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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上海吴淞口。一条万吨级邮轮驶出吴淞口,迎着碧波倾浪向外海驶去。甲板上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有人驻足迎风观看海天一色的美丽风景,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举起照相机。这是一艘开往日本东京的邮轮片山丸号。一身学生装束的铁柏寒和头戴礼帽扮作商人的呼延樵夫站在甲板上遥望家乡方向。

铁柏寒低沉说:朝廷已糜烂到底,病入膏肓,没救了。

呼延樵夫回应:大清不会太长久,南方各地起义不断,清廷已摇摇欲坠。

铁柏寒盯住对方:你何时加入的革命党?瞒得我好苦。

呼延樵夫淡然一笑:请理解兄弟的不说之情。你是皇上身边的人,身份特殊,现在告诉你比早告诉你要好不是吗。

铁柏寒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如果不是戊戌变法失败,如果不是营救谭翤同等人被朝廷追杀,如果不是皇上被软禁在瀛台,太多的如果把他逼上梁山。他何尝不能理解对方的心境。

呼延樵夫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孔,像对方这种秉性刚毅之人,如想转变他的信仰,不经过一场大的甚至是危及生命的挫折是很困难的,幸好上帝眷顾了他,把他从贼船上冲下来。大清朝如大厦将倾,那些自比为擎天柱的人都是不自量力之辈,终将变成殉葬品。

铁柏寒问道:现在可以把来日本的目的告知了吗?之前呼延只说让他陪伴来日本旅行,散散心,同时躲避朝廷的追杀。他虽不能完全相信对方的理由,但还是默默地跟了来。

呼延樵夫表情严肃:大哥,不是小弟故意隐瞒,实是问题很重要,重要到不是你我的性命能够承担的。

铁柏寒目光落在远海深处:我不是吓大的,但说无妨。

呼延樵夫环顾四周低声道:两个目的,一来是请大哥帮助我护送一批钱款,送到同盟会负责人手上;二是想让大哥见见黄兴先生。恕未提前告知。

铁柏寒淡淡一笑:贤弟,这等事情何必隐瞒,愚兄哪有不答应之理由。早已耳闻孙文先生和黄兴先生的革命之义举,南方诸多地方革命起义都与他们相关。我说得没错吧?

呼延樵夫点点头:能挽救中华民族于水火,给百姓带来平等之民权的人,只有中山先生等人,望大哥能亲耳聆听中山先生的教诲,然后加入同盟会,咱们一起为——

铁柏寒截住对方话:你说华夏民族之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上(孙文黄兴)?

呼延樵夫坚定地回答:能改变民族历史和命运的人只有他们。

这时有人走过来,铁柏寒低声:再议吧。

不远处,一双机警的眼睛里透出狠毒的目光,此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披黑色大氅,头戴礼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灰色围巾,尽管如此也难以掩饰那条下垂到腰际的粗鞭子,一阵风紧,大氅紧贴在后背上,隆起一条自上而下的竖条子。两个随从跟随其左右。

随从张海小声说:许大人,左边的是铁柏寒。

许少白(薛亮)冷哼:右边是呼延樵夫。没想到这次东瀛之行还会有意外收获,立功的时刻到了,一石二鸟。

另一位随从刘桥献媚: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儿。

许少白提醒:此二人非泛泛之辈,扎手得很,需见机行事。

刘桥张海忙说:是,大人。

薛亮改名许少白,奉命来日本暗杀孙文黄兴等人。这些革命党的魁首令朝廷非常头疼,煽动南方各地乱党不断闹事,搅得朝廷不得安宁。慈禧太后垂帘听政,虽为女流,但也不愿意看到大清江山如此动**不安。如想平定暴乱,需擒贼先擒王,一路追杀孙文等重要人物到日本。薛亮是其中的一股。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刚升迁,想弄出一点响动来,一来证明自己本就是栋梁之材,二来想巴结上司,继续往上爬。人往高处走,本无可厚非,但他却选择错了方向,一把火烧起来,却把自己烧的遍体鳞伤。

