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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梓璇双手抱腿静静坐在榻榻米上,望着沉睡的荣雪菲出神。仔细梳理着刚才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欲从中找出哪怕一点点破绽。凭感觉她确实有点熟悉这个日本武士,难道真是片山丸号上的那个日本浪人?他怎么能死而复生,自己亲眼看到这两个日本人被铁柏寒和呼延樵夫打下大海。她从不怀疑自己的视力,但此刻却无法解释这些现象。这些日本武士为何紧盯铁柏寒不放,在船上可能是因为薛亮知道自己不是铁柏寒的对手,花重金顾来做帮手。但薛亮已死,按理说一切都已结束,为何他们还自找麻烦?当然,自己也想要铁柏寒死。但是,他若死在日本人手上,自己则万万不能接受,纵然有天大的血海深仇,也是自己家里的事儿。如果外国人掺和进来性质就变了。家庭再不和睦也是在一个锅里耍马勺子。如果你想来干涉我的家事,我只能把你这外鬼清理干净。

荣雪菲头向一侧呼吸均匀,心理活动却一直没停,从微闭的眼皮缝隙流露出散落的目光。她捉摸不透,活见鬼,两个日本浪人从那么高的甲板上被打落到水里,竟然死里逃生,是怎么爬上岸的?忽然联想到薛亮,这家伙是不是也爬上了岸?如果是这样,铁大哥就麻烦了。在人家日本人的地盘上,自己这几个人势单力孤,一个人一口唾沫还不把自己淹死。越想越冷,忙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萧梓璇。

萧梓璇没有半点惊讶:就知道你这小妮子装睡,有啥话说吧,别憋出病来。

荣雪菲一脸愁容:姐,你说那龙虎会有多少人?

萧梓璇漠然:不知道。

荣雪菲继续:他们为何和铁大哥过不去?

萧梓璇重复:不知道。

荣雪菲不死心:他们会不会继续追杀铁大哥?

萧梓璇不动声色:不知道。

荣雪菲急眼:不行,你知道。

萧梓璇叹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难道你让我胡说八道不成。

荣雪菲熄火了,无奈地翻过身去,哼一声,将来你问我时,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萧梓璇躺下来,慢慢闭上眼睛。从踏上片山丸号之后,凶险接连不断,这次日本之行充满变数。铁柏寒的事情得放一放,待办完正事后再说,转念一想,姓铁的死在异国他乡不好,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外人欺辱。想刚才那一飞镖也不会伤及对方性命,如果真打中,就不是铁柏寒了。

梅志明和妻子躺在榻榻米上,脑子里想得也是龙虎会。这两个老乡的身份不一般,不然,怎么一下船就让龙虎会的人盯上,在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明天有必要清楚,保证两位兄弟的安全最重要,必要时动用各种关系摆平此事。呼延是镖师,铁是带刀侍卫?值得深思。

妻子嗔怪:老家有句话,糊弄过初一,糊弄不过十五,你弄那些东西代替猪肉和粉条子,一旦露馅,咋向两位兄弟交代?

梅志明一翻白眼:你呀,妇人之见,土命人心实,只要两位兄弟高兴,过一时是一时,真一翻两瞪眼,咱也是一片好心嘛。睡吧,明天事儿蛮多。妻子翻身睡去,他却没有睡意,带刀侍卫和镖师,有什么值得龙虎会这样的组织关注?难不成二位来日本还肩负着特殊使命?既然如此,山本为何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小旅店里来。山本倒没什么,只要是从大陆上过来的华人,他会先找一些华侨开的旅馆就宿,这很自然,风俗习惯和语言沟通没有障碍。越是想不明白,想起来越是头疼。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迎来黎明。

东京给许少白的印象并不好。经过这次劫后余生,又让他对生命的追求上了一个台阶。人往往就是这样,没有经历过生死,不知道生命的珍贵,没有经历过失败,难以理解成功的艰辛。尽管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但他还是坚持在房间溜达,看看这里,摸摸那件装饰品,感叹日本人的生活细节风格和国人截然不同。让他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国家有很多民族,汉族、满族、藏族、蒙古族、彝族、回族等等,人们的语言和装束长相皆有不同。可这个岛国上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没有岔样的,个子不高,白净净,女人走起路来都向小跑,踏踏啦啦,男人腰带上别着武士刀,见人点头哈腰,没有半点雄劲儿。难以想象,甲午战争时,这些矮个子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竟然敢和大清国抗衡。

