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夜宿山寺

在元朝君臣看来,临安投降,便意味着南宋的灭亡,而对宋室的遗民而言,只要有赵宋皇室的血亲没有归附元朝,就还有社稷重振之日。

驸马杨镇主动返程,迎头应对范文虎率领的元兵,被带往伯颜那里。

二王出逃的队伍迅速离开官道,藏到婺州北面的大山里,躲避元军的追杀。

伯颜把主要精力用在对临安的和平接收方面,宋元各地的将士处于休兵状态,二王的队伍也就得以在婺州之北的大山里盘桓数日。

伯颜没有想到,谢太皇太后在安排二王出镇过程中,虽然没有陈宜中的参赞,她还是独立缜密安排了这次宋室以二王为核心的皇家大转移,把禁军都指挥使江万载与秀王赵与檡当作两颗秘密棋子,这样,让杨镇顺利应付了率元兵追赶二王的范文虎,当然也让伯颜感到无可奈何。

他在这件事上,至少明白赵家的孤儿寡母并不是那么容易任人摆布的,在给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建议中,让忽必烈主动提出了让要宋室君臣免受牵羊系颈降元的羞辱之仪式,三宫北迁后,至少在最初还给予了适当的安置。

婺州当时还在宋廷的控制之中,为了避免元军追赶,江万载、赵与檡与杨亮节、俞如圭商议,征得杨太淑妃和俞太妃的同意,离开官道,向婺州北边山岭中行进。

婺州就是后来的金华,位于浙江中部,是通往浙江西部、江西、福建的交通要道,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建县,因其“地处金星与婺女两星争华之处”的婺州,又名金华。

元军进入浙江,婺州是浙西通往临安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元军的主力在长江下游,由建康以下围逼临安,由江西进入浙江的元军在宋元为临安和平接收而和谈的情况下,暂停了对婺州的进攻或者逼降。

在离开临安时,谢太皇太后特别叮嘱江万载,告知已备足前往福建的钱粮,一路南行,不要惊动地方守将。

由于情势未明,尤其是长江沿线有那么多降将不战而降,那些降元者都成了攻打宋室城池的先锋,这样做,也同时是为了避免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挟持二王向元军邀功。

二王之保护,必须由江万载和杨亮节、俞如圭两位提举亲自负责,不得经由任何外人插手,也表明了谢太皇太后对江万载家族忠义的肯定及其本人的信任,更说明在当时复杂的时局中,赵宋皇室能够托付江山的重臣已相当有限。

宋高宗时期,宋金对峙,许多从北方南来的人曾寓居于婺州,其中就有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绍兴四年(1134年)九月,李清照避难婺州,投奔当时在婺州任太守的赵明诚之妹婿李擢,卜居酒坊巷陈氏第。在金华期间,李清照曾作《武陵春》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双溪指的就是当时的婺州,李清照在词中感叹辗转漂泊、无家可归的悲惨身世,表达对国破家亡和嫠妇生活的愁苦。这首词很能反映南宋初年南渡之人的心理。李清照在婺州生活期间所作的《题八咏楼》诗,悲宋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难守,表达了对大宋江山的无限深情。

其诗写道: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江万载一路非常警觉,他作为整个行进队伍中唯一能话事的外臣,对宗室特别尊重。

秀王赵与檡虽然是当朝皇帝的远房亲戚,但毕竟也是国姓,而且在宗族排行上也长于二王,因而实际上被尊为整个护送队伍中的主帅。

由于山野道路相对窄些,行进的队伍,绵延数十里,路过尖峰山下时,赵与檡命队伍停在山下一处开阔地歇息,埋锅造饭。

虽然是按照军队出征形式编组,但这个队伍以孩子和女人为主,护送者的家眷也同行,类似那种种族或部落大迁移。

沿途村庄的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人多势众的行进人群,许多人集在村口张望,也有那胆大的年长者,主动上前询问,得知是大宋官军出行,但看到那么多妇女、孩子在队伍中,他们多弄不明白官军打仗抗敌,为什么还要拖家带口。

