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离死别2

此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杨珞感到有一股暖气从他的“百汇穴”中灌入,在他四肢百骸间游走,全身懒洋洋地,甚是舒服,舒服得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他做了很多梦,梦见自己的少年时候,梦见和珈儿一起有多么开心,可惜不管他怎么梦,总是梦回那宿命的结局,珈儿松手离去时的模样,让他心脏紧缩,全身颤抖,他拼命抗拒着这无法抗拒的命运,猛地睁开眼来。

杨珞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内,洞中升了一堆火,暖意融融,一个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坐在他身侧,双目微闭,一面念诵经文,一面拨弄着念珠。

杨珞暗自忖道:“我这是又活了么?”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泪水涔涔而下。

那老和尚听得他些微动静,睁开双眼道:“施主,你终于醒了,感觉可好么?”

杨珞听他相询,暗自提气,但觉丹田中空****的,一身内力竟已无影无踪,不禁暗叹一声,忖道:“罢了,从此后便成了废人一个。”

那老僧见状又道:“施主不可强运真气,你受伤极重,竟能生还,已是人间奇迹,其他种种,都放开了去吧。”

杨珞闭目不答,忽听得洞口有声音传来,走进来五六个人,其中一人正是静玄师太,石天涯,徐泰然也都赫然在内。

杨珞见了这几人样貌,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醒悟,忖道:“这些人多半都是真的了,否则又怎肯救我?”

静玄师太见他醒来,喜道:“施主终于醒来了么?真是可喜可贺。”转头对那老僧道:“福慧大师,你这十余日来输送真气为他疗伤,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老和尚微笑点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杨珞闻言忖道:“怎么我已昏迷了十余日了么?这老和尚为我输送真气十余日,大耗内力,若非出家人的慈悲心肠,决计不能如此。”心中再不怀疑,勉力撑起身子,道:“杨珞叩谢大师救命大恩。”

福慧大师忙道:“施主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快快躺下吧。”

石天涯哈哈大笑道:“他已躺了十余日,烦也烦死了,如今好容易醒来,还躺个什么劲?待会儿就火将老叫化子打回来的野鸡,蝮蛇烤来吃了,再喝上两口老叫化子亲自密酿的百宝大补酒,那便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了。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杨珞原本性子与他相投,只是珈儿死后他已万念俱灰,哪还有喝酒聊天的闲情逸致,当下只点了点头。

静玄师太上前将杨珞打量了一番,道:“这位施主,贫尼瞧你身形样貌,总觉得有些眼熟,请问你……是否到过蒙古大营?”

杨珞道:“师太好眼力,在下杨珞,当日师太去蒙古军中刺杀敌将阿朮,咱们已经见过面了。”

静玄师太道:“原来那少年英雄就是杨少侠,难怪难怪。对了,想当日劣徒受伤,被你救去,不知近来可好么?”

杨珞听她提及珈儿,心中剧痛,哽咽着道:“她……她已死了。”

静玄闻言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她受了申屠南如此重击,老尼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此事更加怪不得你,少侠不必自责。”她只道珈儿是被申屠南所害,杨珞恨自己不能相救,所以难过,却哪知道杨珞和珈儿还有如此之深的渊源。

杨珞听了她言,心中更是难过,道:“她……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静玄师太一愣,迟疑道:“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变故?”

杨珞喉头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石天涯见状皱眉道:“小兄弟,男儿流血不流泪,有冤报冤,有仇便要报仇,莫哭哭啼啼地学那妇人模样。”

杨珞闻言,心弦触动,咬牙忖道:“不错,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心中怒火如炽,竟又燃起一股勃勃生机。他原是极冷静果决之人,当下低头将事情前前后后默想了一遍,向石天涯道:“前辈,我等现在何处?”

石天涯道:“何处?我也想知道是何处,本来黄伯原是要我们去无名岛的,谁知中途接连遇上狂风恶浪,船沉了,幸亏附近有这座小岛,要不然还不白白喂了鱼虾?”

杨珞道:“那此地离中原有几日航程?”

