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李芾死节

陈宜中与谢太皇太后密商,在众朝臣中,选了老实持重的工部侍郎柳岩到元军中求和。

柳岩平日在朝,虽算不上有魄力和能力的人,但与人友善,即使那些曾与他同朝共事的降元将领中,都没有与他有过节者。

柳岩当即奉谢太皇太后手书,前往无锡拜见伯颜,泪流满面地向伯颜请求道:“现在我朝临朝称制的谢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嗣君幼弱,而且还在服父丧期间。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攻伐有丧之国,望大丞相您息怒班师,以免我朝三宫不安,陵寝动摇,我朝一定年年进贡,岁岁修好。以前与贵国的那些恩怨,都是因为当朝的贾似道一人胡作非为,贾似道早已伏诛,贵国也就不要再与我朝计较过去的那些事了。”

柳岩这里所说的三宫是指谢太皇太后、全皇太后和当朝皇帝赵显三人。

伯颜身边还站立着许多由宋降元的将领,尽管这些人都是贪生怕死的降将,听到柳岩的这一席话,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内心沉痛,有的回想起曾经与柳岩在临安的共事时光,现在这位昔日同僚却讲出这等令人伤心的话来,那种酸楚的感觉肯定是极其不好受的。

伯颜对此不可能没有感觉。

伯颜高声地回应道:“起初,我们的大元天子初登皇位时,即派使者奉国书到你朝通好,可是,你朝那些掌朝的人耍无赖,把我们派去议和的使者郝经扣留了十六年之久,你们又接受了那个反叛我朝的李璮,与我朝为敌,所以兴师问罪。你们说这是贾似道的错。可是,去年以来,你们那些守将又多次杀害我们派往你朝议和的使者,这又是谁的错呢?如果你们的谢太皇太后真是有悲天悯人之心,希望我们不要进军临安,为什么不能仿效你们大宋立朝时,钱氏和李后主降宋的做法,奉表来降呢?而且,当年你们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时,也是从那周后主的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现在正是你朝小皇帝交出江山的时候。天道轮回,老先生您就不要多说了。”

这些话听在在场者的耳朵里,都是五味杂陈,有人也想到,是啊,当初宋太祖赵匡胤不就是从人家小皇帝手中夺得天下的吗?

伯颜所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

柳岩无言以对,听伯颜此言,更是哭声嚎响,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有些降将也禁不住暗暗垂泪。

伯颜受到了感动,他为宋室有这样至诚的臣子感叹不已,派官员把柳岩送到专门的接待处安顿。

柳岩并未在伯颜军中多停留,预感到伯颜已下定决心要攻克临安,为了让谢太皇太后和陈宜中等决策者清楚伯颜的意图,立即返回临安交差。

很快,伯颜带领的这支元军进占平江,临安局势更加严峻。

陈宜中与谢太皇太后再次商议,还是准备与元军议和。

其实在元军从长江中游顺江而下的过程中,谢太皇太后虽然颁发多次勤王令,命令各地将士到临安勤王,但与元军的议和构想一直在暗中运作。

除了暗令江西的谢枋得尝试与吕师夔联络外,在朝堂之中,还启用了吕师夔的哥哥吕师孟,吕师孟是吕文德的儿子,是襄阳降将吕文焕的亲侄,谢太皇太后特地加封已经去世的吕文德和义亲王,当时曾一度想把吕师孟提为兵部尚书,文天祥极力反对,认为宋军在长江中下游的失败都是吕氏家族的叛降所致,要求朝廷不仅不能给吕师孟封官,应将吕氏家族灭族,要把吕师孟斩首衅鼓,于是谢太皇太后给吕师孟封了个兵部侍郎的官,其实这也是很高级的官吏,是兵部尚书的副职呢。

在选派谁去平江向伯颜求和时,谢太皇太后又想到吕师孟,与陈宜中商定,赦免吕文焕等吕氏家族降元诸将之罪,派柳岩、陆秀夫、吕师孟等人带着谢太皇太后的国书,前往平江求见伯颜,表示宋朝皇帝愿意认大元皇帝为叔叔,宋朝与元朝结成叔侄之国,还说,如果认为认叔叔觉得辈分高了,认个侄孙子也可以,那么,元朝与宋朝之间就是祖孙关系了,称之为祖孙之国。

伯颜越听越离谱,很难想到这临安城里的君臣怎么会想出这么多想法来。表示坚决拒绝。

谢太皇太后已经方寸全乱,她命朝中大臣加强与伯颜的联络,干脆纳贡称臣,以臣服之国的礼仪对待伯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伯颜不要兵进临安,把还在宋朝范围的地方封赏给宋朝皇帝,并表示,可以与伯颜到临安郊外的长安镇举行称臣仪式。