出行队伍自备了一切路途生活之需,因而没有惊动地方官员和保、甲,按照谢太皇太后的懿旨,沿途不得惊动地方,一是避免扰民,二是为了保密。所以,并无树立旗幡。

尖峰山下一位村中长者,听说官军到来,看到他们集结在那山下草地上,带了几位亲族提着一些杂粮和鸡蛋前来问讯。

江万载将护卫军将严密地布置在周边,让妇女和孩子们在中心地盘。

杨亮节和俞如圭也各行其责,全心保护自己的姐姐与外甥。

秀王赵与檡接待了几位村佬。

赵与檡:“乡亲们辛苦了,我们是朝廷派到外地去的,途经贵地,原想着不打扰乡亲们,还是把你们惊动了。”

村中长者:“我们山野之地,向来很少看到这么大的队伍行进或路过,父老们见识少,故而好奇。看到你们这么多人一路行过,那么有秩序,村子没有受到影响,眼下又快到春耕时节了,我们那些待播的空田,你们的马匹都没有践踏,我们看在眼里,热在心里,也不明白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官军,但老百姓向来知冷知热,感觉得到你们是一支仁义之师。”

他看了看那些女人和孩子,问道:“只是在下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

赵与檡其实看出了长者的意思,说道:“噢,你是想问官军为什么还要带着这些女人和孩子行进,是吧?”

长者笑了:“正是,正是!你们官军出征,平时都是这样把家眷也带在身边打仗么?”

赵与檡:“老先生果然是个有见识的人,其实,我们不是去打仗的,朝廷让我们这支队伍去戍边,开发边疆,是移民实边,不是去打仗。”

长者:“噢,原来是这样,是啊,历朝历代那些有建树的皇帝都非常重视开发边疆。可是,民间一直传说那北方的蒙古人要打过来,你们这是要往何地去实边呢?”

赵与檡:“南边,海疆。”

长者:“你们应该往南边去才是,你们走错路了,这是向北去的方向。”

赵与檡:“老先生,我们都是大宋臣民,实不相瞒,现在情势很不好,那蒙古人确实快逼近临安城了。”

长者大惊失色:“既是这样,你们为何还要离开临安,不帮助太皇太后和皇帝抵抗那蒙古人?”

赵与檡面色凝重:“我们也想在临安与太皇太后和皇上一起在这关键时刻抵抗那元军,可是,大宋江山万里,疆域广阔,太皇太后这才安排我们去南方实边。然而,元军现在正是得志之时,他们不希望我们离开临安,因而派兵沿官道追击我们,所以,我们不得不离开官道,北行至此。”

长者:“原来是这样。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一路向北么,这样会离南边越来越远的。”

赵与檡:“那倒不是,我们主要是想近期避开追击我们的元军的锋芒,这里还是大宋的江山,找个地方稍停休整而已。”

长者:“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这么多人,一散开,就是前后数十里的队伍,很难不被人们发现,报给那蒙古人。”

他指着尖峰山北不远的群山说:“我告诉你,你们可以到这群山中暂避,那里有山洞和寺庙可藏身。”

赵与檡拱手道谢:“多谢长者指教。”

长者看到益王和广王端坐在那里,没有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说道:“看那两个孩子,那么小,好似个小大人一样。”

赵与檡:“他们刚才很淘气的,被他们的母亲教训了,所以,这才显得老实一些,过一会儿,他们又会调皮起来。”

长者:“这倒是真的,俗话说,孩儿脸,春天里的天,说变就变。”

赵与檡:“很感谢乡亲们,你们还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长者:“这没有什么,主要是看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们想来了解一下是什么情况,空手过来又显得唐突了一些,所以动员乡亲拿了些东西过来,都是自家产的,也不值什么钱。”

赵与檡正要命仆从给长者和那几位同来的乡亲一些钱作回报。

长者拦住说:“托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福,这些年,我们这里风调雨顺,老百姓安居乐业,数十代人没有经过战乱,老百姓心怀感恩呢。近期老是有关于蒙古人要打过来的传言,我们都蛮担心的。要是那些骑马的民族把我们大宋江山占了,老百姓就要吃苦啊。我们拿来的这些东西真不值几个钱,你们不必给钱,乡亲们是不会要的。”

赵与檡拱手鞠躬:“代我们向乡亲们道谢。皇天后土,希望我们大宋江山千秋万载!”