石天涯道:“约莫十日吧,不过来时乃是顺水,回去大概总要二十几日。”

杨珞自言自语道:“二十几日,那也不是太远。”

石天涯道:“本来就是,待得明日若再没有船来,我便游也游回去。”

静玄师太道:“老叫化子,莫要胡吹大气,依你的脾气,若是当真游得回去,你早就游了,怎会等到今日?”

石天涯道:“你……好,我就偏要游给你看。”

静玄道:“天有不测风云,这大海之上,狂风暴雨固然是时常有的,吃人的鲨群么,却也不少,我看石帮主要多多保重了。”

石天涯道:“你休要吓我,我说游便要游的。”

静玄师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石天涯“哼”了一声,坐到火边,自烧烤野鸡去了。

杨珞挪到他身边坐下,道:“方才石帮主说会有船来,是么?”

石天涯道:“是那老尼姑说会有船来,我看多半是瞎说。”

杨珞闻言抬眼向静玄师太望去,静玄师太道:“我也只是猜测,盟主久等我们不到,必定四下查探,多半猜得到我等遇到海难,自然会设法营救。”

杨珞道:“原来是这样,那大家也不必等了,船是决计不会来的了。”众人听他如此说,俱投来诧异的目光。

杨珞道:“我知道你们不信,此时我武功尽废,无法演练各门各派的独门绝学,也就无法取信于各位,不过我仍将事情说个明白,至于信还是不信,各位自行决断。”当下强提精神,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众人简略地说了一遍。众人听罢,面面相觑,都是半信半疑。

石天涯道:“我早觉得此事不妥,襄阳告急,为何偏在此时召我等出海?出海为何又不与我等同船?还有,这小子武功尽废,我们要杀他就像杀鸡一般,更没必要说谎话。所以,老叫化子信他。”

静玄师太沉吟道:“华山掌门,素来行事正直无私,江湖上侠名久享……不过杨少侠所说也不是全无道理,福慧大师,你说怎样?”

福慧大师道:“阿弥陀佛,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我等受困久矣,中了圈套也好,黄掌门一时找不到我等也好,我等皆不可再寄望于人,而该当全力自救。人心善恶,日久自现,只须回到中原,便总有真相大白之时。”

青城掌门侯代方道:“福慧大师所言极是,我等明日便伐木扎排,贮备食物饮水,待一切齐备,便启程回中原。”众人都觉有理,纷纷称是,当夜各自歇息,按下不表。

这晚到了后半夜,忽然雷声大作,风雨交加,杨珞辗转难眠,心中只想道:“杨珞啊杨珞,如今你已成了废人一个,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更如何为珈儿报仇?”心中烦闷不已,悄悄起身,向洞外走去。洞外劲风如割,天地间狂雷闪电,暴雨倾盆,一如与珈儿生离死别的那日。

杨珞立身风雨之中,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忽听得身后一人道:“今日虽是狂风暴雨,明日却也许就风和日丽,世事本来变幻无常,施主又何必太执着?”

杨珞回头望去,身后正是福慧大师,当下拱手一揖,黯然道:“晚辈心中苦闷,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福慧大师道:“外面雷奔雨啸,实在危险,施主何不退后一步,洞中自然温暖安全了。”

杨珞道:“大师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福慧大师微微点了点头。

杨珞断然道:“不行!珈儿的大仇不报,我枉自为人。”

福慧大师叹了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才是个尽头,人生本是一场大梦,爱也好,恨也好,百年后还不是随风而逝了么?”

