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女刺客

杨珞和沈辛辞了周云杉,寻了间茶寮小憩,甫一坐定,便不断见有拖家带口的乡民进来,个个愁容满面,且听得他们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襄阳被围之事。

杨珞闻言大惊,寻了一人搭讪道:“大哥是襄阳人氏么?”

那人道:“不错,祖祖辈辈都在襄阳,如今……唉,也只好背井离乡了。”

杨珞道:“这是为何?”

那人道:“蒙古元帅阿朮还有那叛将刘整提大军南下,将襄阳团团围住,襄阳城只怕是难逃此劫了。”

杨珞听得刘整名字,心头剧震,一时间愁眉深锁,沉吟不语。

沈辛见状问道:“杨大哥,怎么了?”

杨珞道:“兄弟有所不知,那降将刘整武功之高,心计之深,当世罕有其匹,有他提军来犯,襄阳危矣。”

沈辛道:“大哥且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整再厉害,焉知宋军中没有能克制他的英雄豪杰?”

杨珞道:“但愿如此。”心中暗忖:“黄伯原那厮狡猾奸诈,狼子野心,中原武林豪杰全无防备,难保不遭他暗算,但襄阳乃是大宋咽喉之地,如今刘整奸贼提兵来犯,此人武功卓绝,心计深沉,那形势便更加凶险,我……却应该怎么办?”杨珞踌躇了一阵,转念又忖:“黄伯原势力庞大,如今又是盟主之尊,一时之间也拿他无法,反而襄阳兵危,刻不容缓,襄阳若破,大宋亡国便在朝夕之间,那时还要武林来做什么?罢了,我还是先到襄阳瞧瞧,蒙古人想要破城,便须踩着我杨珞的尸体。”他心中想定,稍事休息,与沈辛结了茶资出来。杨珞道:“贤弟,大哥我想到襄阳查探一番,不知贤弟可愿同往?”

沈辛道:“同往,同往,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正好去瞧个热闹,权当游山玩水。”

杨珞听他语尚幼稚,不禁摇头苦笑。二人购得马匹干粮,一路向东,不多时日,便来到襄阳城内。

杨珞在城外查探了几日,知道蒙古军势大,心中益加忧急。这日晚饭后,杨珞对沈辛道:“贤弟,大哥今日有要事外出,你自个儿好生歇息。”

沈辛闻言,将嘴巴一嘟,道:“大哥又想撇下我一个人么?我可不干,你去哪里,我也要同去。”

杨珞道:“不是大哥要撇下你,而是今日之行,凶险万分,大哥恐怕照顾不了你。”沈辛闻言急道:“大哥,是什么事,既是凶险万分,那更加要带上我,做兄弟的怎能让你一人冒险。”

杨珞道:“蒙古军这次有备而来,兵精将猛,宋军羸弱无援,势难抵挡,既然如此,倒不如冒个险,用这擒贼先擒王的法儿。”

沈辛瞪大了眼睛,道:“大哥是说……”

杨珞截道:“不错,我要潜入蒙古军营,伺机刺杀蒙古元帅阿朮,若侥幸得手,蒙古军心必乱,我军趁势掩杀,或可获奇功。”

沈辛急道:“不行!”

杨珞一愣,道:“如何不行?”

沈辛道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道:“蒙古军……既然……既然来犯,必定……必定戒备森严,你孤身犯险,岂不是……岂不是自投罗网?”

杨珞一笑,轻拍他肩膀,道:“贤弟不必担忧,为兄虽不精明,却也不鲁莽,定会见机行事,不冒无谓之险。”

沈辛一把抓住他衣袖,道:“杨大哥,求求你,不要去,不要去。”

杨珞道:“我意已决,贤弟无需阻拦,只静候佳音便好。”说罢挣脱他双手,转身便要出门。沈辛见状急道:“大哥且慢,我……我知道阻止不了你,我这里有几颗遮日弹,危急时掷于地上,便可炸开漫天烟雾,你带在身上吧。”说着递了几颗弹丸过来。

杨珞伸手接过,藏入腰间,出门径向蒙古军营而去。

蒙古军营,阵势浩大,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杨珞寻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到阿朮的帅帐,他心中不耐,抓了个小兵来,扼住他咽喉,道:“说,你们元帅阿朮的营帐在哪里?”

