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雍氏殉国

池州与安庆相对,是元军向长江下游进军的一个重要城池,拒绝了贾似道的议和请求,伯颜立即启动对池州的进攻。

元军在安庆集结,声威大震。

在伯颜率大军到达安庆时,池州城里的守将就出现不同意见。

一派以知州王起宗为首的将领,认为池州面对元军的进攻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又不想与吕师夔、范文虎他们那样拱手把池州城奉送给元军,自己留下二臣贼子的骂名,也不想这么以卵击石做无谓的抵抗;一派以通判赵卯发为首,他们认为,如果池州不做抵抗,元军就会直逼建康,威胁临安,必须誓死抗击元军。

池州城内的守将还在争议的时候,伯颜已布置好对池州的作战部署。

池州知州王起宗本来就是个中庸之人,做守将勉强,要做战将,他自己也知道不是这块料,但当时宋朝的官僚制度就是这样,这些在各大城池驻守的将领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考中进士后通过各种途径,慢慢升迁至各州府为父母官的。

这些人大多没有作战和领兵经验,他们不是临阵脱逃,就是以身殉国,在襄阳、江州、安庆降元过程中,都有一些壮烈牺牲者,他们多属于这一类;

二是那些在宋金、宋蒙对抗时期,因军功而升迁的官员。

这些人大多起于草莽,比较现实,容易见风使舵,吕氏家族的将领如吕文焕、吕师夔、范文虎等,属于这一类,这些人也最容易成为元军的招降对象。

王起宗半夜巡城,看到对面元军灯火通明,气势根本非池州可以抵挡,于是连夜把家人叫起来,叫大家把家里的细软、衣物收拾一番,然后分散成几个组合,约好出城的会面地点,各自逃出城去。王起宗逃路时,在公堂上留下一封书信。

第二天清晨,通判赵卯发、都统张林诸将来到知州的都堂,一个人影都没有见。

张林一看那公案上摆着官印,官印压着一封信,指给赵卯发看。

赵卯发心中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命张林拆开那信,并读出来。

你道那信怎写的,其信曰:

赵通判卯发诸将士大鉴:池州为建康门户,池州失,建康必危,临安安保?是固,以当今之势,拒元者,坚守池州乃第一要务。只是我王起宗从小熟读圣贤之书,讲的都是义理,而于兵农之事,并未涉及,现国难当头,我也不想以自己所学误国误诸公,故请赵通判摄州事,是战是降,由诸将自定。

一份简短而有趣的辞职信呢。

赵卯发气得牙齿咔咔响。

张林劝赵卯发道:“赵通判,王知州这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啊,你看看这池州周遭,哪里不是被元军占领,我们这样困守孤城,还不如仿效江州、安庆,这样也不至于拿全城老百姓的生命来换自己的忠烈之名吧。”

赵卯发一听,非常生气,这张林不仅是在劝降,还是在嘲弄呢,他本想把张林责骂一顿,但一想在这么特别的时候,也就隐忍下来,只对张林怒目而视,以示反对。

都统对于当时的州府来说,是排名知州、通判之后的第三把手,关键是,都统一般都是掌管军队的,在战争时期,都统常可左右州府的政局。

张林以率兵巡守江阴的名义出城,其实他已暗中与元军联络,一到城外就向元军投降。

赵卯发知大势已去,亲自登城督战,然而这守城将士都是张林的部下,他们看到张林在元军中向他们招手,一个个都放弃抵抗,不听赵卯发的指挥。

赵卯发知道事不可为,但也绝不下令让尚在城里的将士们降元,于是回到自己府中,大摆酒宴,把在城内的亲朋好友都叫来,好好款待。

场面自是热闹了一番,酒席之后,赵卯发向亲友们道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各位,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大家都看到了,王知州跑了,张都统降了,这满城的将士,现在都在等我下那投降的命令,你们说,我也姓赵,虽然与皇上隔着许多代,但这赵姓不能白姓啊,大宋的江山姓赵,我们曾以国姓为荣,今天,他吕文焕可以降元,吕师夔可以降元,范文虎可以降元,所有的人都可以降元,唯有我们赵氏子孙不可以降元,这会留下千古的骂名啊!”

说着说着,带着沉闷的哭腔了,全场气氛就如空气凝固了一样。

赵卯发继续说:

“守城池,本是守将的责任,你们都是我的亲友,是普通的老百姓,不管这大宋江山是否能保得住,但这元军攻入池州城已是铁板钉钉的,这一次酒席,算是我与各位的告别酒,你们现在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趁元军还没有入城,各自逃命去吧。”

现场一片恸哭之声,有一些长者走上前来,希望能安慰几句话,赵卯发都一一拱手相拒,让他们各自带着家小逃走。

众人皆走后,赵卯发安排自己的妻小逃散。

诸事安排妥当后,他一人回到厅堂之上,发现妻子雍氏没有走,大吃一惊:“夫人,您怎么还没有走,你不知道么?这满城的将士都不听我的,他们平时都由那张林训练,张林一门心思要鼓动这些人开城门降元,您快快随管家逃命去吧,将来逃散的家人能走到一起的话,请您帮我照顾好大家。”

边说边将雍氏推出门外。

雍氏已是泣不成声:“夫君不必惊慌,家中诸人我都安排管家带他们逃出城去,没有让他们一起走,而是分头各自逃命,将来他们能否重逢相聚,那就看他们各自的缘分与命运了。只是我不能走。”

赵卯发:“夫人如何不能走呢?”