杨珞还未答话,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和尚的话就是没什么意味。”原来却是石天涯到了。

石天涯步入雨中,拍了拍杨珞的肩膀,道:“男儿处事,快意恩仇,恩要报,仇更是不能不报,我知你武功已废了,那又如何?大不了从头再练,何况武功乃是末节,力不能敌,难道不知智取?智取不行,使诈下毒,下三滥的招术全都用上也无不可,但若是知难而退,眼见仇人个个逍遥快活,你心中可过得去么?那还做什么男儿?做猫儿狗儿也就罢了。”

杨珞闻言,心中有如电光闪过,忖道:“不错,只要我还活着,焉知不能报仇?纵使机会百不得一,也当全力以赴,方不枉了珈儿送我的这条性命。自怨自艾,踌躇怯懦,不是丈夫所为。”当下仰天长笑,叫道:“不错,没有武功又如何,我一样杀得了你,我一定杀得了你。”眼神中精光暴长,满腔斗志,重又熊熊燃起。

福慧大师见状微微摇头,喟然一叹,缓步而去。

第二日,众人开始上山伐木,打猎储水。杨珞便专门剥下树皮,搓制长索,他一面搓,一面想道:“我内力虽已化尽,可武功招式还在,就以五年来所学,天下武学变化已尽在我胸,若能避强击弱,避实就虚,或可另辟蹊径,自成一派。”他既有了主意,脑海中便尽是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腾挪击挡,纵横捭阖,正惊心动魄之间,忽听得石天涯道:“小兄弟,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杨珞回过神来,才发现已是正午时分了。

到了傍晚,众人已绑好两只大木排,所备食物淡水,尽够二十日之需。恒山掌门朱开征对福慧大师道:“必须之物都已备妥了,咱们何时启航,还请大师定夺。”

福慧大师道:“不敢不敢,这几日吹东风,若天气晴好,便是出海的好时机。”

朱开征道:“那便事不宜迟,我等明日一早便出发了。”

福慧道:“自是越快越好,不过却须分作两批走,倘若不幸遇上风浪,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石天涯闻言笑道:“还是老和尚瞻前顾后,想得周全,不过老叫化子是等不及了,是一定要先走的,别人怎样便自个儿拿主意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定先后,只徐泰然一人犹豫再三,难以决断。

石天涯见状,眼睛骨碌一转,道:“徐掌门,依我看,还是先走的好。”

徐泰然不解道:“此话怎讲?”

石天涯笑道:“你且想想,倘若先走之人不幸遇难落水,还有一线希望被后走的人救起,那后走之人,可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徐泰然恍然大悟,道:“不错,还是石帮主顾虑周全,那我还是先走好了。”

众人闻言尽皆大笑,徐泰然自觉失言,涨红了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次日清晨,红日方升,石天涯,徐泰然等一行辞别了众人,跨上木排向茫茫大海中划去。杨珞,福慧大师等人一直目送着木排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这才回到山洞中休息。

杨珞一门心思只挂着研究武功,连吃饭喝水也顾不上,只对着石壁痴痴冥想,不觉已过了一日。福慧大师见他废寝忘食,取了些清水递给他,道:“杨施主,还是先饮些水吧。”

杨珞伸手接过,却是头也不曾转动一下。

福慧大师又道:“施主,你大伤初愈,身体虚弱,不如老和尚教你些运气调息的法门,一来可强身健体,二来也可化除施主的戾气。”

杨珞闻言喜道:“好好好,有道是天下武功出少林,晚辈正想向福慧大师讨教。”

福慧道:“老衲并不是要教施主武功,只是传些吐故纳新的呼吸之法罢了。”

杨珞道:“那也是好的,请大师赐教。”

静玄等人听了他二人对话,纷纷到洞外避讳。福慧大师席地而坐,传授了杨珞数篇口诀,那口诀甚是繁复艰深,所幸杨珞记心过人,纵然一时弄不明白,也都强行背诵,留待日后参详。待得福慧大师传完,杨珞背熟口诀,已是半日过去了。

福慧大师道:“不错,不错,只半日时光,你能领悟这许多,已是难能可贵了,日后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尽可到少林寺找老衲参详。”

杨珞道:“多谢大师。”

福慧大师道:“杨施主,老衲知你天性善良,为人侠义,还望你能一如既往,待人以宽,因循正道,莫为心魔所扰啊。”

杨珞道:“多谢大师教诲,杨珞定当谨记于心。”说话间天色忽变,阴云急涌,又哗啦哗啦地下起雨来。静玄师太等纷纷回洞避雨,福慧大师眉头紧皱,道:“只盼佛祖垂怜,这雨莫要越下越大才好,阿弥陀佛。”