谢太皇太后和陈宜中等正为与元军议和忙得焦头烂额,而湖南那边也传来极不好的消息。

这时正是赵显即位的第二年新年元旦,整个临安城都沉浸在一片失败的氛围里,湖南全境失陷的战报就在这一天里传到了谢太皇太后和陈宜中那里,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啊,因为临安这边已是火烧眉毛,旦夕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潭州的事。

原来在伯颜和阿术对临安进行合围战时,在长江中游的阿里海牙进占了湖北、湖南大部分城池,但还有一些军事重镇在宋军手中,这些军事重镇的守城将士曾一度期盼临安朝堂能增派援兵前来救援,谁知临安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了别处的江山。就这样,许多城池或战败,或投降,都被那元军占去。

元军攻占潭州时,遇到了湖南镇抚使兼潭州知州李芾率领的宋军坚决抵抗。

稍前,谢太皇太后与陈宜中同一天下达命令,派文天祥任平江知府,协助守卫临安,而指派李芾前往潭州任职,希望牵制住长江中游的阿里海牙不要往长江下游来。

李芾不负所望,到潭州后,积极布防,使得那阿里海牙围攻潭州三月之久,大小数十战,都无法攻入潭州城内。

也不知什么原因,虽然是初春天气,湘江里突然涨起水来,阿里海牙见状,欣喜万分,当即命元军决堤放水入城,一时间,大水漫过潭州城内,城内大乱。

李芾正与诸将议事,诸将哭着对李芾说:“潭州已经处在危险中了,我们这些将士自当为国而死,可这满城的百姓是无辜的呀,我们怎么办呢?”那言下之意,就是顺天意,降元,免城里百姓再遭兵灾。

李芾非常愤怒地应道:“国家太平时,有恩于你们,正是为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现在你们都听好了,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大家都只有拼力守城一条路,不要多想其他!如果还有人敢说这说那,我首先就杀了他!”

各位将领都不再言语,知道李芾的守城决心,因而也都铁了心要坚持战斗到底。

新年元旦的这一天,正是往年城中居民欢度春节的时候,元军突然趁着城里水淹,加大了攻城力度,很快,元军就从多个城头登上了潭州城,城内早不见了节日的氛围,到处都是人喊马叫,喊杀声此伏彼起。

当时衡州知州尹谷正与家人在城里围炉,听到屋外元兵追杀声,问家仆:“外面何事吵嚷?”

家仆回报:“元军入城,正是元军杀到!”

尹谷当即命家人把家门关上,然后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叫到近前,每人给他们戴上一顶成年人的帽子,很沉痛地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从今天开始,就是成年人了,这是我给你们举行的成年礼。”

两个孩子从来没见父亲如此严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哭了。

尹谷的一位幕僚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人还有心思做这事!”

尹谷说:“我正想让孩子们穿戴整齐见先人于地下!”

家人听了,都预感到尹谷要做出极端举动,可大家都束手无策啊,门外的元兵早就喊杀声震天响。

尹谷对着全家人说:“今天,就是我们一同去见先人的日子,那元兵已杀到家门口了,你我绝无生理!”

一家人都恸哭不止。

于是,尹谷下令,全家动手,把那放在柴房里的柴火堆在房屋中间,围成一个圈,自己与家人站在中间,点火自尽,当即火光冲天,那些准备冲进屋内的元军当场看得目瞪口呆,见过自杀的,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合家自杀的。

火光初起之时,还能听到那火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声,很快,大火的烧焦味便淹没了那人的叫声,只听到那火的噼啪声,元军全都看傻眼了。

尹谷一家人的投火自尽给城中的宋军将领们带来很大的思想压力,许多人都开始思考自己面对这种不可避免的失败,该何去何从,投降元军,或许可以换来一家人苟延残喘,或许会在元军的统治下屈辱地生活,但是自己一世的清名便没有了,如果有历史记载的话,投降便成为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铁证。

当然,大家更能感觉到主将李芾是有拼死一战之决心的。

李芾知道城内形势危急,当时在官衙专门准备了一桌酒席款待同僚,大家正在豪饮之时,他突然让幕僚拿出一个布条,上书“尽忠”二字,示意大家,现在到了为国尽忠的时候了。那些宾客个个领命出外迎战,许多人不是战死,就是投水自尽。

李芾把自己信任的部将沈忠叫到身边,对他说:“我已经尽力了,义当为国而死,但是我的家人也不能被敌人侮辱,你现在把我全家当我的面全部杀了,再最后杀我!”

沈忠哭着说:“大人,这样使不得的!”

