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1300年前,春日的阳光慵懒地照耀着沅陵县古旧的县衙。一者“官不修衙”是官场多年秉承的惯例,二来传说衙中的建筑有特定的“风水”。在某个不知名的洞窟中还有条神通广大的“灵蟒”,能保佑在职者平步青云,节节高升。所以历来的沅陵县令总是抱定了“宁输老婆不动院墙”的态度,一任这座始建于隋代的建筑荒废长毛。

所以当新签的捕快小毛子在老院公的指引下走近二堂院子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字儿“怕”。在这个年轻人的想象里,那条粗如水桶的巨蟒正盘在头顶的树冠里,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而那个弯腰驼背、手执红灯的老人也随时会转过头,露出张满是尖牙的猫脸!

总算熬到了后堂,他快步来到张克己身前,单腿打千道:“小的小毛子给老爷问安!”

“深夜到此,别是又有了什么案子吧?”张克己急问道。他的神经这几日已绷到极点,这时实在不希望再有什么“插曲”了。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今夜我们这铺伙计按师爷的吩咐加班查夜。走到屠万贯屠员外家后门的斜街时,打灯笼的老四眼尖,看见有个黑影从他家的山墙上跳下来。小的们舍命去追,谁知那人竟跑得比兔子还快,三蹿两跃就没影了。大伙这才回到屠员外家看看出了什么岔子。在门房等了半晌才听见里边有男女的哭声。原来,原来……”小毛子显然是想起了恐怖的景象,小小的五官几乎瞬间拧在一起!!

“到底怎么了?”张克己意识到要出大事。

“原来屠员外躺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脑袋!”小毛子哆哆嗦嗦地说道。

“偏偏这个时候有如此之事!”张克己呆坐在椅子上,手指木然地敲击着一旁的花梨木桌子。

“大人,”师爷一边斥退小毛子一边说,“姓屠的死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此人不过是个‘暴发户’而已,家中没半个人居官食禄。如今咱们给他来个一拖再拖,先把那档火燎眉毛的事儿查清。到时屠家人分完了家产,个个去花天酒地,谁还会去管他是怎么死的?!”

“万万不可!一来咱们守土有责,安能见死不管?二来这歹人武艺高强,安知不是‘相王’案中下手之人?我看还是去走一遭为是。你吃过消夜不曾?我这里的厨子烹的‘茶粥’甚妙。吃一盏清神补脑,也好退退‘瞌睡虫’!”说着张克己便叫书童前去催饭。

屠万贯家就在离县衙不远的市场旁边。白天这里人声鼎沸,车马兴隆。到了晚上却人毛也无,只剩下满地碎柴断骨和几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捕头老刘早在门前张了灯笼等候,见张克己来了,忙命人准备白纸、朱笔,烈酒、浓醋等验尸所用之物。张克己来到屠万贯的卧室,只见门口经留有一连串儿带血的足迹。一问才知,那是屠家人发现死尸后踩上的。他微微皱皱眉头,示意屠家仆人取过一小筲箕细沙土,用个竹刷子均匀地洒在屋地上。他拿过盏三灯头的油灯,仔细地在地上照看。遇到窗前、床头的可疑之处,更叫人用笤帚轻轻刮起地上的土来。果然,扫过之后,许多大大小小的脚印儿显露出来。其中有一串脚印不与众混,从窗台一直延伸到床边。张克己将灯放在桌上,让师爷拿尺子量了足印的尺寸备案。这才口含烈酒,到床头验看尸体。

这是一张与屠员外“土财主”身份极其合适的花雕红木大床,大红丝绸褥面儿上沾满了还没完全凝固的血痂。一具胖大的无头尸体歪在床沿儿上,腔子里还在渗出丝丝小股的黑血。

张克己验看完毕,来到客厅,取过浓醋洗了手脸。问屠员外的小妾道:“你们员外这几日行为可有什么异常?”那女人是从扬州买来的“瘦马”,平时阅人多矣,所以见官也不十分害怕。她想都没想道:“就是老爷不问我也要说的。这两天他早出晚归,不知在干些什么。而且每夜独寝,再不叫人陪伴。我送参汤时分明见他对着一只紫皮盒子自言自语,问他盒里是什么,他却抄起汤碗向我砍来!”