可惜事与愿违,申牌时分,雨势不减,风更愈加强劲,高高卷起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声音震耳欲聋。

静玄师太叹道:“今番老叫化子等人是凶多吉少了。”

杨珞道:“生死由命,吉人自有天相,师太无需太过担心。”

静玄师太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回望福慧大师,却见他已闭了双眼,口中不断念诵着经文。

这场大雨直至第三日午后方歇,到了傍晚时分,杨珞正在山洞中苦思,忽然一人飞步跑进洞来,道:“徐掌门回来了。”

众人闻言连忙出洞查探,却见徐泰然半跪在海滩上,双手撑地,脸色煞白,不住喘息。

静玄师太快步上前急问道:“徐掌门,出了什么事,可是遇上大风浪?其他人呢?”

徐泰然气喘吁吁地道:“不错,海上飓风,声势骇人,木排翻了,一众人等全都不见了踪影,我是侥天之幸,抱着块圆木,顺水飘回来的。”

众人闻言,尽皆黯然不语,迎了徐泰然进洞去,徐泰然见了火上烤着的野兔,顾不得烫,也顾不得掌门人的面子,撕下半只,狼吞虎咽起来。

众人心情沉重,都是默默地不作声气,山洞里只响着徐泰然咀嚼食物的声音。

过了半晌,杨珞忽道:“福慧大师,弟子有几处武功上的疑难想向您请教,不知大师能否随晚辈出去走走?”

福慧大师道:“阿弥陀佛,老衲在山洞中憋得久了,也正想出去透口气。”说罢站起身来,与杨珞并肩朝洞外走去。

不多时,两人返来,杨珞手中还提了只野鸡,福慧大师手中却抱了块极粗的圆木。两人将东西放下,杨珞找来刀剑,将那圆木的中心挖空了,做成一只木桶,又出去打了桶清水回来,坐在徐泰然身边,轻声自语道:“如此一来,大家饮水便不需跑到东面一里外的山泉处了。”说罢将野鸡拔掉羽毛,去了内脏,用湿泥裹了,放在火上烧烤起来。

青城掌门见他不急不徐,竟象没事一般,已自沉不住气,向福慧大师道:“大师,如此一来,我们明日还走么?”

福慧大师道:“且不忙走,在这岛上再住些时日,摸清了天气变化再走不迟。”众人闻言,均知此乃最为安全的办法,当下俱无异议。

众人在岛上又过了一晚,第二日早上用过早膳,饮水便已告罄。徐泰然捧起那水桶,道:“水已尽了,我再去取些来吧。”说罢便要出洞。

杨珞忙道:“这些粗重的活儿,还是让晚辈来吧。”上前便要夺那水桶。

徐泰然将身一转,用身体挡住水桶,道:“不妨事,少侠你重伤初愈,须得多多休息,这打水的小事,便我来吧。”说罢不由分说,快步向洞外走去。

杨珞随他走到洞口,见他往东奔去,赶亦不及,便又转回洞中休息。

徐泰然这一去便去了不少时候,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抱着水桶满头大汗地进来。杨珞道:“徐掌门怎地去了这许久,莫不是遇上是么事了么?”

徐泰然道:“没……没有,只是我一时内急,寻了个地方方便而已。”

杨珞道了声“哦”便不再言语。到得午后,一桶清水又已饮干了,杨珞取了水桶,方要向外行去,忽然伸手扶住了额头,道:“哎哟——不好,怎地头晕眼花。”话未说完已跌倒在地。

侯代方待要上前相助,却也只走得两步,便一个筋斗栽倒,紧接着徐泰然,静玄师太,福慧大师等人也纷纷软到,无一幸免。

侯代方惊道:“各位,我等莫不是误食了什么山间毒物了么?”

杨珞道:“不对,福慧大师和静玄师太不食荤腥,与咱们的食物完全不同,却也中了毒,我看古怪应该是出在水上。”

侯代方道:“水?这数日来都不曾有过问题,怎地今日……难道,难道有人故意下毒?”