那军士虽然惊恐,口中仍道:“我不知道。”汉话甚是生硬。

杨珞道:“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你。”那军士嘿嘿一笑,竟然闭目待死。

杨珞闭了他哑穴,以九阴教的“噬血寒冰”手法点了他几处穴道。那军士只觉好似置身万载玄冰之中,奇寒彻骨,同时又像有千万只小虫在经脉中乱钻,剧痛难当,他筋脉凸起,面容扭曲,登时晕去。

杨珞解了他穴道,将他拍醒,道:“你若不说,我还有痛苦十倍的办法折磨你。”

那军士喘了口气,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杀我。”

杨珞见他硬气,心中佩服,道:“好汉子,我不为难你了。”一拳将他打晕,扔进草丛。这时只见远处几条黑影一闪而过,俱向西首一座营帐掩去。

杨珞忖道:“那是何人?莫不是跟我一样来行刺的中原侠客么?”当下用泥涂黑了面颊,悄悄摸到那营帐的另一侧,借着缝隙,向里张望。

这座营帐的人可真不少,上首坐了一位将军模样的人,两撇胡须,顾盼间眼神凌厉。西首那人身材高瘦,骨骼长大,面无表情,五十左右年纪。东首这人也是一身戎装,只是背对自己,却看不清模样。余下各席陪伺着不少将士,都是身高力壮的勇士。

杨珞忖道:“想来上首那人就是蒙古元帅阿朮,环座众人中必有高手,我须得分外小心,务求一击得手。”他正自思量,忽见帐门掀开,进来一位婢女,手中托着个盘子,低着头说了几句蒙古话。

上首那将军道:“以后但见有申屠先生在此便须说汉话,明白没有。”

婢女道:“知道了,奴婢请为将军添酒。”

将军道:“我未唤你,如何擅自进来?”

婢女道:“奴婢见将军宴已多时,酒冷馔凉,是以自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那将军道:“你倒机灵,也罢,将酒菜端上来吧。”

杨珞听那婢女讲话,总觉似曾相识,凝眸望去,却见她眉眼平凡,并无熟悉之处。

那婢女走上前去,将盘子放在桌上,突然右手一翻,一道银光闪出,直奔那将军咽喉。那将军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殒命,却忽有两道细细的黑影飞出,一上一下,直迎那银光,但听得“叮”的一声脆响,银光乍止,众人定睛望去,那银光乃是一柄短剑,剑身颤动,嗡嗡作响,剑尖却已被两根筷子牢牢夹住,动弹不得,再看执筷的那人,赫然便是西首的高瘦汉子。

众人见状纷纷怒喝,拔剑而起,唯独东首那人却是纹风不动,轻描淡写地道:“帐外恒山派的高人,请一并现身吧。”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嘶嘶锐响,牛皮帐幕竟在一霎那间被剑风悉数绞碎。七八个黑衣人一起现身,运剑如风,直取那将军。蒙古将士如何肯依,纷纷从中截住厮杀。

一名黑衣人纵身而起,大喝一声:“阿朮,受死吧!”人剑合一,流星赶月般地向那将军射去。东首那人忽地转身,白面长须,正是刘整,他身形如鬼魅般飘起,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长剑,剑尖直指黑衣人要害。黑衣人回剑隔挡,只听得叮叮当当的脆响不断,眨眼间两人竟已换了十几招。杨珞听得那黑衣人声音尖细苍老,分明是一老妇音色,再看其余众人,个个身形袅娜,竟然都是女子。

那边那婢女见众人现身,拼命运劲夺剑,可那高瘦汉子的筷上竟似有千钧巨力,任她拖拔拉拽,硬是分毫不动。那婢女情急之下,左臂陡伸,一支袖箭射出,直取高瘦汉子前胸。

高瘦汉子冷然一笑,左臂轻摇,那激射而出的袖箭竟然停在半空中,随即电闪而回,那婢女躲避不及,袖箭正中前胸,只听她嘤咛一声轻哼,当即软倒。

杨珞见状,早知那将军就是蒙古元帅阿朮,当下长剑出鞘,飞步上前。高瘦汉子见了他身法,眉毛挑动,脸现惊奇之色,横身挡在阿朮身前,道:“你是何人?”声音如金铁交鸣,刺耳已极。

