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电影邀请

(壹)

人物专访的一个星期后,国家一级导演冯彪亲自打电话到市话剧团,盛情邀请杜娇蕊出演自己的最新电影,那是一部关于农村题材的影片,名为《绿高粱》。

这个冯彪四十多岁,典型的陕西人,高大威猛,红脸大汉,其最为明显的面部特征就是长满了一脸的络腮胡,与张艺谋的经历颇为相似,也是从摄影师慢慢地起步,一步步干到了导演的位置。

一九八八年,张艺谋导演的处女作《红高粱》,荣膺第三十八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金熊奖,成为了华语影坛首部获得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最高殊荣的影片。张艺谋更是在《(红高粱)导演阐述》里强调“是要通过人物个性的塑造来赞美生命,赞美生命的那种喷涌不尽的勃勃生机,赞美生命的自由、舒展”。此后,中国影坛上便出现了一大批对于这种生命礼赞的农村题材的电影。

早在《雷雨》进行全国巡演时,就有几家国内的电影制片厂盛情邀请杜娇蕊出任女主角,但都被市话剧团的领导们给婉言拒绝了。当时,正值杜娇蕊最为美好的青春年华,而且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便倚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又是剧团里的“第一花旦”,不管是剧团领导,亦或是团里的大叔或小伙,个个对她备加爱护。这就是年轻的资本与优势,加之青春逼人的外在条件,杜娇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另外,杜娇蕊又因为是家中的独女,如每个漂亮轻浮的女孩那般,由于身边的追随者不断,就以为自身的魅力无敌,青春永驻,便肆意地挥霍着青春及年少的各种无知。

这次,剧团领导们之所以同意杜娇蕊的外派,一是因为团长跟冯彪的关系交情非浅;二是认为杜娇蕊的演技日趋成熟,就想培养她尝试不同的女性角色,可以说是寄予了剧团领导们的殷切希望。尽管杜娇蕊作为女主角的第一候选人,但试镜的环节不能省去,毕竟常年进行话剧排演,与影视剧的表演要求还是有些差别,因而导演也想通过镜头,看看杜娇蕊有什么缺点,好适时指正。

试镜的地点选择在市话剧团的抗建堂,剧团的领导们全体出席,可见大家对杜娇蕊给予了莫大的期望。杜娇蕊当然清楚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说舞台为这个小女人拉开了事业的大幕,那么大银幕则将为自己开启另一扇颠峰之门。当年,巩俐因《红高粱》而享誉国际影坛,更是受到了香港电影界的力邀,捧其参演各种类型的商业制作。由此,刺激了杜娇蕊的好胜之心,竟是将巩俐作为其假想敌,与之一较高下,可见野心不小。

杜娇蕊站在舞台上,面对自己的直属上级领导,以及第一次见面的导演冯彪、演员副导与导演助理等《绿高粱》的相关剧组成员,倒是一点也不怯场。摄影师正将摄影机落点在舞台的正前方,心底不免为杜娇蕊的上镜效果暗呼惊艳。

“现在就开始吧?”团长是在征求导演冯彪的意见。

“好!开始!”冯彪面目严肃,将双臂盘抱在胸口,显得气势凛人。

就在众人以为杜娇蕊会随性地表演一段《雷雨》中四凤的台词,岂料,这个小妮子将臆想中的水袖用力一甩,声势气吞山河:“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这是郭沫若的五幕话剧《屈原》中的著名选段《雷电颂》。当场,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傻了。按理说,这些剧团领导也好,导演艺术家们也罢,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专业人士,却还真没见识过有哪个女演员能将屈原的这段经典独白表现得如此铿锵蕴力,更是饱含着无限深情,令听者闻之百转柔肠,将这个两千多年前的爱国诗人及政治家竖立得如此生动而形象,一身正气,正义凛然。

“这个小丫头还真有点意思!”起初团长还有些担忧,但因听闻冯彪的笑言,似乎很欣赏杜娇蕊的这番不拘一格,也就放下心来。

这篇一千五百多字的内心独白,杜娇蕊的朗诵一气呵成,整个表演更是出神入化。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别看这小丫头身材看似单薄,但体内却是蕴藏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必是可塑之才。当即,冯彪便拍板要定了杜娇蕊。于是,剧团的领导们纷纷与导演组的工作人员们一一握手,相互道喜:一方是祝贺导演找到了合适的演员;而另一方则是庆幸对方帮忙培养了这么好的演员苗子。

