转头瞧了骆青峰一眼,见他依然眉头深锁,昏迷不醒,心中一宽,忖道:“看样子他四五个时辰也不会醒来,我此时将笛子拿来玩玩,谅他也不会知道。”当下慢慢挪过去,将那银笛取了下来,左右端详,爱不释手,她将音孔靠在嘴唇上轻轻呼了口气,但觉声音清越,毫无杂质,竟然是一枝难得的上品。

楚琪大为高兴,随口吟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吟罢吹奏起那银笛,曲调欢快悠扬却又柔肠百结,正如她心中所想。

楚琪吓了一跳,回头向骆青峰望去,只见他挣扎着站起,面色铁青,只因用力猛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再崩裂,鲜血沁了出来。楚琪指了指他伤口,怯生生地道:“你莫激动,伤口又裂开了。”

骆青峰低头望了一眼,只见一条雪白的丝绢斜斜扎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再加上鲜血沁染的几点红色,好似开了一片红梅。骆青峰见状,心中一软,道:“你替我包扎的?”

楚琪点了点头,将银笛递给他,道:“还你。”骆青峰伸手接过,用衣襟抹了抹它,眼神中说不出的爱惜。

楚琪道:“这枝笛子对你来说一定很珍贵。”

骆青峰斜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为它杀了三个人。”

楚琪闻言心中暗暗打鼓,道:“那三个人一定很讨厌。”

骆青峰道:“这枝笛子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将它当了,后来我有了钱,立即就赶回去赎,谁知过了当期,当铺老板已经将它卖给了别人,我好不容易寻到了买主,他却怎么也不肯卖给我。”

楚琪道:“于是你便杀了他?”

骆青峰望着火堆,目光显得有些呆滞,道:“没有,我说我可以帮他杀一个人作为回报。那人听了之后哈哈大笑,道:‘我没什么仇人,你要杀便将我老婆杀了,她整日在我耳边唠唠叨叨,我烦也烦死了。’我听了自然答应。恰逢此刻他妻子陪着他丈母娘从内堂出来,我上前问明了他身份,一剑便将她杀了。”

楚琪听到此处,不禁“啊”了一声,道:“那人多半是随便说说,并非当真的。”

骆青峰顿了一顿,道:“你倒聪明,那人见我杀了他妻子,又惊又怒,回屋提了把刀出来,对我骂道:‘你这匪人,我只是随意玩笑之言,如何当得真的,杀人偿命,你莫走,待我替妻子报仇。’说罢提刀便来砍我,我自然大怒,心想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我助他偿了心愿,他却反而要来害我,当下手里绝不容情,战了两合,将他也一剑刺死。”楚琪见他此刻冷冷道来,语声中全无半分悔意,心中不禁一阵阵发寒,只听他接道:“我杀了这两人,便到他屋中寻这银笛的下落,谁知他丈母娘却是不依不饶,跟在我身后又踢又打,我不厌其烦,一把将她推倒了,哪料她却紧紧抱住了我的双腿,让我动弹不得,我被她折腾得心头火起,反手一剑,将她也杀了。”骆青峰说到此处,转头瞧了楚琪一眼,冷笑道:“瞧你脸上神情,一定也将我当作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也不是?”

骆青峰闻言怒道:“胡说!你心中明明不是如此想的,口中却偏要妄言相欺,如此心口不一,该杀!”说罢猛地站起,向楚琪走来,哪知只走得两步,怒火攻心,伤势发作,又“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楚琪见他又晕了过去,一颗紧缩的心才稍稍放松,忖道:“此人只怕已失心疯了,我还是想办法先离开比较安全。”她蹑手蹑足地走到洞口,回头望去,骆青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了,开出一道道血口子。

楚琪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又是一软,忖道:“无论他如何冷血残忍,终究还是个人,我怎能见死不救?”又回转了去,取了陶碗盛出一碗清水,扶起骆青峰的头,灌入他口中。

那骆青峰原本是个意志坚强之人,得了这清水的滋润,立马便清醒过来,他挣扎着从楚琪的怀抱中站起来,道:“为什么你不走?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楚琪不答他问,却道:“你快坐下来,莫要将腰间的伤口再弄裂了。”

骆青峰闻言心中一阵温暖,但见她目光温和,内中全是怜悯之意,天生一股傲气,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道:“你可怜我,你是可怜我,是也不是?”

楚琪一愣,道:“可怜你?唉……其实你是挺可怜的。”

骆青峰闻言狂性大发,大叫道:“我不要你们可怜我,我不要你们可怜我,我是最强的,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冲出洞外,不辨方向地狂奔而去。

骆青峰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几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楚琪身上被封住的穴道自己解了,她出洞观望了一会儿,不见骆青峰踪迹,便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去,只走了数丈,忽听得草丛中息息挲挲的响动,楚琪只道是骆青峰回来了,连忙隐身树后,等了一会,草丛中却蹿出一只穿山甲来,楚琪方松了口气,刚要抬步向前,却觉得身后一只手掌已按上了她肩头。楚琪大吃一惊,急忙回身一掌劈去,却被那人轻轻松松地拨到一旁,楚琪这才看得清楚,原来却是杨珞到了。

楚琪担惊受怕了这许多时候,见了杨珞,心中一宽,再也按捺不住,扑进他怀中,号啕大哭。杨珞只得好言抚慰,楚琪哭了小半个时辰,情绪渐渐平复,这才道:“你何不再晚点才来,替我收尸好了?”

杨珞道:“今日运气不好,不知怎地,鼻子忽然失灵了,半点气味也闻不到。”

楚琪道:“那你又知道朝这个方向来?”

杨珞道:“我只是碰碰运气,果然被我碰上了。”

楚琪怒道:“我的性命悠关,你不好生想办法,却只是瞎碰运气。”气冲冲地转过头去,不理杨珞。

楚琪闻言“扑哧”一笑,知他必定费尽辛苦,转身用衣袖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谁叫你笨,便须多吃些苦头。”

杨珞不禁有些尴尬,轻轻推开了她的手臂,道:“骆青峰呢?”

楚琪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呃……这个……‘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不过几个时辰前他发狂跑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杨珞按她说的方向寻去,只找到山洞,却不见骆青峰人影。杨珞与楚琪将左近之地细细搜索了一遍,骆青峰却仍是不知所踪。

楚琪道:“他受伤如此沉重,我瞧他定是倒毙在山中,被狼叼去了。”

杨珞当然不信,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却也无话可说,二人见天色已晚,只得回头向徽州城走去。

再说骆青峰狂奔出来,不辨方向,也不知跑出多远,脚下绊着些物事,重重摔倒在地上,他翻转身子,仰面向着天空,泪水簌簌地涌了出来,一面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地面,一面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不要你们同情,我不要你们怜悯,我不要任何人看不起我!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所有对不起我的人!”喊着喊着声音已变成了失声痛哭,到后来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爹娘和姊姊的影像却渐渐鲜明的浮现出来,骆青峰知道自己快死了,心中忽然觉得轻松,解脱,竟然没有一点点对生的眷恋,天空中的太阳是那样明晃晃地耀眼,仿佛是对他生存的刻薄的嘲笑,骆青峰的眼睛越来越空洞无神,嘴角忽然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他的世界就此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