杨珞也不答话,挥剑便砍。那人将双手藏于身后,再伸出来时已戴上一双黝黑的手套,他瞅准杨珞来剑,伸手便抓。杨珞不虞他竟敢空手夺剑,竟给他牢牢抓住剑身。那高瘦汉子双眉倒竖,脸上青光一闪,杨珞只觉得剑身上一股巨力传来,险些就要把持不住,连忙运起内力相抗。

那高瘦汉子的内力如潮水一般奔腾汹涌,一浪高过一浪,杨珞倾尽全力,堪堪顶住,但听得毕毕剥剥的脆响,长剑已在二人的内力激**下裂为数截。

杨珞弃了剑柄,展开雷神破拳,奋力抢攻,那高瘦汉子拆招还招,毫无破绽。再战得数合,蒙古兵将俱已惊动,纷纷涌来,杨珞知道事已难遂,当机立断,出声招呼道:“前辈,敌兵势大,我们不如暂退。”

那老妇人怒道:“你若怕死,尽可先走,我定要杀了那蒙古狗。”

杨珞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事已难成,不可白白牺牲。”

老妇更加愤怒,喝道:“你要走便走,休要多言。”

杨珞大急,道:“你应付刘整一人已然吃力,我若走了,你们必败无疑,就算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难道忍心让你门下弟子白白送死么?”

那老妇人闻言,心中不禁犹豫。杨珞又叫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但留下性命,便总有杀他的机会,听在下一言,莫逞匹夫之勇。”这紧要关头上,他也顾不得那老妇不是大丈夫了。

老妇人原也是个果决之人,当即道:“好,众弟子听令,走!”说罢运剑如风,且战且退。杨珞见状,从腰间取出遮日弹,掷于地上,只听“波”地一声轻响,霎时间烟雾弥漫,再也看不清敌我。

杨珞刚翻身要走,猛然想起那婢女刺客,忙捏断腰带,估摸着向那她倒下的方位卷去。他这一卷原无把握,忽觉手中一紧,知道侥幸得手,大喜之下,连忙运劲回拉,那婢女身躯自烟雾中直飞而出,杨珞连忙接住,谁知却有一人与那婢女如影随形而来,杨珞看得分明,来人正是刘整,原来他早料定杨珞等不会舍此女而去,是以候在她身侧,但觉她身躯一动,便全力扑来。

杨珞双手无空,只得飞起一腿向他踢去,刘整左掌格开,右掌又劈面击来,杨珞纵身而起,旋身反踹,正与刘整掌力相交,杨珞借力用力,身形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前飞去。他人在空中,背后尽是暗器破风之声,原来刘整顺手抓起盘碟,悉数掷来。杨珞回身尽力隔挡,终究是手中多了一人,多有不便,眼见一只酒杯就要撞上那婢女额头,杨珞无奈,只得转身以身躯相护,只听“蓬”地一声,那酒杯在杨珞后心撞得粉碎。杨珞只觉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恰在此时,一将策马而来,杨珞一腿将他踢飞,二人落在马背上,纵马狂奔。杨珞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也辨不清方向,只拼命催动那坐骑,迷糊中听得刘整喝道:“放箭!”又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不许放箭!”,随即脑中“嗡”地一声,就此人事不知。

青天寂寂,流云舞风,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杨珞悠然醒转,但见周围一片碧绿的草地,涓涓溪水淙淙而流,马儿轻松地吃着草,花儿悠闲地在微风里飘摇,前番恶战竟如隔世一般。杨珞翻身坐起,但觉背心剧痛,胸口烦闷,真气不继,忖道:“刘整好生厉害,今番没有十天半月,难以复原。”却见那婢女就躺在离自己不远处,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杨珞缓缓行到她面前,只见她胸口一片黑色血渍,半支箭尾露在外面,伤势甚为沉重。杨珞勉力将她抱至溪水边,待要为她清洗伤口,心中却是踌躇不已。须知那婢女乃是伤在胸部,要为她清理患处,势必要解开她衣衫,可如此一来,便坏了这女子的清白,叫她以后如何见人?