长者:“是啊!我们也祝愿太皇太后与皇上福寿安康!老百姓没有别的想法,风调雨顺的时候,能够按时节耕作、收获,遇有天灾时,朝廷和官府能救条命。我们活了这么长的岁数,还真没有经历过兵灾,希望兵灾能远离我大宋百姓。”

长者示意那几个同行者,向赵与檡拱手、躬身作别而去。

大家用过午饭,由江万载统一调度,队伍又分成四个部分。

赵与檡按照长者指示的线路,把通往北部山中的路线指给了江万载,仍由江万载率队在前面开路,赵与檡殿后,一路继续北行,向大山中走去。

天气似乎有意照顾这支往大山里行走的宋室皇家迁移队伍,晴好起来。

往山里的路由于行人少而莽草丛生。

江万里带着前队的自家义兵和皇室禁军精锐,骑马前行,踏出一条道来,这样二队、三队的益王、广王轿马组合队伍行走起来也就方便很多。

殿后的秀王赵与檡率领的小分队也是以骑兵为主,行走比较顺遂、轻便,为此,他特别加强了后面的戒备,甚至安排了一些人下马步行,将人、马踏成的行走线路沿途倒伏的野草重新扶直,有些浅溪里被人、马踏过的鹅卵石也尽可恢复原状,而且派了自己一位亲信,率领十余骑兵,与大队伍保持着三十里左右的距离,以防后有人追踪,尽管这样做的意义不大,但他们都还是把能想到措施都想到了。

人烟越来越少,草木越来越繁,两旁甚至还有早春的花儿开放,鸟儿在天上飞,鱼儿在水中游,益王、广王两年前还不时地随着宫中之人到临安郊外踏青,甚至还坐画船游过西湖,但从他们的父皇度宗皇帝去世之后,他们的兄弟赵显登位,宫中便失去欢乐,除了在皇宫后苑能见到花草外,这样完全地在蓝天白云下欣赏自然风景的情景则是没有过的,他们的表情越来越放松,甚至与自己的母亲讨论沿途所见景象。

行至一处山间盘地,一群喜鹊从益王的轿边飞过,这一下可让整个队伍增添了许多的欢愉。

杨亮节非常开心地对他的姐姐杨太淑妃说:“姐,您看这喜鹊,偏偏就是从咱们益王的轿边飞来飞去,看来,益王这次出镇,必有喜庆之事。”

杨太淑妃其实年龄并不大,才二十多岁,本来她应该正是享受青春年华的时候,而此时,她却要担着为赵家保护、延续血脉的重任,一路上心神不定,甚至常常做噩梦,梦到自己在临安城里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元兵抓起来了,食不知味、寝不安睡,难得遇到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一路上又是春风和煦,满是生机,心情自然也是难得地好了一些,听到弟弟的话,望着那些飞在周边喜鹊,很开心地应道:“是啊,这些鸟儿确是很可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紧随益王队伍之后的广王听到大家一片欢愉之声,看着前面自己哥哥轿边飞来飞去的喜鹊,也是很开心,并指给母亲和舅舅看,俞太妃和国舅俞如圭也开心地笑了。

江万载听到后面队伍的欢笑,回转身一看,见那么多喜鹊飞在益王队伍附近,他对紧随身边的儿子江钰说:“看来这次太皇太后她们与皇上是凶多吉少了。”

江钰:“喜鹊不是主喜么?父亲为何这么说?”

江万载:“古人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从来祸福相关,益王喜,则皇上悲——”他自知说错了话,望了一下周边,还好没有别人,瞪了江钰一眼,便停住了。

那江钰是个年轻人,长得孔武有力,近年随父亲征战各地,也长了些见识,听到父亲刚才这番话,他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看到父亲那惊悔之状,也没有再往下追问,只是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父亲那句话:“益王喜,则皇上悲!益王喜,则皇上悲!这是啥意思呢。”

秀王赵与檡听到前队传来欢快的说笑声,望望天,看看山谷两边的花草,听着那刚开始融化的山间雪水溪流,心情也变得轻松不少。

很快行至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找一处宽阔的地方停下搭起帐篷歇息过夜,江钰突然喊了一句:“房子!”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原来是一处佛寺。

江万载勒马回行,来到护送益王的杨亮节旁,赵与檡和俞如圭也心领神会,策马过来。

江万载:“那边有一古寺,我们何不到山寺借宿一夜呢?”