雍氏:“你我本为结发夫妻。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俗话也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夫妻一场,现在在此国家艰难时期,你把大家遣散,把危险自己一个人担,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清楚吗?我知道你明白这城是守不住的了,不想与那王起宗那样临阵逃跑,又不想与那张林那样一心降元,用这种方式保命保家。”

赵卯发紧紧拉住雍氏的手:“夫人,您什么都不用讲了,事已至此,您还是速速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那些逃散的孩子们、家人们需要你。”

雍氏:“在这样的战乱时期,他们能否逃出生天,那是他们各自的命运,只是我知道,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你的身边不能没有人,而我留在您身边才是最合适的。再说了,我也活到这把年纪了,跟着孩子们逃出去,不仅不能帮他们,还会成为他们的负累,留在您身边,即使被那元军杀死,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您的身边不能没有我。”

赵卯发紧紧拥抱着雍氏,两人泪眼对泪眼,赵卯发:“夫人如此忠贞,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雍氏:“只许您以身许国,难道不许我以身殉夫么?”

两人越说越激动,听到门外喊杀声起,赵卯发当即在书案上铺开纸笔,写了一行字:

国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妇同死,节义成双。

当即二人,一人一条白绫,吊死在书房之内。

池州城里的守军在张林的鼓动下,开城迎接元军入城,伯颜见到张林就问:“主官何在?”

张林:“上吊死了。”

伯颜来到赵卯发的书房,看到他留在书桌上的那个字条,望着那一对上吊的尸体,惊叹不已,当即命人备棺椁,将赵卯发夫妇二人合葬,在出殡的那天,伯颜亲自致祭。

赵卯发夫妇殉国的消息传到临安,满朝都是哀叹之声,谢太皇太后以皇帝名义,颁发一道诏书,追赠赵卯发为华文阁待制,谥文节,封雍氏为顺义夫人。

池州失守,更是让宋军雪上加霜,贾似道能调动的军队越来越少,尽管是这样,他还是对任命为总制各路人马的孙虎臣给予充分信任,特地将自己掌握的七万精兵再交给孙虎臣统管,命令孙虎臣必须尽力抗击元军继续顺江而下,要将元军堵截在建康上游。

同时,贾似道又命令夏贵率领战舰二千五百艘继续向元军逼近。

贾似道亲自殿后,率兵驻于鲁港,作为孙虎臣军和夏贵军的后援。

这么重要的战争,原本轮不到孙虎臣做统制的,可是贾似道实在找不到人,因为宋军将领到这个时候不是老的就是逃的,再就是那些叛的,没有办法,贾似道只好让孙虎臣担任前线作战的总指挥官,称之为各路军统制。

一开始在临安建总督府时,贾似道就不想承担前线作战的责任,明确告诉孙虎臣,孙虎臣可以对前线一切作战策略自主决策,自己则全力负责后勤保障,主要目的是希望给孙虎臣充分授权,让他大胆放心地在前线作战。

但这孙虎臣最多只是一员普通将领,面对元军这种汹汹来势,其实他早失了主心骨,根本不知道怎样发挥手中权力,调兵遣将,进行有效统筹,因而只得坐困于长江下游,对长江中游连片城池的相继降元,毫无作为,以至贾似道不得不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亲往前线。

孙虎臣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好色成瘾,他几乎一天都离不开女色,据说他每天睡觉的时候,必须搂着女人的身体才能安稳入睡,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病症或习惯。

作为整个宋军与元军作战的先锋,率兵至丁家洲,已是完全的两军对阵,孙虎臣身边还带着一个爱妾。他让爱妾随身不离,即使坐在战船上,也让爱妾坐在自己的身边,他手下的将领知道他有这毛病,开始还有人劝阻,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宋军与元军在丁家洲正式形成对抗。

宋军数千艘战船排满江面,气势非常壮大。

江的上游,元军战船也不少,伯颜和阿术立于指挥船的船头,问旁边的吕文焕和吕师夔:“没有想到,宋军还有这么大的兵力。”

吕师夔:“其实这些战船很多都是从民间征集来的,听说大元军前来,临安城里的谢太皇太后立即以宋朝天子的名义给各地发了勤王诏书。江南地方千里,水网密布,平日里,很多老百姓都以水为生,江河湖海,到处都要用船,这里有些战船就是由民间征来的。”

伯颜:“这么说来,宋军人数虽众,他们多是乡勇,并非正规军队,没有受过严格训练。”

吕文焕:“应该是这样。”

伯颜:“这个贾似道真是愚蠢,希望用这些民船来虚壮声势,这不是让他们来送死吗?”