杨珞左右为难,但见那婢女呼吸越来越弱,忖道:“人若是死了,还要清白何用?我只求救她性命,无愧于心,谅这豪侠巾帼女子,也不致怪罪于我。”想到这里,再不犹豫,伸手解了她衣衫,只见那袖箭穿过了一个精致的铜制脂粉盒,钉在她胸前。

杨珞暗道一声“好险”,敢情这脂粉盒子竟是救了她一命,那袖箭若不是受了这巨大阻力,势必穿心而过。这婢女怀中瓶瓶罐罐的还真不少,其中一个盛的正是上好的金创药。杨珞闭了她几处穴道,轻轻将袖箭拔出,掀开她肚兜,待要清洗,却见她肤质晶莹如玉,白似初雪,杨珞不禁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待手指触到她身躯,更是浑身剧震,难以自已。

杨珞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如何替那婢女敷好了药,坐在一旁发呆,过了不久,忍不住偷眼向那婢女望去,见她面如金纸,黑黑黄黄的沾了不少污痕,鼻息已渐渐均匀,但仍兀自昏迷不醒。杨珞心道:“她身上肌肤如此光滑白皙,为何脸上却如此粗糙。”随即便觉自己这想法实在太过龌龊,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收摄心神,到溪边掬水洗了把脸,又取出自己的手绢,沾湿了去帮那婢女擦拭。他这一擦不要紧,那婢女脸上的肌肤竟全都皱了起来,杨珞吃了一惊,仔细打量,这才发现那女子的脸上竟然戴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杨珞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将那面具揭下,再看这张脸,眉若染黛,唇若涂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美得动人心魄。

杨珞见了那女子面容,如中雷击,一双眸子再也移不开去。那是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牵挂得不能再牵挂的脸,五年前的稚气已化为青春的绝世丰神,但那眉,那眼,那纯真的神情,不还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珈儿妹子么?杨珞呆呆凝望,如痴如醉,依稀间听得珈儿一声轻哼,随即美目微启,终于醒转。

珈儿对着杨珞望了半晌,眼中忽然涌出两行清泪,却是满含着笑意,柔声道:“珞哥哥,是你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这是死了么?我一定是死了,我就知道死了就能见到珞哥哥了,我一直都这么想,原来是真的,我……我好高兴啊……”

杨珞闻言,心中百感交集,难以自持,泪水夺眶而出,颤声答道:“珈儿,是我,是我,我们不曾死,我们不曾死。”

珈儿一笑,道:“珞哥哥,你莫骗我了,我一点都不难过的,死了多好啊,又可以天天跟你在一起了。”说着翻身坐起,向杨珞怀中扑来。她这一下用力过大,牵动伤口,痛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杨珞慌忙将她扶住,道:“莫动,莫动,你受了重伤,要好生静养。”

珈儿皱眉望向自己的伤口,良久之后,忽然狂喜泣道:“珞哥哥,我没死,你也没死,是不是?”

杨珞道:“不错,我们都还好好活着呢。”珈儿闻言高兴得又哭又闹,手足乱摇,直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在杨珞怀中甜甜睡去。

待得珈儿二次醒来,已是午夜时分,一弯朗月,一地星光,蟋蟀轻唱,柔风彷徨,人世间所有的美,所有的幸福仿佛都在这夜里徜徉。

珈儿顺手在身边拔了根小草,揉弄着道:“珞哥哥,这些年来,你都到哪里去了?”

杨珞闻言叹了口气,将当日的情形简略跟她说了。

珈儿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恨恨地道:“想不到骆青峰这么坏,他还说你是为了救豆子才失足掉下山崖的呢,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一剑杀了他。”

说起豆子,杨珞心中一阵刺痛,道:“豆子死得太惨,我定要为他讨个公道,对了,你可知道骆青峰的下落么?”

珈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们好不容易从雪山上下来,回到山外村,骆青峰便说他有事要办,要先离去,我们尽力挽留,他根本不听,当天夜里就独自走了。”

杨珞早知定会如此,也不奇怪,只道了声“哦”,便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跟恒山派的人在一起,小炮和雁姑娘呢?”

珈儿道:“那时我们无处可去,雁姑娘的眼睛又盲了,我们便寻思着再回西南一带寻访她爹爹的下落。谁知道在四川境内遇到两个好色的恶人,欺负雁姊姊眼睛不便,我和小炮武功又不济,结果被他们抓住,险些……险些……幸亏我师父,也就是恒山派的静玄师太出手相救,这才幸免于难。师父可怜我们孤苦,将我们收入门下,只是小炮乃是男儿身,多有不便,在恒山山下住了几日,便来向我们辞行,说是从军去了。”

杨珞闻言道:“好,正是男儿本色,却不知他投向哪里?”