众人闻言都是暗暗惊骇,一时沉默不语。过得一柱香时分,徐泰然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环顾了四周一眼,忽然哈哈狂笑,道:“中原武林,原来都只是一帮蠢蛋。”

侯代方又惊又气,道:“你……你……下毒的人原来是你。”

徐泰然道:“不错,就是我,可笑你们中原武林人士,平日自命不凡,却只是一群糊涂透顶的笨驴。”

侯代方道:“你怎地如此说法,难道你不是中原人?”

杨珞道:“不错,他根本就不是徐泰然。”

徐泰然嘿嘿怪笑道:“杨公子果然聪明,怪不得郡主对你关怀备至,在下阿怀东,乃是蒙古大元帅阿朮座下百户长,今番与小王爷同来东海,就是要对付你们这班中原武夫。”说着望了一眼杨珞道:“只不料竟还遇上杨公子,实是意外之功。”

杨珞道:“你家郡主是何人?我与你以前在哪里见过?”

阿怀东笑道:“郡主的名讳我不敢讲,在下与公子也是缘悭一面,只不过公子大名却是久仰的了。”

杨珞心中暗暗纳罕,忖道:“我出江湖不过数月,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连当日刺杀蒙古元帅阿朮也未曾通名报姓,却哪里来的什么大名?这蒙古鞑子对我的态度十分礼敬,又口口声声提到郡主王爷,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反复思量,不得结果,却听静玄师太道:“废话少说,你将我们尽数毒倒,却待如何?”

阿怀东道:“嘿嘿……少时便知。”说罢走上前来,一手一个将众人提出洞外,只是轮到杨珞时,却是双手将他抱出。

阿怀东将众人扔在海滩上,寻了些枯木湿草堆成一堆,引火点着了,不多时便见浓烟滚滚,冲天而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半个时辰后,侯代方忽道:“瞧,那是什么?”众人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海天之交的远处出现一个小黑点,那黑点慢慢变大,众人渐渐看得清楚,原来竟是一艘大船。这船来得甚快,只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眼前,只见它锦绣旗帜,雕梁画栋,气派非常。船上各人,衣甲鲜明,当先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三十左右年纪,折扇轻摇,神情好不潇洒风流。他旁边一人骨骼长大,面容阴鸷,正是大魔头申屠南,其余各人俱是身形矫健,眼中精光闪闪,分明都是内外双修的武林高手。

大船上有人用吊索放下一只小艇,众人纷纷跃下,一个黑衣劲装汉子坐在小艇尾部,手持双桨,也不见如何使力,那小艇便箭也似的飞来。

众人上得岸来,阿怀东飞步上前拜倒,道:“属下阿怀东,参见小王爷。”

那锦衣公子将折扇一收,道:“免礼,今次你立下大功,回到国中,我必升你做千户。”

阿怀东大喜,道:“多谢小王爷。”垂首退在一旁。

那公子上前几步,对福慧大师和静玄师太各施了一礼,道:“福慧大师,静玄师太,您二位好。”

福慧大师微微点头还礼,静玄师太却是怒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那公子笑道:“静玄师太不必生气,小王如此对待各位也是逼不得已,原本并无得罪之意。”

侯代方怒道:“狗鞑子,今番我等误中奸计,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再废话连篇。”

锦衣公子道:“这位是青城派的侯掌门吧,在下一时不查,多有怠慢了。”目光转到杨珞身上,迟疑道:“这位是……”

阿怀东见状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数声,那公子听罢将杨珞上下打量,道:“你就是杨珞?”

杨珞道:“不错,阁下有何指教?”