吕文焕、吕师夔无言以对。

伯颜对阿术说:“看来,今天是我们与那贾似道的一场决战了,他们这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得了我大元军的神勇进攻。”

阿术笑着说:“贾似道上次派宋京来议和,自己缩着不敢出面,今天这么多的军队布于江面,是向我们示威的,我想他应该在那军阵中督战,正是我们活捉他的时候,到时候,元帅可以问问他为什么要扣留我们的议和使者郝经。”

伯颜向着元军船队:“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众将士异口同声:“准备好了!”

伯颜向着炮船下达命令:“开炮!”

只见那炮船战阵里众炮齐发,直向宋军船阵飞去,元军的其他各船将士听到炮响,按原来的指令,一齐喊打喊杀,向着宋军船阵冲将过去。

一时间,江面上炮火四起,旗帜乱飞,元军本来就士气高昂,宋军士气低沉,这样一阵喊杀,宋军船阵迅速陷入混乱之中。

孙虎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正搂着爱妾在指挥船舱内,突然听到四周一片战火和喊杀,吓得不知所措,拉着爱妾又躲入船舱中,命开船的将士突破重围,逃离那一片火海的宋军战阵。

指挥官不见了,宋军船阵也只得各自为战,有些猛烈的人,只要看到元军装扮的就奋力搏杀,看到宋军装扮的,也不管认不认识,大家彼此相扶相帮,互相照应,但斗来打去,最后都成了一团乱仗,是战是撤,没有人来指挥,于是那些清醒一些的人赶快驾船逃离战阵,有人带头逃了,其他的战船也跟着逃,顺江而下,那是逃得越快越好。

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宋军逃得越快,元军追得越急。

本来在江面两军混在一起,元军还有顾忌,怕误伤了自己人,现在宋军大量逃走,元军在后追着,两军也就分明了许多,一时间,元军把宋军杀得败倒一片,当时,整个丁家洲的江面,成为一片火海和血海,到处都是还在燃烧的宋军残船和满是血污的将士尸体。

夏贵正带着船阵在孙虎臣不远处,亲眼目睹了孙虎臣的逃脱与战败,其实,当时夏贵是可以率军前去支援的,但他内心不服,认为贾似道用人不公,这孙虎臣资历比自己浅,却被贾似道授予比自己更大的指挥权,那就让孙虎臣好好表现一下吧,所以,他竟然按兵不动。

看到孙虎臣战败,夏贵坐战船来到贾似道的指挥船前:“元军人多势众,势不可挡,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请师相还是快点想办法吧!”

如果按军法来说,夏贵临阵说这种话,动摇军心,贾似道是可以下令处以军法的,但这夏贵吃定了这个时候贾似道不敢这么做,如果贾似道对他不客气,他只要命令一声,他率领的队伍就可以随时投向元军。

贾似道气得咬牙切齿,但真的不敢出声,贾似道担心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变故,于是下令鸣金收兵。

贾似道率领船队沿江撤退,那些撤退的战船一听到收兵的锣响,那可是尽最大速度撤离呢,大家都在比谁跑得快。

元军在阿术的率领下,追着孙虎臣的败部,很快接近了贾似道正在撤退的大部队。

阿术趁势指挥元军对贾似道的船队发起进攻。

此时,伯颜则来到岸上,率领骑兵沿江堵截,不让那些宋军弃船逃往岸边。

这样,水陆两路夹击,贾似道所率领的船队一路丢盔弃甲。

可怜那宋军士兵,不是死在刀下,就是淹死在水中,整个长江的江水一片泛红,用血流成河来形容,那简直一点都不为过。

这一次,元军最大的收获是,截获了贾似道随军带来的大量金银珠宝等财物。

伯颜看到从宋军船上截获那么多宝物,很是不解,问吕师夔:“难道这贾似道在大宋的土地上作战,还要抢夺老百姓的财物?”

吕师夔:“非也,这不是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是从临安的国家金库里带来的。”

伯颜很是不解:“贾似道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两军对阵是要玩命吗?装载武器粮草已是不易,他却用那么多船装载这些金银珠宝?”

吕师夔:“其实贾似道一开始就知道这次迫于朝野舆论亲自带兵到前线,一定是会打败仗的,所以他向那谢太皇太后要了许多金银财宝,说是为了鼓舞前线将士,谢太皇太后对这些也不懂,以为贾似道带这些可以到前线用于激励将士。其实,这贾似道是为自己预留后路的,如果仗打败了,他就准备逃往海上,这就需要金银珠宝等财物。”

伯颜:“原来这样,你们宋朝人还没有出兵打仗,就先把自己的后路想好,这就是我们与你们的不同之处,我们上战场,只带武器和自己的生命,其他都不会考虑,所以,我们的战士打仗,都是勇往直前,不怕牺牲的,你们的将士还没有上战场,就在考虑自己的后事和退路,这样不打败仗,谁打败仗?”

吕师夔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