珈儿道:“他只说去边关抗敌,我猜不是襄阳便是樊城。”

杨珞喜道:“好啊,五年不见,不知他有没有变了模样,珈儿,等你伤好了,我们即刻便去襄阳寻他。”

珈儿道:“太好了,我们……”话没说完,忽然眸子一暗,低下了头。

杨珞愕然道:“珈儿,怎么了?”

珈儿道:“珈儿挂念师父师姊的安危,她们若能安然脱困,定也是回去襄阳的,珞哥哥,不如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杨珞忙道:“那可不成,你现在身受重伤,若不安心静养,只怕就算痊愈了,武功也会大打折扣。你且放宽心,连你我也能走脱,你师父武艺高超,计划周详,又怎会不能全身而退?”言毕见珈儿兀自眉头紧锁,又拿话岔开她心思,道:“说来也奇怪,你入门时间尚短,应该有很多武功胜过你的师姐,静玄师太却为何偏偏要选你去刺杀阿朮呢?”

珈儿道:“师父说师姊妹中只有我最勇敢,最镇静,上阵杀敌,从不知后退,所以刺杀阿朮的大任非我莫属。”

杨珞笑道:“是么?我们胆小善良的珈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勇悍?”

珈儿羞红了脸,低下头,咬了咬嘴唇,道:“其实……其实那时候我以为珞哥哥已死了,万念俱灰,活着便似行尸走肉一般,哪里还知道什么是恐惧?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战死了,到地下跟你团聚,让你赞我勇敢,让你知道我不曾让你失望。”

杨珞听她说得真挚,心中激动,伸臂将她揽入怀中,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许多苦,我今后会永远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珈儿喜道:“珞哥哥说的话是从来不耍赖的,就怕你将来后悔。”

杨珞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悔,除非我一命呜呼,此生再不离你半步。”

珈儿闻言喜极而泣,二人紧紧依偎,但觉只要有对方在身边,世间一切艰险,苦痛,殊不足畏,时光若能停在此刻,没有明天,没有未来,却又如何?

此后十余日,杨珞寻得一处僻静的所在,两人饿了便吃些野果小兽,渴了便饮些山间清泉,朝夕相对,其乐融融,不知不觉间,杨珞内伤已然大好,珈儿也可自由行动了,两人商议着回襄阳找寻恒山派和小炮的下落,一大早便策马共乘,扰乱花香,踏碎鸟语,绕过了蒙古大营,来到襄阳城下。

二人远远望去,只见襄阳城门紧闭,城头上人影幢幢,竟是僧道俗俱全。城下三五个汉子正在高声叫关,其中一人道:“我等俱是正当商人,出关办货归来,还请将军放行。”

城上守将道:“如今两军交战,战况日烈,吕文德大人早已颁下严令,任何人等不得入城,以防有奸细混入,你们还是走吧。”

那人道:“我等世居襄阳,妻儿老小俱在城内,我们还能去向哪里?恳请将军行个方便,我等感恩不尽。”

那守将道:“军令如山,襄阳边关重地,岂能随意开启?汝等无需多言,再不离去,我便要下令放箭了。”说罢将手一挥,城头上的军士纷纷拈弓搭箭,瞄准了那几名汉子。

几人见状大惊,慌忙后退,小声商议了一阵,便向西去了。

珈儿见状,皱眉道:“这将军真是蛮不讲理,竟然硬要害人家妻离子散,有家难回。”

杨珞道:“这也怪不得他。军士便须服从命令,恪尽职守,倘若人人都可以随意破例,抗命不遵,蒙古军也无需来攻,宋军迟早便自己散了。”

珈儿道:“那倒也是,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可也进不了城了。”

杨珞道:“且不忙,待到入夜,我自然有办法。”

两人退到附近小树林中歇息,杨珞顺便用树皮搓了条长索,待得夜深人静,两人弃了马匹,悄悄摸到襄阳城下。

杨珞道:“你且在暗处等我,少时便拉你上去。”

