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赵家天下

临安城的东门和北门此时皆在元军的监视之下,益王、广王出行的队伍又过于庞大,为了遮人耳目,二王分别与各自的母亲同坐一顶轿子。

他们的舅父杨亮节、俞如圭各自骑马相随。

仆从皆骑马或步行。

按照文官出行的方式,分两次从西门出城。前面由禁军都指挥使江万载和从湖州败逃出来的秀王赵与檡率一小队骑兵开路,后面由杨镇率骑兵殿后。

实际上分了前后四个由轿、马混合组成的小分队。

一路西行,至萧山才汇合成一个完整队伍。

这支在大敌当前的关键时期由临安城撤出的大宋皇家队伍,大多数都属于皇室宗亲,只有江万载算是外臣。

队伍乃分四部分,前队由江万载率领他自己从江西都昌家乡带来的部分义军精锐及禁军精锐组成,还有秀王赵与檡与部分皇室宗亲。

第二队由杨亮节骑马护行,益王赵昰和他的母亲杨太淑妃合坐一顶轿子,他们各自的部分仆从及亲族随行。

第三队则是广王赵昺和他的母亲俞太妃及他们各自的部分仆从、亲族人等。

最后一队由驸马杨镇率部分禁军与皇室宗族人员。

整个队伍前后相连数十里。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但对于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而言,却是一次难得的出城,他们自己并不明白这次远行的使命,看着沿途的山野早春风光,眼睛里充满着好奇。

赵昰懂事一些,安安稳稳地坐在轿中,偶尔会转身看看跟在轿侧的舅父杨亮节及身边的母亲杨太淑妃。

赵昺开始是一个人坐一顶轿子,两只眼睛望着道路两边的山水与田野,可是,行不多远,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惊慌,俞如圭尽可能地骑马行走在他的近旁,但他的眼睛中还是流露出不安。

俞如圭命轿夫停下来,问道:“广王有何不安?”

赵昺:“国舅,我怕!”

俞如圭:“没有关系,这里是我们赵家的天下,你不必害怕!”

赵昺:“我要妈妈!”

俞如圭:“你往后看,妈妈跟着呢。”

俞太妃听到了前面舅甥二人的对话,让轿夫停下轿,自己走到儿子身旁:“昺儿,我在这儿呢。怎么了,你看这一路多好的风景。”

赵昺:“伸出双手,妈妈,你能抱一抱我吗?”

俞妃把赵昺抱了起来。

俞如圭示意轿夫停轿,让俞妃与赵昺同坐一顶轿子前行。

殿后的杨镇心里最焦虑,谢太皇太后行前曾亲授机宜,告诉他,如果一路顺畅,将二王送至镇所,要极力去招寻那些熟悉朝政且学术、人品能孚众望的福建、广东名臣尽力教育、辅佐二王,她甚至还特别讲到广东的状元张镇孙,因不愿拜贾似道为恩师,授官时受到冷落,以致辞职返乡,如这一类臣子,对朝廷都有感情,是可以寻访的。

她也讲到陈宜中,她说自己能体谅陈宜中左右为难的处境,对他借母病危不辞而别表示理解,但以她的直觉,认为陈宜中对朝廷的情感同样也还在,正如她对江万载所说,陈宜中曾在福建任地方官,对福建、广东情况较了解,在主持朝政期间虽遭人指责,但他还是能服众的,这也是当初她给陈母写信的原因,如果有机会的话,即使不能请他重新出来维持局面,也可征询他的意见。

当然,谢太皇太后更加提到,自己准备与全太后、皇帝坚守临安,把元军的注意力吸引在临安,尽管元军随时可能入城,但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或者等二王长大成人,宋室江山尝有恢复之望,这次二王出镇的计划是属国家机密,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为了诏告天下,当二王安全到达镇地,即向天下发布圣旨。

可是,由于那些降元的宋军将领与临安城里的文武百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难说消息不会走透出去,万一被元军统帅伯颜侦知,洞悉朝廷用意,他们就会派兵追回二王,如遇此情况,希望杨镇能以大宋江山为重,将元兵拦截,这也是在组队时让杨镇殿后的原因。