话说回来,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自己毕竟有求于他们,凭自己这半死不活的身子骨,甭说和铁柏寒过招,一见面就得拉稀。一想起前天晚上在片山丸上落水的情景,还心有余悸。幸亏有井上川崎这两个家伙,拉住自己,并拽住一条缆绳,飘飘忽忽地挨到天亮,被一条小渔船救上来。不幸的是,张海和刘桥成了鱼肚子里的大粪。其实心里明白,并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不是这两个家伙的什么好心,而是另一半酬金在自己手上。否则,自己早已尸骨无存,岂能等到现在。他坚信在世界上任何国家任何地方,虽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有一点绝对相同,便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让鬼推磨,如果这些金条提前被他们拿走,就是神仙来了也不会推什么磨了。

刚一落水,原本以为就这样为大清尽忠殉国了,后来想想,真还有点不值得,就为这么一个铁柏寒,怎能失去自己一条高贵的生命,还有很多大事没有做,譬如刺杀孙文黄兴。一旦成功,这是多大的动静,朝廷将会给自己多大的荣誉,晋升三品,不,起码二品顶戴花翎,官封前锋营统领,老太后一高兴,兴许还能赏赐一件黄马褂。到那时,朝里朝外,脚面水还不平淌啊。真就是人前显贵、傲里多尊。想着想着,便想入非非了。突然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刮进来,打了一个冷战。哼哈二将迈进门,看样子又是一趟无用功。可他还得装装样子,关切地问:又没得手?

井上九夫耸耸鼻子,又捏捏酒糟鼻头:被人搅了。

许少白一愣:何人所为,可看清?

川崎三郎满嘴带气儿:少白君,你到底和多少人结仇,必须说明白,刚才又钻出一个峨眉派高手,峨眉莲花掌着实厉害,如果不是我出手及时,师兄恐被对方——

井上忙打断对方:大家坐下来仔细分析一下。他反感师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即使是真敌不过对手,也不能在这个支那人面前示弱,那岂不让对方低估了自己。

许少白是什么人,怎能看不出对方的心理,心想,又他娘的看走了眼,花重金请得这两块货,是纸糊的骡子马,不禁折腾,中看不中用。戏虽不好看,可也只能继续演下去,不管是软货还是废物,总还是个帮手不是,凭自己光棍一根,确实成不了气候。

许少白安慰对方:慢慢再想办法,不必急于一时。只要他不离开本土,就会有机会,千万不能让他再上船。待我身体恢复之后,咱们三个一起干掉他。

井上和川崎对视一下。那表情许少白看了很不舒服。

早晨,梅志明把铁柏寒拉到一边,低声告诉他,昨晚在门外打斗的三人,其中一个叫井上九夫,是龙虎会的人。铁柏寒一听井上九夫四字一惊,被自己打下海去的那个人也叫井上九夫。难道死而复生?掉进汪洋大海中也能逃生?但有一点他明白,武功高强的人在任何险境下,都具备自救和逃生的本领,一切皆有可能。心情沉下去,他突然想起许少白那句话:你的头颅还不值得本官漂洋过海来取。照此说来,他来日本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是什么事情?

呼延樵夫追问:会不会是冲孙先生黄先生来的,听说朝廷早就下了追杀令,如果是这样的话,决不能让这厮活着离开日本。

铁柏寒回答:不可轻举妄动,别忘了你来此地的目的,远渡重洋不是来杀人的吧。

呼延樵夫打断对方:也不是来这里被人杀的。

这天上午,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下了几天小雨,令人感到沉闷之后,给人一种清新舒畅的感觉。打着花雨伞的姑娘们不见了,变成了头顶插花身穿和服的女人。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在这里听不到大陆上那些南腔北调的方言土语,也可能是铁柏寒他们听不出来的缘故,满大街都是一种腔调,叽喳叽喳地像鸟语。他和呼延樵夫辞告别老乡梅志明两口子,向大街南端走过去。

萧梓璇和荣雪菲走出旅馆,荣雪菲兴奋地在原地转圈,啊,好新鲜的空气,好温暖的阳光。萧梓璇笑了,跟小孩子一般,真拿她没办法。两人走出大街。

许少白失眠了,眼睛红红的,眼圈是黑的,嘴唇上起了泡。川崎过来叫他才起床。两人走出小旅馆,房东恭敬地送到门口,许少白连多看一眼都嫌烦,心说,总算跟你拜拜了,小气鬼,三天两头催房租,看你那抠抠索索的怂样子也到不了大处,当个小店主儿都是托祖宗的福。

三伙人各揣心腹事,出东京奔了横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