那公子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却不再跟杨珞说话,转头对地上的众人道:“各位,今日你等尽入我手,我要杀你们,易如反掌,不过于某爱惜各位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欲加害,只要你等愿意归降,于某定在忽必烈汗面前大加美言,各位的功名富贵,指日可待。”

侯代方“呸”地一声,往地上重重吐了口唾沫,道:“人岂能降狗,你自做梦去吧。”

那公子脸色一变,仍是强压怒气道:“各位,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宋朝皇帝昏庸无能,与我主忽必烈之英明神武,正是相去天渊。且我大元兵精粮足,宋则积弱不振,孰强孰弱,不言自明。我知各位都是忠心耿耿的英雄好汉,只不过皇帝宰相都是脓包,忠臣义士尽遭屠戮,宋朝大势已去,你等若是再冥顽不灵,只不过是白白延长兵祸,多增黎民百姓的痛苦。”

福慧大师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大有悲天悯人之意,不如请施主奏请忽必烈汗罢兵北回,老衲终此一生,必定为忽必烈汗念佛诵经,祈福祈寿。”

那公子闻言,叹息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众位是一定不肯降的了。”

侯代方道:“誓死不降,你快快杀了我吧。”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侯掌门放心,众位就是不降,我也不会杀你们,留下你们的性命,本王还大大有用。”说罢转身欲去。

就在此时,忽见青影一闪,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公子扑去,那公子猝不及防,念头还未转过,脉门已被扣住了。

要说那大魔头申屠南也当真了得,在这电光火石的当儿,竟也已飞扑而至,呼呼两掌向那青影击去。这两掌掌力猛恶,当者立摧,但却听得“砰砰”两响,罡风四溢,福慧大师已不知何时挡在那青影身前,将这两掌都接去了。申屠南与福慧大师换了这两掌,丝毫没能探出对方深浅,心中惊疑,退开三尺,对福慧大师怒目而视。余人回过神来,纷纷怒喝,兵刃出鞘,可此时那公子爷已被拿定,何人还敢造次?再看那青影,却正是静玄师太。

静玄师太擒住了那公子爷,沉声道:“何人再敢妄动,老尼便大开杀戒了。”

那公子爷又惊又怒,恨恨地望着阿怀东道:“好你个大胆叛贼,竟敢勾结宋人,出卖本王?”

阿怀东张口结舌,道:“我……卑职不曾……卑职不敢。”

那公子厉声道:“事实俱在,你还敢狡辩?”

阿怀东闻言一咬牙,抽出长刀顶在胸前,道:“事到如今,卑职唯有一死以示清白。”说罢便要自尽。

杨珞忽道:“且慢,这事原也怪不得他。”

众人闻言齐向他望去,杨珞道:“要怪便要怪你这做王爷的,没挑个聪明点的出来办事。”

那公子转过头,对杨珞怒目相向。杨珞淡淡一笑,接道:“你莫恨我,你这计策原本也是不错的,只是选错了人,白白露出一大堆破绽。”

阿怀东将长刀猛地一挥,指着杨珞,切齿道:“我什么地方露了破绽,你且说将出来,让我死也死得瞑目。”

杨珞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道:“依你所说,你们乃是遇上狂风恶浪,木排被毁,这才顺水飘回来的,可我注意到你上岸时,发髻竟然未曾湿透,这未免太也奇怪,想来是你易容改扮,不得不将头探出水面之故,此乃其一,你上岸后,刻意作饥不择食状,抱住块烤肉猛啃,可你竟然不饮水,海水又咸又苦,你在海上漂了两日,竟然不口渴,说出来谁会相信?此乃其二。我心中尚不确定,于是借故邀了福慧大师出来,将疑虑跟他说了,福慧大师也深有同感,我们便决定再试你一试,此后我回洞在你面前提及饮水,故意将西方的泉水,说成是在东方。你果然上当,抢着打水,出洞便向东去,想那徐泰然在岛上已住过数日,怎能不知道泉眼的所在?此乃其三。我心中再无怀疑,回洞与各位前辈商量,决定将计就计,引你等现身。我们原本正愁没有船回中原,却不料竟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阿怀东闻言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小王爷,阿怀东对不起你。”手腕一翻,刀尖倒转,沉臂缩肘,长刀“噗”地一声插入心口,登时气绝身亡。