晚饭时,团长在市话剧团附近的一家名为“中国结”餐厅内设宴招待。那是一家位于闹市中心很著名的馆子。当时,平头老百姓能够在“中国结”设宴请客即是身份的象征。此后,因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企业发展,该品牌的菜品从高中档面向平民实惠的层次发展,格调也以中国结为主题的装潢特色,成为了店招统一的VI视觉识别系统,这使得店内更富传统且喜庆的气氛。由此,大小不同规模的连锁店不仅遍布了全市和全国,更是开拓到了海外市场,但这些都是后话。

酒过三巡,剧团领导们一遍遍地向导演组敬酒,可以看出冯彪已流露出微微的醉态。于是,团长小心翼翼地询问导演:“冯导,你看,大家都是老交情了,能不能透露下你这部新戏,男主角是谁?”很显然,这个大肚“弥勒佛”有心推荐自己团里的男演员。

冯彪则是实话实说:“男主角还没定下来。”

“冯导,我心里倒有个人选。”杜娇蕊大概拿稳了自己在导演心目中的分量——女主角的不二人选,便有了谈条件的资本。

“哦?”冯彪饶有兴致地望向杜娇蕊。

“我们团里的周旗不错。”杜娇蕊望向团长,寻求对方的支持:“是不是啊,团长?”

杜娇蕊的这句话真是说到老领导的心坎里了,团长连忙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小周不错,那孩子是中戏的高材生,有前途。”他作为市话剧团的一把手,自是希望自己剧团里的演员们个个都能出人头地,自己的面子上也倍儿有光。

导演一脸的若有所思:“周旗?噢!就是跟你搭过戏的那个小伙子吧?《雷雨》里面饰演周萍的那个?”

“对!”团长抢话回答:“就是他!”

冯彪淡然一笑,内容清可见底,其看不起那个年轻男演员的小心思一览无余,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杜娇蕊则是眨巴着她那双引人注目的美眸道:“冯导看不上他?”

冯彪毫不客气道:“那小伙子长得不错,但就是少了点灵气。”

“冯导不是大导演吗?想必,什么样的演员在您的**下,那还不是演什么像什么。”杜娇蕊像是一只熨斗般,将冯彪熨烫得服服帖帖,再加之酒色灌下,对方已经被这个小女人迷醉得晕晕乎乎。

趁着酒劲,冯彪竟是不顾失态,倒进杜娇蕊的怀中,醉晕了过去,像是一个大大的点头,默许了女主角的提议。

酒足饭饱,一大群人包括团长与剧组的工作人员搀扶着人事不醒的导演走出了餐馆的店门。冯彪则是拍着胸口,冲向杜娇蕊保证道:“娇蕊,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捧得比巩俐还红!”

“那就谢谢导演了!”杜娇蕊冲团长挥手告别道:“团长,冯导醉了,我也不方便送他回招待所,那我就先回去了?”

团长点了点头:“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于是,杜娇蕊冲众人挥了挥手,一个潇洒的转身,便跑跳地离开了。

城市倒影一般,高悬在夜空中,万家灯火仿佛被烧漏成了点点的星光。

杜娇蕊没有回家,而是去往表姐家,将饰演电影女主角的好消息,竟是第一个告诉给了赵美云。

姨妈跑来开门,眼见是杜娇蕊,流露出一脸长者般的淳厚笑容:“娇蕊?你好久都没来了!刚才,我还和你姨夫谈论起你呢!”大概姨妈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连忙给这个漂亮的外甥女倒开水。

杜娇蕊则是嘴甜道:“所以,我今天看望您和姨夫来了。”

姨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洗脚,一边看电视,忙招呼杜娇蕊过来吃水果。

“姨夫,不了!”杜娇蕊问姨妈道:“姨妈,我表姐呢?”

“正在卧室里呢!”