杨镇看到前面队伍时缓时速,开始的时候还能有些耐心,但到第二天,就心里着急起来,不断地派身边的人骑马到前方了解情况。

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江万载和秀王赵与檡,两人骑马并行,看着一路上早春田野里已有农人在开始为春耕作准备,不时传来鸡鸣犬吠之声,一片太平景象,还算舒心。

江万载:“大宋天下的百姓多幸福啊,身为大宋子民,是天下一等一的百姓。”

赵与檡:“是啊,自从太祖开基以来,我朝以生民为重,以文治天下,改变了汉唐以来武人拥兵自重的局面,百姓生活平安顺遂,与西南吐蕃、大理、安南诸国平安相处,虽历经辽、夏、金等北方边国的不断侵扰,数万里江山,都是繁荣气象。只是这蒙古人建立的元朝来势凶猛,以致今日。”

江万载:“秀王啊,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这些毁灭我大宋江山的,那些冲锋陷阵者,皆也曾是我大宋臣民呢。欲灭宋者,宋人也。”

赵与檡:“江大人所言甚是,尤以吕氏家族最甚,当初吕文德起于草莽,在抗金过程中因战功得到升迁,他的家族数十人在朝里为官,赵家天下,吕氏分其数分,可自吕文焕降元之后,沿江诸城皆为吕氏亲族与旧部,贾似道没有及时处理吕氏问题,是导致元军几乎兵不血刃降占江州、安庆等重要城池的关键原因。”

江万载:“现在太皇太后还要借重吕师孟,授予他兵部尚书,幸得文天祥文大人力阻,才授予他兵部侍郎的官职,可是,听说太皇太后还是有授予吕师孟兵部尚书的想法。”

赵与檡:“吕氏家族的问题,在吕文焕降元之初没有及时处理,越到后来越是尾大不掉,没法处理啊。现在,举朝降元已成定局,没有适当身份,那元军便觉得不够分量,再加上那吕文焕、吕师夔、范文虎现在都还受到伯颜的重用,在元军中影响很大呢,太皇太后实在没有办法,”

江万载:“当时,吕文焕降元,一些清醒的大臣是看到了问题的苗头,力主清理吕氏家族,可是,贾似道没有胆量这样做,主要因为满朝文武,不仅吕氏家族力量强大,而且许多人都与其有这样那样的关联,或者是旧部,或者是姻亲,盘根错节,情势复杂。这也是历朝历代官宦结党营私的恶果。大宋历朝以来,这个问题一直控制得都比较好,但从贾似道当权后,这个问题便严重起来。”

赵与檡:“贾似道在放任吕氏家族坐大这个问题上确实要承担主要责任,只是这个人自己的家族倒是没有占什么高位,这也迷惑了度宗皇帝和太皇太后,贾似道这个人让人搞不懂。许多曾与他同僚之人,与他有过契合,最后也都分道而行,令兄万里公即其一,陈宜中也是这样。”

江万载:“我听家兄说,一个人的权力到了没有人能控制的时候,就会变得刚愎自用。贾似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年轻时,还是一个有学识、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人做事也都很谨慎周全,这便是理宗皇帝晚年重用他的原因,可是,到了后来,度宗皇帝便完全把朝纲交给了他,那一次,贾似道要辞职,度宗皇帝竟然要下跪求他留下,幸好被家兄拦阻,这样的事,要传到外国使臣那里,会令人笑话的。”

赵与檡:“噢,对了,你说到外国使臣,那些留在临安的日本人、安南人、高丽人等还在临安么?”

江万载:“听说在春节前都各自回国了。他们也曾想留下来看看临安如何被元朝纳入版图,但觉得蒙古人骑马征讨天下,即使江山一统,也只能靠铁血政策,那不是自古以来中国帝王的牧民之道,因而,都各自回国了。”

赵与檡:“是啊,我们一定要保护好二王,为赵家留下这两点血脉,或者他日还有再复兴的希望。如果那元军把临安占去后,我们还能保有福建、广东,那也是沃野千里,当年闽越国、南越国也曾在这里立国,只要二王发奋图强,我们赵家天下还能维持半壁南天。他日那元朝的铁血征服失去民心之时,便是大宋江山再造辉煌之日。”

江万载:“是啊,这样说来,你我今日能受太皇太后如此重托,自然也是很荣幸的事情,他日一定会名载青史的。”

