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时值盛夏,新罗国首府庆州的街道上摇动着无数的团扇、草帽儿。无论贫富,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字儿——“热”。在最繁华的、仿长安的小朱雀街,人们却似乎忘掉了炎热。卖打糕的大娘伸着脖子望着忘记了吆喝,杀狗的屠夫扶着砧板看着,连苍蝇都懒得赶。但他们纯属徒劳,因为街角的那方“清凉国”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根本看不见里边的情形。

那里有两间毗邻而居的店铺,都挂出了绿底红字儿的“茶招”。和其他茶店不同,他们的门口都竖着高大的松棚。阳光被翠绿的、还挂着露水的松枝过滤,马上失掉了火性,在新铺的石板地上镀上金绿交加的色彩。

虽说是王城,但除了王宫到处都是“无风三尺土”的黄土路,赶上过年过节撒上层黄沙便是了不得的事了。如今看见这水平油光的地板,老百姓无不十分好奇。有的小孩儿还跳上去踩上几脚,但马上被家长拽了回来。

人越围越多。忽听里边一串铜锣响过,七八名衣着鲜明的俊仆将红铜炉、砂茶具、紫藤桌等一应品茶的家什尽数扛出。末了走出两个额发齐眉的童子,拿了铜盆竹帚,将那气味清香的茉莉汁洒在地上。

大家正在疑惑,只听里边传出声中气十足的咳嗽。往日的沅陵县总捕头、大名鼎鼎的“神箭刘四海”,今日的“四海茶铺”的刘老板,腆着日渐丰盈的将军肚儿,手摇白纨扇,四平八稳地走了出来。他向众人拱了拱手,便径自说道:“众位客官,小店开张伊始本指望和气生财。与同行之间更是只求‘红花配绿叶’相帮相衬。但隔壁‘克己茶庄’的张老板非说他那乡间土茶胜过我殿中的武夷名品。在下冒昧,敢请各位高明驻足片刻,品评则个。我们有言在先,赌茶输了的,本月一概半价销售,以谢天下!”

那新罗本名“辰韩”,土人多是当年的秦汉移民,所以倒也通晓汉话。此时听说有便宜可捡,立刻来了精神儿。鼓噪着让“克己茶庄”的张老板出来答话。

“‘红花配绿叶’虽然不错,但也要分出谁是‘红花’,谁是‘绿叶’呀!”戏谑的话音未落,张克己身穿白罗衫,头戴折角巾,一副当地土人的打扮,从店里晃了出来。他故作生气,指着刘四海说:“虽然你那武夷茶确实名闻遐迩,但天下茶品多矣,你又安敢妄自称尊?!就说我这沅陵碣滩茶,育于山水之间,尽得洞庭灵气。连大唐茶仙陆羽都在书中称赞‘无射之茶,天下妙品’。怎么,到了你那儿反成了不值一文的‘乡间野茶’?今天当着诸位定要与你见个高低,分个上下!”

刘四海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多说无益,咱们‘杯里见真章’吧!”指挥着两个童子脚不挨地得续炭添火,摆桌安杯。不一会儿,被火苗舔得红通通的铜壶中响起了诱人的“吱吱”声。

先点的是刘四海店里的极品山茶。琥珀色的茶汁刚刚倒进紫砂杯里,喷涌而出的香味儿马上叫茉莉香水味儿变得烟消云散。众人仿佛置身于苍翠的茶园,劲爽的山风摇曳着枝叶扶疏的茶树,将每片叶子上的香味都细细地搜剔下来。也不管你是否已经吸够,一股脑儿地送到你的面前。大家兀自已“未饮先醉”,几个有幸先品尝的老者无不舌跷难下,不住地击节叹赏道:“好茶,好茶,小老儿活了大半世还从未尝过如此甘洌的妙品。就是天上的龙涎玉露也不过如此罢了!”

张克己微微一笑,让茶童洗盏更酌,用竹匙取出撮茶枪劲挺的春茶,轻轻倒入茶壶中。那如同金沙坠地的脆响马上先声夺人,吸引住众人的眼球儿。随着微开的井水“簌簌”地冲入,大家无不不息凝气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但是,真的什么气味也没有。直到茶泡开后被倾入杯中,仍然没有想象中那冲天的香阵出现。几个尖酸的看客笑道:“这张老板真是小气得紧,怎么能用几杯白水待客?”“这样的东西喝它做什么,还不如我家的香片茶过瘾!”张克己听了毫不生气,只是用手一指众人身后,大家回头看时无不呆住了!

原来整条大街的人都在向这里聚拢,连王宫门前的卫士也经不住**,将长戟倚在宫墙上,不顾城楼上长官的呵斥,舔着嘴唇奔了过来。人们边跑边说:“什么东西,这样香得可爱!”这时周围的人才发觉那小小的杯中竟漾出如清溪、细泉般不绝如缕的香气。它草蛇灰蔓般在地面潜行,愈远愈壮大,愈远愈丰荣,直到最后汇成香气之海,绽放出朵朵璀璨的香莲!

“诸位,”张克己笑道:“这碣滩茶的特点大家想必已经明了,那就是‘香远益清’,余韵悠长呀!它不仅是茶中的精品,更是茶中的君子呀!请各位……”他话音未落,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手已经把桌上的茶盏抢了个干干净净。那卖打糕的大娘见了这阵势灵机一动,马上高声吆喝道:“‘碣滩茶’配白米打糕,赛过活神仙呀!”

几天之后,两店前都站满了拥趸者。他们一方对武夷茶的浓烈心仪有加,一方则对沅陵茶的清香如痴如醉。鉴于胜负未分,两店决定再比十天,邀请全国的风雅之士前来品评。后来这场“香甜的官司”竟一直惊动了新罗王。新罗王也兴致勃勃地叫人取来两种茶比较。喝过之后,呆了半晌,分赐两茶“风雅绝代”和“天香醉人”两块金字招牌。这么一来,前来驻足围观的、买茶订货的人更加如山如海,拥挤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