甲板另一侧,一位手扶船舷栏杆的年轻姑娘遥望远方。一身蓝色旗袍彰显东方女子的神韵,看背影是窈窕淑女类型的。旁边站着一位穿兰花布上衣,黑色裤子,长辫盘在胸前的姑娘。萧梓璇回过头来,犀利而刚毅的目光会让人改变初始背影的印象。

荣雪菲一扬下巴低声说:姐,那个人眼熟。

萧梓璇冷笑:岂止眼熟,薛亮变成许少白,想玩儿瞒天过海之术,姑奶奶眼睛里怎能揉沙子。

荣雪菲明白了:姐,几时动手?

萧梓璇一甩头:距东京一天路程时,扔下海里喂鲨鱼。

荣雪菲点点头:对,不急动手,留着这些玩意儿解闷,省得路上空寂。

客舱内。铁柏寒和呼延樵夫躺在**,久久难以入睡。呼延樵夫是旱鸭子,从小生长在中原,未经历过这种颠簸摇晃的旅程,不久便感觉到五脏六腑倒海翻江,使劲压制住涌到嗓子眼上的饭食,坐起来练内功,欲倒逼下去,这招还真管用,他整整坐了一晚上。

铁柏寒怎能睡着觉,只好陪对方值夜班。想起在柴方老宅时的情景。这晚,王婆热情招待铁柏寒,特意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炖了一盆鸡汤,炒了两个小菜,摆上一壶老酒,二人边吃边聊。

铁柏寒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放在王婆面前:王妈,这是晚辈一点心意,万望笑纳。王妈推辞:铁大人,使不得,老婆子在柴老爷这里拿得银两足够养家糊口,从不收取外财,请收回。

铁柏寒脸上挂不住,又推回去:王妈,这银子你不白拿,晚辈想从你老这里知道些情况,算是消息费如何?

王妈笑了:那好吧,先搁这儿,等会儿看看老身说的话值不值这些钱。你尽管问便是,老身言无不尽。

铁柏寒端起酒杯:王妈,感谢你照顾之恩情,晚辈先干为敬。

王妈也端起酒杯:铁大人不必多礼,能走进柴家门是一家人。

铁柏寒欣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可否讲讲柴老先生的故事吗?

王妈点点头,敞开了话匣子。柴方原来是山西有名的大户人家,家资殷实,在京津有九铺十八店。祖上和小旋风柴进是近支儿。传到柴方父亲柴静这一辈上,生意做得更是风生水起。到了柴方这里,已积累家财万贯,柴方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光交朋友,和绿林道上的朋友们交往颇深。但对坑蒙拐骗、强取豪夺之徒却不屑一顾。他可以散尽万金,给武林人士去刑场上劫一位被朝廷权贵陷害之人,却不肯掏出一两银子,去给犯罪的朝廷官员到大牢里行贿疏通。

王妈的母亲曾经是柴方老母亲的侍女,也就是柴老妇人的陪嫁丫鬟。她不是一般人家的陪嫁丫头。柴老妇人当年没进柴家门时,是中原有名的呼延家族中的千金呼延洁雯。若按辈分,呼延樵夫称其为奶奶。呼延家和老柴家相隔两千多里路,至于两大家族如何联姻,这还得从柴静到郑州少林寺开始。说来话长,无法细说。

王妈的母亲从七八岁时,便伴随呼延洁雯一起长大,一起练习武功,像亲姐妹一般,呼延洁雯出嫁时便把她带入柴家。后来嫁给柴静师弟为妻。世事无常,当王妈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睁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呼延洁雯。柴静卷进一场轰动朝廷上下的官司中,众多大内高手和江湖侠士参与其中,一场江湖拼杀,她父母为掩护柴静夫妇和呼延洁雯流尽最后一滴血。母亲在咽气前产下王妈。她是吃呼延洁雯奶水长大的。