江、赵二人正一路骑马并肩而行,一路谈兴甚浓,兴之所至,什么都谈。

赵与檡甚至还谈到他往日在湖州的歌舞升平的生活,江万里载则会回忆自己组织义军在鄱阳湖上与元军周旋的经历。

在快近婺州(金华)地界之时,行进队伍突然出现一阵**,只见殿后的驸马杨镇快马飞奔而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赵与檡和江万载勒住缰绳,与杨镇打个照面。

原来这是一次庞大的有计划的临安皇家局部转移行动,由于元军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临安三宫,即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皇帝赵显。在当时的元朝皇帝忽必烈和伯颜、阿术等元朝君臣看来,只要临安君臣投降,便是整个宋室归元。

他们当初并不了解汉族人在血脉传承方面的灵活性和意志力,因而,没有考虑谢太皇太后与皇帝之外的国家象征,他们甚至把主持朝政的陈宜中当作了群臣领袖,点名要陈宜中做降元代表亲到伯颜军帐商谈降元相关事宜,以致陈宜中趁母病危之机,离开了临安。

在二王离开临安的第二天,消息即被元军元帅伯颜侦知,他立即把那些元军中的宋朝降将找来商议。

吕文焕说:“如果二王真的去了福建、广东,那么将来就有可能被人利用。当年金国在汴梁掳走徽、钦二宗,把汴梁皇室、旧臣全部押往北方,就是因为遗漏了在外募兵的高宗皇帝赵构,这才有了临安行在这段历史,大元皇帝如今立意一统天下,那就不能让二王逃离临安。”

伯颜很欣赏地点了点头:“吕大人之言甚合我意。只是要派一个既可靠又了解情况的人去把那二王追回来,派谁去合适呢?”

吕文焕:“范文虎曾在临安任禁军都统,对宫室情况比较了解,他也认识二王及他们的母亲。只是不知道这护送二王的大臣都有哪些人?”

伯颜:“据我得知,谢太皇太后派驸马杨镇负责护送,另外还有二王的舅父杨亮节与俞如圭。”

吕文焕:“这些人范文虎都认识,可以让范文虎去把二王追回临安,让他们与三宫一起降元,便可一劳永逸,解决大元的后顾之忧,那些想利用皇家血脉搞搞震的人也就找不到合适的依托了。”

伯颜:“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大臣参与护送?”

吕文焕:“这方面,目前还没有得到消息。”

显然,伯颜并没有得到江万载与赵与檡参与护送二王的消息,这也是谢太皇太后有意设计和安排的,因为江万载当时是禁军都指挥使,谁都不会想到谢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把负有保护临安安危的江万载派去护送二王,秀王赵与檡自湖州秀王府逃离后,便一直行事低调,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伯颜当即命令范文虎带领部分降元宋军和蒙古骑兵顺着官道绕开临安城,直接向西追赶,这个消息很快被宋军侦知,即飞马报与护送二王出镇殿后的驸马杨镇。

杨镇得到情报,并且了解到负责追捕二王的元军将领正是自己曾在临安的同僚范文虎,迅速赶到队伍的头阵,与江万载、赵与檡通报并商量。

三人立住马,杨镇把情况说了一遍。

江万载:“看来我们不能再走官道了,必须躲避元军的追赶。”

杨镇:“元军与我们只隔一天的时间,而且他们是快马,没有行装,动作迅速,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商量了,必须采取措施。”

赵与檡命令队伍暂停行进,派人把二王、二妃及二位国舅都叫来。

江万载:“元军已经追来,我们不能再走官道,我的意见是请二王分别行动,往北,离婺州不远有群山,大家先往那里去走避,待元军过后再顺道南行。对那元军,由我来对付,请驸马和秀王保护好二王。”

江万载跪下来,对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说:“二王好自保重,臣江万载前去拦截元军。”

两个孩子两眼碌碌,不知所措。

杨镇扶起江万载:“江大人,太皇太后临行对我有交待,一定要配合你保护二王出镇,而且伯颜和范文虎并不知道你来了,他们都知道护送二王的是我,故请你与秀王继续护送二王,可先到山中暂避,待我去应付那范文虎和伯颜,南行一路皆为我宋朝天下,你们尽快南去。赵家这两点血脉就拜托你和秀王、两位国舅爷了。”

