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芝山止水

贾似道一路奔逃,到达一个叫珠金沙的地方,连夜召集夏贵前来议事,刚好孙虎臣也骑马赶到。

那孙虎臣滚身下马,跪在贾似道面前,拍着胸脯又哭又叫:“相爷,这都是什么世道?面对元军,这么多将士,竟然没有一个服从命令的,以致一败再败,您现在叫我如何是好?”

夏贵见此状,暗自得意,微笑着说:“以前我带兵与元军作战,那些将士还算服从命令。”

贾似道和孙虎臣都听出了夏贵的嘲弄,但是没有办法。

贾似道隐忍不发,问夏贵道:“以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应对?”

夏贵:“诸路军马被元军这样一路追杀,闻风丧胆,无法继续作战了,我看士气不能振作,相爷您现在只有快速到扬州去坐镇,招集那些逃来的溃散之兵,迎驾海上,我现在带兵去淮西,在那里坚守,到时,我们彼此呼应,也许还可保大宋江山于一时。”

说完,夏贵自行坐着船快速离去,贾似道和孙虎臣看着夏贵的船消失在远方,那种失落的情绪无以言表。

夏贵这个时候说话反而更有底气了,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吕文德的老乡,是吕文德带出来的,与吕氏家族的吕文焕、吕师夔、范文虎等有交情,而且自吕氏家族诸人降元之后,夏贵虽然继续与元军作战,但与吕氏家族的成员之间的暗通渠道一直维持着,他是早在心中做了两手准备的,宋军能振作,那他就坚持抗元,宋军振作不了的话,降元也不失为一条活路。

夏贵甚至还把自己的这个想法,与自家子侄沟通过。

对此,贾似道本应觉察,可这溃败之局,让他无法顾及。

尽管夏贵傲慢地远去,他是否真的去镇守淮西,贾似道心里并没有底,但他思来想去,统观全局,夏贵建议他去坐镇扬州,这个建议还是有其合理处,因为池州失守,建康已在元军的眼皮底下,作为主帅,去建康,目标太大,而且建康指日可为元军所破,更为令他吃不准的是,一直有传言,建康守将与范文虎和吕师夔暗通款曲,有人想仿效江州、安庆的模式,投降元军,只有扬州,在建康下游,进可以统筹长江下游的抗元斗争,退可以顺长江口逃往海上,那夏贵说得没有错啊。于是连夜带着孙虎臣等人逃往扬州。

进到扬州城里,守将李庭芝给予了热情安顿,设酒宴压惊,大家都彼此说些客气话。

李庭芝对抗元表达了坚定的信心,他对贾似道说:“虽然元军已迫近建康,但这样的事以往也发生过,丞相应该记得,在我朝历史上,数十年前,理宗朝,那蒙古人还没有称帝时,忽必烈不是也曾一度兵临建康吗?再早一些,金人不是曾把高宗皇帝赶得巡狩温州吗?他们后来不都逃回北方了么?这江南水乡,河渠纵横,根本就不适合那些马背上的蒙古人,事还有可为者。”

李庭芝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元军,已非往日的金兵和蒙古兵可比,元军里有许多宋朝的降将,他们都清楚宋室之亡指日可待,一个个等着立功向大元皇帝请赏呢,这些人不仅熟悉宋室内部的情况,也对江南水乡的作战很熟悉。

贾似道一路逃奔,李庭芝讲的这些话,正是他平日思考的,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元军这次南进,那效率让他始料未及,对于这个李庭芝,虽是同朝为官,两人之间既有相互利用,也有彼此提防,现在事已至此,他也就应付着道:“李将军所言极是。现在国家到了如此危难之时,东南半壁江山,全有赖你等诸将啊。”

这一夜,贾似道、孙虎臣二人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清晨,贾似道恢复了一些精神,在扬州城的守将和孙虎臣陪同下,登上城头,视察防务。

看着那滔滔长江,只见江面到处都漂着从上游下来的残兵败将。

贾似道当即命人向江面挥动旗帜,并向江面喊话:“各位军爷,你们辛苦了。贾丞相现在扬州,大家登岸,重整旗鼓,与那元人再战,为收复大宋江山建立奇功!”