珈儿点头答应。杨珞将绳索挂在腰间,全身贴在城墙上,展开壁虎游墙功向上游去。襄阳城墙又高又滑,但杨珞内力收放自如,正是这城墙的克星,不多时便爬上城头,偷眼一望,自己正在一名守卒脚下。杨珞悄悄点了那守卒穴道,将绳索一头套在城垛上,另一头放下城去,珈儿接住绳头,悄无声息地向上爬来。

杨珞运指如风,隔空将左右守卒穴道封住,看再无旁人注意,一个翻身跳进城内,少时,珈儿也爬上城来。两人展开轻功,避过宋军耳目,下到襄阳城中,但听得梆子声响,已过了三更了。

杨珞带着珈儿直奔先前住过的客栈,转过了几条巷子,忽见一名乞丐倒卧在街头,衣衫单薄褴褛,身躯在冷风中不住发抖。杨珞心中不忍,除下外衫披在那乞丐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些银两放在他手中,方待要走,那乞丐忽然翻身坐起,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心地倒好,这回是老叫化子走眼了。”

二人吃了一惊,尚未开言,只听那乞丐又道:“老牛鼻子,这回又是你赢了,说到知人之明,老叫化子始终是不如你。”

两人听得莫名其妙,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承让承让,祝兄又欠下老朽一顿好酒。”

杨珞大吃一惊,转身将珈儿护住,只见身后一名葛衣道人,双手筒在衣袖中,腰间插了支拂尘,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杨珞心道:“这二人行为奇异,尤其这道人,竟然欺近我身边一丈之内,我仍浑然不觉,武功深不可测,眼下敌友未分,不可不防。”思量间不自觉地将珈儿又往身后拉了拉。

那乞丐见状笑道:“小朋友无需紧张,自你二人入城,我们就已跟在你们身后,老牛鼻子说你们是心地纯良的好孩子,我却偏偏不信,是以跟他打了个赌,就赌你等乃是蒙古奸细,不过适才你们如此体恤老叫化子,世上哪有这般善良的蒙古奸细?老叫化子自然是又输了一次,唉……这三十年来我就不曾赢过这牛鼻子,想来着实可恼。”乞丐说完,双拳猛擂自己前胸,模样甚是懊恼。

那道人见状笑道:“祝兄不要动怒,你可知何以你会输么?”

乞丐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千万别说给我听。”

道人道:“你不想听,我便偏偏要说,先前他二人入城时点闭守卒所用手法极轻,分明是怕他们受伤,若是蒙古细作,焉能顾惜我大宋将士?此其一,其二嘛,日前静玄师太说起至蒙古军中刺杀阿朮之事,说是碰到一位武艺高强的少年侠士,还说失散了一名女弟子,你瞧这女娃儿身形步伐,分明正是恒山家数,这男娃儿的武功更不消说,只怕不在你我之下,两相对照,我要是再不知他二人身份,那便是老糊涂了。”

那乞丐闻言怒道:“好贼道,原来你跟静玄老尼姑早已通了声气,此番却是故意来讹我。”

那道士将两手一摊,道:“我又没说过要赌,是你偏偏不信邪,可怨不得旁人。”

叫化子气得哇哇大叫,一掌拍出,竟在青石所铺的路面上击出五个深深的指印。

杨珞渐渐听得明白,向二人一抱拳,道:“小子杨珞,敢问二位前辈尊姓大名?”

那道人还了一礼,道:“好说好说,老牛鼻子唤作何必求,稍知些画符捉妖,鬼谷算术,承蒙江湖朋友抬爱,赐了个名号“鬼谷道人”,那性情火爆的花子人称“天阳神丐”,乃是丐帮的二号人物,姓祝,名千炎,名字已是这般刚烈,还要取个火上加油的绰号,唉……何必何必。”

那化子怒道:“贼牛鼻子,我名号与你何干?如何没来由地损我?你名字取得好,何必求,何必求,一无所求,你到世间来作甚?”