说着,一行老泪喷流而出。

两个孩子懵懵懂懂,望着各自的母亲与舅父,两位太妃也是惊疑不定,不知如何应对。

杨镇对两个孩子说:“由江大人与秀王、两位国舅爷护送二王出镇,往南还是我们赵家天下,请二王及两位太妃不必惊慌。我要马上前去应对那率元军追赶的范文虎,我们以前是同僚,知道如何与他周旋,江大人和秀王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在这里,不会引起元兵注意,如果我不出面的话,那元兵一定会追到底的,我们的行踪反而成了给那元军指路的路引。我这一去,范文虎一定会抓我去元军帐中领赏的,你们放心南去。”

赵昰略懂事些,带着哭腔问:“驸马爷,你到时还来看我们吗?”

在场者都鼻子酸楚,但大家都尽力控制,不让眼泪流出来。

杨镇:“我这一去,生死未卜,二王不必挂记,只要到了出镇之地,一定会有天下英雄群起响应的。你们放心,在婺州北的群山中略避数日,尽早南行,这些目前都还是我们赵家天下,只要我把那元军应付过去,你们就可以平安南行。告辞了,各位!”

说着,快马回到自己殿后的队伍中,勒住马,示意后队回转。

江万载与杨亮节、俞如桂商议,重新编排队伍。

由江万载率队前行,赵与檡分一部分骑兵殿后,二王原来的行进队伍分一部分到前队,分一部到后队,离开原来行进的官道,往婺州北边的山中行去。

杨镇顺着官道回走,在快近萧山的时候,与前来追赶的元兵相遇。

杨镇命队伍停住,范文虎也命元军停下来。

范文虎认得宋军的禁军装扮,知道这可能是护送二王的禁军精锐,来到阵前问道:“杨驸马可在?二王还安好吗?”

杨镇骑马冲到阵前:“范将军,久违了!没有想到你我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范文虎:“杨驸马,酸溜溜的话就不要讲了,这也许是天意。你快把二王交出来吧。”

杨镇:“范将军,我只是负责二王安全离开临安,他们已经由各自的舅父护送前往出镇之地,我正要回临安向太皇太后交差呢。”

范文虎:“怎么这么快?”

杨镇:“是啊,二王这也是上应天命,兵贵神速,这你是知道的,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顺着这官道继续追,这往南地带还都是赵家天下,你试试看,有多少人要拿你食肉寝皮!”

范文虎:“归顺大元,又不是我范文虎一个人,为什么大家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杨镇:“这个,你得问问你自个。好了,情况就是这样,你要继续追,我就把这条路让给你,你去追那在福州和泉州的益王和广王,看看福州和泉州的老百姓会把二王交给你呢?还是要扒你的皮?”

范文虎:“事到如今,太皇太后都派人到伯颜元帅军帐中商谈降元诸事,杨驸马还要说这样的硬话,有意思吗?好了,既然二王已经赴任,那也许是天数,我去追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正如你说的,你们赵家还管着这些地方呢。伯颜元帅只知道你是护送二王的主帅,既然你自己送来了,就请你随我到军帐中去向伯颜元帅说清楚吧。”

杨镇知道,此时如果与元军对战确实没有意义,既然范文虎要自己去伯颜那里说清楚,那就去吧,也好为二王南行争取时间,于是答应道:“那就请范将军派军士过来捆绑我,把我抓去见你的伯颜元帅,也好领赏!”

范文虎:“杨驸马干嘛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我毕竟也曾是同僚,此时今日,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我哪里敢奢望领赏,只是回去交差而已。如果放你去临安城里向谢太皇太后交差,我就没法向伯颜元帅交差,既然你答应同往伯颜元帅军帐说话,你就直接随我去伯颜元帅军帐吧,再说了,谢太皇太后派你护送二王时,还使了个障眼法,派了左丞相吴坚、枢密院使谢堂诸人来伯颜军帐中商谈和议之事,你是驸马,是赵家宗室,正好一起与他们商议商议。”

于是,范文虎让元军把杨镇率领的宋军禁军解散,那些禁军近来常是一日数惊,巴不得赶快逃命,很快逃散了。

范文虎并未捆绑杨镇,而是让他以临安大臣的身份被押送到伯颜帐中。

伯颜一看,只有杨镇一人被抓到,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