那姓于的公子此时心情反而已平静了下来,笑道:“杨珞,果然心细如发,聪明过人,只不过你却忘了一件事,为何我偏偏要让阿怀东扮成徐泰然模样,而不是别人呢?好比这位侯掌门,容貌普通之极,就是不错的人选。”

杨珞道:“最坏的可能,便是徐泰然已被你擒住,是以你方知扮成他是最稳妥的。且他多半禁不住你的严刑拷打,说出我等容身之处,你方能成算在胸。”

那公子道:“果然厉害,几乎便是如此,只除了一件事,就是我根本还不曾拷打徐泰然,他便已吓得面无人色,和盘托出了。想那日我等乘船一路寻来,一场暴风雨过后,便在海面上见到徐泰然那厮,此人杀猪般地呼救,哪有半分英雄本色?居然还是一派掌门,我都替你们中原武林丢脸。”

侯代方闻言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呸,这当口提这没用的厮鸟作甚?”

那公子道:“很简单,一命换一命,这厮虽然没用,可各位都是侠义之人,也不至于看着他死吧。”

福慧大师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既是如此,就请施主将徐掌门带出来吧。”

那公子对一个身穿黑袍,儒生模样的人道:“丹先生,如此便有劳你了。”

那儒生笑道:“好说,好说。”慢慢走到海滩边上,撩起前襟,将足尖伸到海里试了试,自言自语道:“这海水还真是凉哩。”忽然间身形拔起,便似大鹏展翅一般,这一去便是十余丈,眼见他从空中缓缓落下,就要跌入大海,他却忽然伸出右足在海面上一点,身形飘出,一去又是八九丈,姿态之优美潇洒,便似神仙一般。他左右足交替点水,只几个起落便已回到大船上,接着人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

静玄师太叹道:“想不到连百阳书生这样的人物也成了异邦的走狗,想来委实让人痛心。”

侯代方愤愤地道:“师太不必如此,他自甘堕落,卖国求荣,人人得而诛之。”

杨珞见了那书生惊世骇俗的轻功,心中不禁佩服,转头对那公子爷道:“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那公子爷道:“嘿嘿……我的名姓你听清楚了,将来歼灭宋国的将军中必然有我在内,在下姓于名吟风。”

杨珞听见“于吟风”三个字,猛然想起五年前灵湖山庄一役,低头暗忖道:“原来竟是此人。”却听得侯代方冷笑道:“明明是个蒙古狗,却偏要取个大宋的名字,附庸风雅,笑煞旁人。”

于吟风道:“此言差矣,须知天下事物,各有所长,取长补短,方能不断进步。你宋国人骄傲自大,固步自封,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才有今日亡国之祸。”

侯代方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大宋还未亡国呢。”于吟风冷笑道:“那也不远了,就在弹指之间。”

他二人争执间,百阳书生已提着徐泰然,走上甲板,顺手从一名兵士手中取过船浆,纵身跃向海面,待得接近时,伸浆在海面上一击,浪花飞溅中他身形便又向前箭射而来。只眨眼的功夫,百阳书生已来到众人面前,随手将徐泰然扔在地上,向于吟风道:“小王爷,人已带到了,小王爷要如何处置他?”

于吟风道:“多谢丹先生,请丹先生放了他吧。”

百阳书生一愣,道:“这……”

于吟风道:“福慧大师和静玄师太都是讲信义的英雄人物,难道还信不过他们么?”

百阳书生道:“也对。”伸手解了徐泰然的穴道,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道:“去吧。”

徐泰然连滚带爬地躲回福慧大师身后,口中咿咿呜呜地不知说些什么,原来却是哑穴还未解开。众人对他心存厌恶,都懒得理他。

静玄师太刚要放人,杨珞忽道:“且慢。”

于吟风怒道:“怎么?你等要出尔反尔么?”

杨珞一笑,道:“那倒也不是,不过嘛……我杨珞原本也不是什么君子,有些小人之事做了也不妨。”

于吟风道:“你待如何?”