“哦?那只盒子可在这里?”张克己问道。

“我疑心是他给哪个婊子的信物,刚才已经反复找过了,没有!”小妾信誓旦旦地说,完全不想想人都死了还嫉妒什么。

张克己看着她又蠢又妒的样子颇感好笑。叫人取过靠枕,就在外厅的罗汉**倚到天明。洗罢脸,他带了几名睡眼惺忪的差役,借着晨光绕着院墙里外查看。突然,小毛子在院里离墙十步的泥地上发现个深约半尺、宽只一寸的圆洞。张克己连忙叫老刘到院外儿同样的位置找找,果然又发现了同样一个圆洞。

张克己在屠家又查了一日仍不得要领。次日他闷闷不乐地坐了轿子回衙。走到半路,刚赶上集市开市。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任开道的差役敲碎了铜锣仍把路堵得死死的。张克己烦闷不已,正想让梃子手们去打散人群,大家却不约而同朝路边的空地冲去,让出了半条“阳关大道”。

张克己感到好奇,心想在这沅陵县谁还有比我这县令更大的号召力?于是便让人把轿子停在棵古槐下,命小毛子去瞧个明白。好半晌小毛子才满脸带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老刘气得上去揪住他的耳朵:“好小子,你修长城去啦,敢让你刘大爷等这半天!”

小毛子耳朵险些给拽掉,他龇牙咧嘴,但眼角还挂着来不及消退的笑意,看上去让人感到十分滑稽。

“回老爷,”小毛子挣脱老刘说道,“集上来了个耍猴的,本事真正不低。几只小毛猴正在那儿表演《升仙传》呐,小的贪看了两眼,所以……”

老刘抡起巴掌,给他来了个“脑后摘瓜”。“看猴戏回你姥姥家看去,大人这儿正查案子,你敢因私废公?!”

“《升仙传》……”张克己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才回过神儿来。他叫过老刘,对他吩咐道:“你去假装看戏,从背后猛地将那人抱住。只说‘屠家的事儿发了,你还在这里快活!’他要抵死不认,你便伸了右手让他吐口口水在上边。如吐得出来,千万放手作罢,再赔他些铜钱。如吐不出,就作速拽来见我。快快去吧!”(罪犯心虚时往往口干舌燥,这种刑侦方法,例如看嫌疑人是否口渴,现在仍在应用。)

老刘得命,挤到人群中一看,见个精瘦的汉子手里拿只铜钹,只一敲时,那地上的猴子便作出种种身份来。撑杆、驾车,骑狗、弄羊,搔首弄姿,不一而足。老刘收拾出凶神恶煞的嘴脸,溜到汉子身后来了个“拦腰锁带”。那人大惊失色,果然张口结舌,再吐不出半滴口水。老刘将他横拖竖拽,得胜将军般拉到张克己面前。

张克己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就趁势恫吓道已经有人将他举报。杀人偿命,现在就要把他拉到屠家正法!!耍猴人如同杀猪般叫起来,千求万求,只求不要把他带到屠家那个鬼地方。张克己命他从实招来,那人寻思片刻,叹了口气,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小人罪该万死,听凭大人发落。但求卡监入狱,不愿再到屠家。唉,也是我一时糊涂,可屠万贯也太欺负人了!”原来他从外省云游来此,路上到座古墓边净手,意外地捡到块酒杯大的红宝石。他拿到县里想作价出售,中人请来屠万贯看货。屠万贯满心欢喜答应用三千贯足钱买下此石,不过要先拿去让人验验真假。耍猴人见有中人作保,再加上屠家愿出五十贯钱作押,更要写下文书为据,也就交出了宝石。哪知屠万贯宝贝到手马上翻脸,说是自己出五十贯买的。耍猴人大字不识,这时才知道文书被做了手脚,上了他们的大当。前天夜里他摸黑来到屠家,拿出“撑竿跳墙”的手段,用根白蜡杆点进了院子。杀了人后本想潜逃,但屠万贯给的五十贯本是虚价实契,并未见钱。所以只能照旧卖艺,等凑够路费再说。

“那个古墓在哪儿?”张克己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就在离县二十多里的山中!”耍猴人回道,他丝毫没有注意张克己激动地攥着裤子,浑身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