杨亮节:“只怕寺小,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马。”

江万载:“那也没有关系呀,可以让两位太妃及二王住寺内,我们这些人在周边搭帐篷歇息,免得太妃及二王露宿。”

赵与檡:“江大人所言甚是。为了避免惊扰寺僧,大家先停驻在此,待我上前,探听探听,与寺僧打个招呼。”

江万载示意江钰过来:“你陪着秀王去那山寺问讯。”

江钰:“是。”说着,紧随赵与檡向那山寺走去。

离寺门不远,听到寺内传来木铎之声。

寺门外却不见一个人影。

赵与檡示意江钰勒缰下马,把马拴在两棵古柏树边,整衣来到寺门口。

一个穿着百衲衣的老僧人手持木鱼,从寺内迎出:“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日暮来此深山古寺,可是要借宿的?”

赵与檡:“是的,法师,赵谋此厢有礼!”

老僧人:“赵谋?赵乃当今天子之姓,你难道是皇亲国戚不成?”

江钰与赵与檡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赵大人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赵姓却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师,我们都不是皇亲国戚,但确实是官军。”

老僧人:“官军,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

江钰指着远处:“我们的队伍在那里呢?”

老僧人眯着眼睛看去,发出疑问道:“现在是什么世道,官军出征还都带着妇女、孩子么?是你们的亲眷,不是抢来的民女?”

赵与檡:“法师,是这么回事,现如今不是有传言说那蒙古人要打过来吗?您虽在山野,可能也有风闻。”

老僧人:“我乃山间野僧,确曾听闻这一传言,不管谁家坐天下,于我们化外之人无干。只是这蒙古人要来与你们有关联?”

赵与檡:“情况是这样的,那蒙古人确实进逼我大宋得厉害,临安的太皇太后为了加强大宋江山的边防,安排我们这些义军到南边实边,那是要长期驻守垦荒的,所以要求我们都把家属带上。”

老僧人:“只是山野小寺,你们那么多人马,又如何能借住得下呢?”

赵与檡:“主要是想让那些女人和孩子能在屋内住,我们其他人马都可在周边搭起帐篷。我们在行进途中都是这样做的。”

老僧人:“既是这样,那就请便吧。”

于是老僧人喊来几个小和尚,把佛寺内的几间空房稍加洒扫整理,二王及他们的母亲,还有秀王、二位国舅、江万载的部分家眷由各自的仆从在屋内安顿了床具安歇,他们借用佛寺的灶台,用自带的粮食,做了一顿素餐,与寺内诸僧一同享用。

在寺周边搭起帐篷的诸军将士开始用篝火照明,随着夜深,赵与檡和江万载命大家把火熄灭。

山谷很快进入了戚静。

深山之中,到了晚上,便是动物出没的时间,山林里不时地传来各种鸟兽的叫声,益王和广王开始都是一个人一张床,但那些鸟兽的叫声有时让人心惊,他们很快便不安起来,他们的母亲只好让各自的孩子与自己一起入睡。

江万载、赵与檡、杨亮节、俞如圭四个人自知责任重大,他们聚在赵与檡的帐篷中商量着后续的事情。

俞如圭:“二王——”

江万载用脸色示意他不要出声,并改口说:“噢,你是说那两个小男孩要吵着与他们的母亲睡是吧。”

大家会意,从此再也不以“王”在公开场合称呼二王。

赵与檡:“老僧人也是慈悲为怀,终于可以让大家好好安歇一晚了。因为现在还知道外面的情势,要不咱们明天与老僧人商量商量,干脆在这里停歇数天,然后派人出去探听消息,再重新往南赶路。”

江万载:“以我之见,我们还是继续走路的好,明日早上用完早餐,即刻前行。这样一不会给老僧人过多打扰,二是我们的队伍也会更加安全灵活,进退有据。以我的看法,在特殊时期,这么多人连续数天停在一个地方,很有可能会出问题。”

赵与檡:“江大人所言甚是,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要作一个分工。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杨、俞二将军按原计划护送那些孩子和女人,江大人在前面开路,但我希望你能派一队快马行走得更快更远一些,这样就可以探询到前方我们可能意想不到的情况。我呢,除了继续殿后外,还打算做两件事。”

杨亮节:“两件什么事?”

赵与檡:“一是派亲信人马往后沿途了解元军的战况,二是派飞马前往临安,随时掌握太皇太后和皇帝的最新情况。”

江万载本想称“秀王”,他停了一会儿,改口道:“赵将军所言甚是。我明天即派快马前行,打听前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