江面上的那些船上的将士大多都不答话,顺着江流继续向下游漂去,也有那些闷得慌的,答话道:“什么大宋江山?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谁坐天下不是坐天下,关我们老百姓什么事,你看那贾丞相、孙将军,一到阵前,逃得比兔子还快,还想叫我们为他们卖命,做梦去吧!这元朝人要灭大宋是迟早的事,你们也醒醒吧,别做陪葬鬼!”

贾似道听得一清二楚,真是心如刀绞,心想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人心不古了呢?那元朝人分明是外族人,这些宋朝的臣民竟然说出这些没有国格的话来,老百姓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等话来,对贾似道无异于一种精神凌迟,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确实是他和孙虎臣这些带兵的人逃在最前面的,可自己不一样啊,身负统帅整个宋军的指挥责任啊,如果他战死阵前,那宋朝还要作战吗?这些下层将士怎么这么不理解自己呢?

主将在与元军对阵中逃跑,给整个长江下游的宋军造成极大震动,沿江州府的许多守将与已降元的吕文焕、吕师夔、范文虎都有这样那样的联系。

首先是贾似道非常重视的建康,扼长江下游之总咽喉,守城的赵姓主将不战而逃,在城内负责统军的翁姓都统主动派人到伯颜的军帐之中,要求降元,紧接着镇江、宁国、隆兴、江阴的主将都纷纷弃城逃走,任凭那些守城将士随便降元,太平、和州、无为等城则由主将率领宋军降元。

元军顺着长江往下游追击宋军的同时,也加大了向南方广大地区征讨。

在往长江下游推进过程,有一支元军直逼饶州城下。

饶州属江西东北重镇,州治为后来的鄱阳县,与都昌县紧邻,鄱阳有“七县之会饶州府,景秀江南鱼米乡”的美誉。历史上均为郡、州、路、府、县治所,管辖鄱阳(府治)、余干、万年、德兴、浮梁、乐平、余江七县。

饶州知州叫唐震,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唐震字景实,浙江会稽人。年少时在乡间,性格耿直,交友慎重,喜欢别人当面指出自己的不足和缺点,对那些阳奉阴违的人很反感。考中进士后,有当地的退休官员为他写了一封给贾似道的推荐信,他原封不动地放在一个木盒之中,被授予官职后,唐震完璧地将那信还给写信者,写信者自感惭愧。

在宋度宗时期,唐震由大理司直通判临安府。曾经因得罪贾似道被罢官。度宗皇帝去世的这一年,重新起用唐震为饶州知州。

元军临城时,周边的兴国、南康、江州诸郡皆已归附元军。

饶州城里守军非常有限,只有一千多人,唐震发动州民参与守城,黎明即出州府排兵布阵,忙至夜深才回府中稍事休息。

唐震写信给贾似道,请他派援兵前来救援,可这贾似道正在逃跑的路上,自顾不暇,哪里还派得出兵来支援饶州呢。

元军派人进城招降,向将士散发元军统帅伯颜的劝降信,饶州通判万道同暗中派人敛白金、牛、酒,准备作为向元军投降的礼物,饶州城里的许多人都跟随万道同。

万道同对唐震说:“唐大人,您看这周边城池全为元军所有,贾相爷自顾未及,哪里还管得了我们,我们城里才这么一丁点人,怎么是元军的对手?”

唐震愤而叱之曰:“你认为我是忍辱偷生之人吗?”