杨珞道:“我只是觉得于公子既然遇得着徐掌门,那自然也遇得着其他的人,只是我们没问,你便不讲,是也不是?”不待于吟风答话,杨珞接着又道:“待我等放了你回去,你便又将别人押出来,要挟我们,那可当真是吃不消了。”

于吟风道:“胡说八道,我等一路行来,就只遇上徐泰然一人。”

杨珞道:“你虽这么说,我却是不信,不如让我到你船上搜上一搜,你意下如何?”

他话音方落,对面人群中已有一人喝道:“放肆!小王爷的船,岂是你随便搜得的,休要得寸进尺。”

杨珞不答他话,只目光炯炯地盯着于吟风。于吟风与他对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我都是聪明人,这样僵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上官先生,麻烦你传个话吧。”

人群中一个秃顶老者道:“是。”转身向船上众人叫道:“小王爷有令,将人犯尽皆放了。”声音如钟鼓齐鸣,震得杨珞脑中一阵眩晕。

各人心中惊异,均想:“这老者什么来头,内力怎地如此惊人。”

那大船上的兵卒得令照办,片刻功夫便见石天涯,朱开征等人走上甲板,侯代方招手示意,石天涯等人看得分明,老实不客气地取了船上的另一艘小艇,向岸边划来。

杨珞见状笑道:“于公子,杨珞还有一事相求。”

于吟风打了个哈哈,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杨珞道:“这苍茫大海,一望无垠,若无坚实船只,只怕难以再回中原。于公子什么时候离开,还请知会一声,大家同行,免得为了抢船只,打得头破血流,伤了和气?”

于吟风干笑两声,道:“好说,好说。”

杨珞这才向静玄师太道:“请师太放了他吧。”

静玄师太依言松开了手,于吟风悻悻地朝本阵走去,路过杨珞身边时,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处处跟我作对,不怕我杀你么?”

杨珞道:“生死有命,倘若我命该绝于你手,那也无话可说。”

于吟风阴笑道:“那是迟早的事,白炎化气散的滋味还好么?”

杨珞心头一震,道:“是你下的毒?”

于吟风哈哈狂笑道:“谁下的毒,你还不明白么?真是蠢到家了。”说罢扬长而去。

杨珞心中本已存了疑念,听了他此言更是心中忐忑,伸手从怀中取出沈辛给他的那个白色瓷瓶,忖道:“难道真是沈贤弟害我?”当下抖出少许药粉,走到福慧大师面前,道:“不知大师可识得此物么?”

福慧大师用手指捻了一撮放到鼻边嗅了嗅,又细看半晌,道:“我也不识得,不过此物色不正而味偏,应该是属于毒物。”

石天涯此时已上了岸,闻言道:“我来瞧瞧。”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道:“这便是白炎化气散了,小兄弟你从何得来?”

杨珞心中一沉,道:“前辈可看清楚了,不曾瞧错?”

石天涯道:“绝不可能,我年轻时曾误中此毒,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此毒厉害非常,六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全身功力便尽数化去,乃是天下最卑鄙的毒药,不过你这瓶并不甚纯,似乎还混有别的药粉。”

杨珞闻言,心头又是痛楚又是迷茫,忖道:“我与沈辛相交一场,从来诚心相待,想不到他竟然加害于我,可他为什么要害我,又为什么要害中原群豪,除非……除非他也是蒙古人。萧紫雨口中的主人,阿怀东口中的郡主……好个沈辛,难怪她知道我曾遇见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难怪她身姿纤弱,举止忸怩。原本我早已怀疑她女扮男装,却被她华山顶上一番做作瞒过了,都怨我疏忽轻信,我……我若能早些识穿她的身份,就不会贸然服下她给我的药粉,也就不会……不会累死了珈儿……”杨珞想到珈儿,胸中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地紧闭了双目,拼命忍住泪水。

福慧大师见他神色有异,叹息一声,道:“阿弥陀佛,施主,往事如烟,过去了的便让它过去吧。”

杨珞咬紧牙关,默然不语,将那白瓷瓶缓缓放回怀中,独自走到一处礁石上坐下,面对大海,就此不言不动,便似已成了那礁石的一部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