李芾怒道:“我是主将,这是我和我的家人报答国家的最后时刻,怎么就使不得呢?”

于是,把全家老小都叫到一起,让所有人都端起满满的酒来,一个个强制喝了下去,不多时,一家大小都醉得倒在地上,沈忠站立在旁,哪里下得了手,李芾指着沈忠:“你还不动手?”沈忠一边哭着,一边用刀一个个砍去。

最后,只剩下李芾自己,他见家人一个个被沈忠杀死,心里缓了一口气,指着自己的脖子,对沈忠说:“这里!让我死得痛快些!”

那沈忠这时完全被李芾的情绪感染了,脑子想都没想,一刀将李芾砍死!

沈忠看着被自己砍杀的李芾一家,心里根本就麻木了,他将大门关上,把柴房里的柴堆在那些死人堆里,一把火烧了李芾的官衙。

沈忠这时已是杀红了眼,他回到自己家里,把家里的一家大小全部杀光,然后又跑回李芾的官衙,看着那熊熊大火,当即跪地拜了三拜,大声恸哭,拔刀自刎。

李芾的幕僚陈亿孙、颜应焱等也都自尽殉国。

潭州城里有很多老百姓受到感染,有不少人都是举家自尽,不希望受到元军的侮辱或伤害,因为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攻城的元军是什么人,城里一直流传着元兵不是人而是鬼的传言,老百姓举家自尽者,多源于此。

当时,在潭州城里所有的井里都漂着浮尸,那些树木上全是挂满了自杀者的尸首。

阿里海牙率元军入城,沿途看到此景,连连叹息不止。

这可能是他一路攻城掠地见过的最悲惨的战争图像,他无法想象,大宋王朝竟有如此忠烈的官员和百姓。

阿里海牙进到潭州城内,略事休整,立即向周边城池发布文告,很快,袁、连、衡、永、彬、全、道、桂阳、武冈等,湖南、江西、广东、广西周边各地城池,都归附于元军。

李芾之死的消息传到临安,城里到处都有人散布谣言,各种说法的都有,尤其是那潭州城陷时百姓的惨状被人说得甚为夸张,临安城里的百姓也都处于惊恐之中。

谢太皇太后与陈宜中的责任显然不同寻常,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们还是要给那些为国而牺牲者一个名分,特以皇帝名义下诏,追赠李芾为端明殿大学士,谥为“忠节”,算是作为李芾殉国的一种褒奖。

这现象很有意思,谢太皇后太后一边鼓励各地将士奋勇杀敌,为国牺牲,一边派人去伯颜那里请求纳贡称臣,先认侄儿之国,再不行,认个侄孙之国也可以。

也有那不为忠孝名分所动者,以保命为先。

继续有朝臣不辞而别,同签书枢密院事黄镛等又相继逃离临安。

谢太皇太后甚感无奈,只好把陈宜中叫来,清点在朝人头,下旨任命吴坚为左丞相,常懋任参知政事。吴坚早在理宗朝时,已在朝为官,因而得到谢太皇太后的信任。

这一天,谢太皇太后在慈宁殿召见在朝文武大臣,结果在文官班里,连陈宜中一起,才来了六个人,这让谢太皇太后甚为伤心,当场流泪,群臣无人敢发声。

退朝之后,常懋也偷偷带着家人溜出临安,消息报到谢太皇太后那儿,她也只能摇头叹息数声。

元军在长江口一带顺利南进,董文炳率领的元军迅速攻下许浦、澉浦、顾泾、上海、华亭等地。

伯颜进一步排兵布阵,在离开平江的时候,当地士绅要为他举办酒宴壮行,被伯颜婉拒了,他说:“我们带兵南征,是要为大元皇帝一统天下,难道是带着千军万马来这里喝酒的吗?”

那些士绅一听,知道元军将领确是血气汉子,且有大志向,不为酒色所累,反倒是多了一分敬重之意。

紧接着太湖、湖州、嘉兴各城,或战或降,皆为元军拿下。

特别是嘉兴守将刘安,几乎未发一兵,举城降元,使得元军已逼近临安城郊了。

临安城里的君臣早已惶惶不可终日,所有的惊恐都由谢太皇太后和陈宜中等人扛着。

有一日,全太后到谢太皇太后处问安,看到谢太皇太后忧郁难安,本想安慰几句,她话还没有出口,就被谢太皇太后拦住道:“这是天数,也是我大宋气数如此,你就不要多管了,担心也没有用,你把那皇上看护好,就是积了大德了!”

泪眼人对泪眼人,全太后是个知趣之人,清楚自己的角色就是做好皇帝的母亲,那军国大事,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于是点了点头,退出慈宁殿,回身抹去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哄那五岁的皇帝赵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