柴方来到京城,把王妈也带过来,其实说白了,王妈就是柴氏家族在京津地区的大管家,遇有重要事情,难以摆平的问题,柴方都交由王妈亲自处理,如当时铁柏寒劫狱一事。呼延樵夫很清楚,在天子脚下,隐藏一个朝廷重犯罪当诛灭九族,一般人谁敢找这个麻烦,唯有柴方。当时呼延樵夫也被朝廷盯上,因此赶紧让柴方出面寻找铁柏寒。柴方感到事情重大,忙把呼延连夜送往山西,又安排王妈全力照顾铁柏寒。

铁柏寒这才知道王妈的身世,呼延樵夫和柴方的关系。他从未听对方提起过在京城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真乃人心隔肚皮。倒不是怪罪呼延,而是感到这个世界太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尽管他想得不可谓不多,但眼前即将发生的这件事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萧梓璇和荣雪菲从甲板回到客舱,躺在**闲聊。荣雪菲问:姐,那个薛亮怎么一下子变成许少白啦?

萧梓璇没好气儿:你问我我问谁?他就是这么一个烂玩意儿呗,再变也是清廷的走狗。

荣雪菲知道有很多事情对方瞒着自己,无非是嫌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她想起营救谭大人等人的事情。那过程令人惊心和无奈。当她在刑场上看到薛亮带领人马趾高气扬地往回走时,恨不得一剑将其心肺穿烂。那天上午,高家药铺聚集十多人,在高昌远布置下,大家分头从不同方向出发。从朝廷内部打探来的消息,行刑队伍从老王府街穿过。当十几个人赶到老王府街时,左等右等不见踪影,高昌远预感不对劲儿,忙带领大家赶往菜市口,待一行人赶到时,看到的是六具尸体,一切皆完矣。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更何况人头已落地,神仙也无能为力。

萧梓璇望着骑在马上的薛亮,恨得牙根疼。她曾听铁柏寒说起过此人,此人曾帮铁柏寒进出大牢。但后来铁和呼延等人反遭其算计,就预感这个人有问题。有时为一己私利,对方可以给你一个甜枣吃,但这是为了能从你手上得到一个鸭梨。谁能保证薛亮不是这种人。

萧梓璇见妹妹左手托着腮帮子出神,翘起嘴角露出笑意,心想,这个鬼丫头又在想那个姓铁的。今天有必要给她泼盆冷水让其清醒清醒,不然以后真要麻烦:小妹,想啥哩?是不是——

荣雪菲一愣忙道:没想啥,只是,这个、没啥。

萧梓璇正色道:吱呜啥,告诉姐,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姓铁的鹰犬啦。

荣雪菲忙辩解:姐,我怎会喜欢他。不过姐姐,你也别把人看得都这么坏,铁大哥兴许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不是也豁上性命去救谭大人吗,起码这点和咱们是一致的。

萧梓璇打断对方:不喜欢最好,别怪姐没提醒你。咱们和清廷势不两立,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小妹,你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你的心灵,我警告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只要他为清廷卖命,就是我的仇人。萧梓璇想起瀛台那一幕。

荣雪菲没想到姐姐一下变得如此严肃,但是她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把一切都看得如此黑暗和凶险。铁柏寒给她的印象很好,仪表堂堂,豪爽侠义,尤其亲眼看见他带领大家拼死劫大牢,更让她佩服和敬重。但此刻她却不敢再辩解什么。

萧梓璇的心境荣雪菲如何能理解,从几年前结识革命党人黄兴开始,一个全新的信仰在她心中生成,她毅然决然接受了孙文的资产阶级革命理论。清朝之腐败透顶必须推翻。此次前来是为给黄兴先生送一份重要信件。只是秘密加入革命党一事包括前来日本横滨的目的,小妹全然不知。虽已察觉到对方可能有所怀疑,但小妹的性格她清楚,由于其对自己的无比信任和依赖,只要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或者说有自己在,荣雪菲皆是大撒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