万道同本来想说,这不是你一个人偷不偷生的问题,而是全城老百姓有没有必要在这么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做出不必要牺牲的问题,但他知道唐震的性格,便忍住没有出声。

饶州城里有一个游侠儿,当时正站在唐震身边,听到唐震这么一说,深受感动,也不等唐震发话,自己走上前去,一刀把那前来劝降的元军使者杀了。

这一下倒好了,完全没有退路了,只有积极备战。

宋军没有援兵,而元军本来就有很多人围在城外,接下来越来越多的元兵不断增援,饶州城内有些守将不辞而别,逃往城外。

唐震知道到了要最后决战的时候了,将官府里的金银全部拿出来,并出告示,希望城里那些懂得作战的人能出面指挥守城将士作战,因为他只是一介书生,其实并不懂排兵布阵之事,可是没有人出面指挥守城将士与元军作战。

元军借助云梯,很快登上城门,进入饶州城内。

败局既定,唐震进入到府中玉芝堂,他身边的仆从上前对他说:“事急矣,那边还有一个城门没有被元军封锁,从那边走,可以逃命”。

唐震非常生气,骂道:“这饶州城里的百姓生命都皆系于我一身,我如果听你的话去逃命,城里的百姓被那元军残杀,我有何面目贪生于世呢?”

唐震身边的人听到此言,一个个都偷偷逃走,唐震知事不可为,也不阻拦。

不一会,元兵进到府中,拿出纸笔放在案几之上,命令唐震写一份安民告示,让大家服从元军占领,作为投降文书,唐震掷笔于地,坚决不从,并把跟随在元军身边的降将大骂道:“你们这些衣冠禽兽,平日里书上讲的那些义理道德都到哪里去了,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

然后指着那个要他写降书的元将说:“你们这些化外之人,不就是要掠人财物,占人妇女吗?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南来,即使你们可以用铁蹄踏破大宋的江山,这人心你们就征服得了么!”

那元军将领是个粗人,本来劝降是受了主将之令的,听唐震这么一骂,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是一刀,将唐震的头颅砍于地下,在场者无不震惊。

元军占领饶州后,知道当地有一个叫江万里的宋朝老臣,希望找到他,并利用他的影响来安定当地老百姓的情绪。

江万里是属于南康军的都昌县人,他的身世前文已经介绍,曾与贾似道同朝,任参知政事,在贾似道受到弹劾时,曾被谢太皇太后任命为左丞相,宋代以左为尊,实际就是统领全部朝臣的宰相,虽然任期时间不长,能坐上这样位置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此时,已近耄耋之年的江万里正退养在饶州,元军当然知道他的影响力。

元军渡过长江时,江万里当时生活在乡间,被元军游骑所捉拿,因为当时没有搞清楚他的身份,便把他放了,于是江万里回到自己的故乡江西,他的故乡本来在邻县的南康府都昌县阳峰乡府前江村,考虑到与故乡住得近一些,在饶州城北的芝山后面觅地建了一处寓所。

早些时候,江万里听说襄、樊失守,已预感到宋朝大势已去,因为他很清楚,吕文焕以襄阳降元,绝不是只有襄阳这个军事重镇失守的问题。

事实证明,江万里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知道自己余日无多,也知大宋江山末途将至,命人在芝山后面开了一条小溪流,直通下面河道,与鄱阳湖相连通,在上面建了一座观景亭,在亭的匾额上自书“止水”二字,当地士绅来访时,没有人明白这二字的含义,但有明白事理的人也猜到,这绝不是什么好的意兆。

芝山是饶州城郊一处清幽山林,太平之世确为息影林泉的好去处,周边古木参天,花草繁茂,奇兽珍禽,出没其间。

江万里虽是耄耋老人,但国家的变局无时不萦绕于心,年纪大了,有时会早醒早起。

有一天的黎明,江万里醒来之后,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唤醒童仆,点上蜡烛,秉烛晨读。这时,穿透黎明的晨空,传来芝山上一种怪鸟的哀叫,他凝神静气,听了半天,只听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每次都是两短一长,这叫声发生在鸡鸣之后,鸡鸣,那叫声就停下来,鸡鸣之后,鸡不叫了,那禽声又响起来,在清凉寂静的黎明,听着这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江万里感到很是奇怪,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了,还真没有听过这种鸟叫声,想到近来国家的种种困局和元军的逼近,心中甚是悲愤,将满腔忧愤,化作一首《辟妖禽吟》诗: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

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这怪禽的叫声,将会给江万里带来怎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