这二人都是武林中的奇人异士,鬼谷道人精通鬼谷术数,奇门遁甲,武功更是已臻化境,只是他性情淡泊,深居简出,江湖上的声名却远不如那天阳神丐来得响亮。若以武功而论,祝千炎乃是丐帮第一人,只可惜他脾性太过火爆,虽有数件大功于丐帮,却还是难以服众,前任帮主考虑再四,终于还是没将这帮主之位传他,所幸他心胸开阔,也不以为意,独自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反落得逍遥自在。

杨珞原也听过“天阳神丐”名头,心中肃然起敬,道:“两位前辈名号如雷贯耳,晚辈失礼了。”

珈儿也从杨珞身后绕出,向鬼谷道人行礼,道:“晚辈适才听得前辈提及家师,不知家师现在何处?前辈能否赐告?”

鬼谷道人道:“静玄师太及一众女弟子数日前已离开襄阳了。”

珈儿道:“师父走了?她们去了哪里,前辈知道么?”

天阳神丐这时插口道:“这个我却晓得,她是受了盟主之召,大概也是赴四月初八的东海之约去了吧。”

杨珞听得“盟主”二字,心中“咯噔”一下,急问道:“所为何事?”

天阳神丐笑道:“这个么,算你问对人了,别人当真未必知晓。”说罢得意地瞥了何必求一眼。

何必求就当作没看见,道:“老叫化子,你还卖什么关子?若是当真知道,就赶紧说给两个娃儿听吧。”

天阳神丐道:“此乃丐帮中的秘密,不过既然各大门派掌门人都应邀前往,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老叫化说了也无妨。五日前盟主派人送信给敝帮帮主,说是在东海一处小岛上寻获原南唐宝藏,其中藏有我丐帮重大秘密,特请敝帮帮主石天涯前往共议。想我丐帮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说穿了还不是几手失传的三角猫功夫,其他门派想来也是如此,原本只是细枝末节,偏生武林中尽多痴顽之徒,听得武功秘籍便纷纷趋之若骛。”

杨珞心中暗叫声“不好”,道:“此事大大的不妥,还请两位前辈尽力阻拦。”

两人闻言大奇,对望一眼,齐道:“有何不妥?”

杨珞踌躇道:“此事……委实难以解释,其中必定藏有重大奸谋,晚辈就算说了,二位前辈也未必相信。”

鬼谷道人道:“老道研习易理术数多年,什么样的变数没见过?你只管讲来,我未必便不信。”

天阳神丐瞪了他一眼,向杨珞道:“就算这牛鼻子不信,我信,你但说无妨。”

杨珞见他二人说得果决,当下便将自己五年前如何寻得南唐宝藏,黄伯原如何害死少林福裕,如何害死昆仑钟铁筝等等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其中只略去了宝藏的确切地点。

二人听罢,沉吟良久,鬼谷道人道:“听你说来,其中果然有许多可疑之处,但此事牵连过于重大,我等也不能单听你一面之词,真叫老道好生为难。”

天阳神丐不耐道:“有什么好为难的,追上去问个明白便是了。”

鬼谷道人道:“追?怎生追法?前日里刘整攻城,你也与他交过手了,你且说说,我等走得么?何况更加上个大魔头申屠南,我等前脚走,后脚襄阳便破。”

天阳神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你且说说,该当如何?”鬼谷道人来回踱步,思量许久,向杨珞道:“此事关乎我武林气运,更关乎我大宋气运,我宁愿相信你,只是襄阳城危,我二人分身乏术,这阻止各派掌门出海之事,只怕要小朋友你一肩承担。”

杨珞正色道:“前辈放心,晚辈定当尽心竭力,反而襄阳情形孤危,兵势凶险,全仰仗二位前辈了。”

天阳神丐哈哈大笑,道:“只要有老叫化子在,但叫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看他有多少头颅好砍。”

鬼谷道人也道:“襄阳城池坚固,武林中各大门派都有弟子在此驻守,蒙古师纵然精锐,一时也不能破。小朋友尽速唤回各派高手,我等合力一处,雷霆一击,管教蒙古鞑子乖乖爬回大漠。”

杨珞闻言,心中豪气陡生,道:“好,就是这么说的,晚辈二人这就启程了。”

鬼谷道人道:“事情紧急,我也不留你们,日后上阵杀敌,自有再见之日,请。”

杨珞二人应声道:“二位前辈请。”方要离去,杨珞忽地想起沈辛来,回头对二人道:“晚辈有一好友,名唤沈辛,原先投宿在福安客栈,烦请二位前辈知会他一声,就说晚辈平安,如今到东海边去了。”二人自是应允。杨珞等不及投宿,又披星戴月地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