于是,杜娇蕊跑进了表姐的卧室。房间里的装饰淡雅素净,窗台上放有一盆栀子花,恰逢暑夏,花香正浓。

赵美云身穿一件白色全棉起球的睡裙,正躺在**看言情小说,因眼见杜娇蕊走了进来,不免奇怪道:“娇蕊?你怎么来了?”

“我就要去西北农村拍电影了,所以过来看看姨妈和姨夫。”

“是吗?”赵美云的表情则是不咸不淡:“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但表姐似乎只是在恭喜我要离开表姐夫一段时间了。”这是杜娇蕊第一次亮明了双方之间的情敌关系。

“是啊!”赵美云并不否认,则是抬头对视向杜娇蕊的眼睛,面色直言不讳道:“我很关心这次——我最最亲爱的表妹要去多久?”

“这可要导演说了算。”杜娇蕊的唇角滑出一抹诡谲的笑容:“表姐,你该不会趁我在外地拍戏期间,也不知会我一声,就跟表姐夫把结婚证给领了,把席也给办了吧?我可是你的亲表妹呀!你们结婚,倘若都不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很伤心的。”

“当然不会!”赵美云淡然微笑道:“我和书明的婚礼,怎么能缺少表妹的祝福呢?”

这个天真傻气的女人还在一厢情愿地信赖着越书明对她的那番保证,殊不知当天晚上,自己的绯闻男友已经与杜娇蕊暗渡陈仓,甚至在自家小区的门口发生了亲密之举。那个背信弃义的男人早就把对她的一切保证抛甩到了九霄云外。

杜娇蕊流露出一脸邪恶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虽然没有大打出手,但两个女人却是用言下之意的话语姿态,发生了短兵相接。

(贰)

就在那两个女孩针锋相对之际,尽管越书明感觉耳朵有些发烫,但因为当时他正神情专注地翻看着一本画册,便摸了摸透亮的耳垂,如同捏死了一只蚊子,继续埋头苦读画页。

下班后,越书明从市规划局的办公区域回往宿舍的路上,为了改善伙食,他没有去往单位的食堂,而是就近选择了一家小面馆。吃过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在返往市规划局单身宿舍的路上,路边由于搭起了夜市,川流不息的人潮预示着夜生活的开始。

在路过街边的一个旧书摊时,原本越书明都已经走过,却是停下前行的脚步,拿起一本沾满了灰尘的画册。

“原来,这就是玛丽莲·梦露啊!”越书明冲向封面上那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呢喃自语。

这是一套好莱坞早期影星盗版系列画册中的一本,书名为《美国人的梦想——玛丽莲·梦露》。因为是盗版,书页的印刷与装祯无法考究,封面更是被设计得大红大绿,实在是媚俗致极。中间的图片取自于一九五五年,玛丽莲·梦露(MarilynMonroe)所拍摄的那部著名影片《七年之痒》(TheSevenYearItch)中的经典剧照:梦露身穿一袭洁白性感的连衣裙,站在行人道地铁的通风口上,气流将裙摆轻轻地撩起,女人慌忙用双手掩捂住,其嘴角边的美人痣显得愈加妖娆而妩媚。

越书明随手翻开书页,仿佛梦露的那颗性感之痣**漾而起的历史灰尘飘入鼻息,呛得他摸鼻连连咳嗽。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梦露为《花花公子》(PLAYBOY)杂志首期所拍摄的那张著名裸照。越书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梦露那柔美且肉欲的身体线条,便感觉脑袋被人一顶,远处正闪烁着灯火,近处也是灯光乱撞——书摊老板投射来一脸猥琐的笑容。越书明被吓得脸色苍白,慌忙胡乱地闭合上了画册。

眼见这单生意即将泡汤,越书明正要将画册放回到原处,老板便挤出一嘴龇黄的门牙道:“要不!小哥带回家看去?”

越书明因担心被这只“土拨鼠”咬着,惊得身体连连后退,但那本画册却是依然黏在其手上,怕是退不回去了。

“多——多少钱?”越书明竟是一副做了坏事、试图弥补的心态:既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若不散点钱财来消灾避祸,自己都不好意思抬脚走人。

“这个你不要吗?”老板见生意开张,心情自然是大好,连忙拣起另一本画册——《英格兰的玫瑰——奥黛丽·赫本》。

越书明拘谨地接过了这第二本画册,做了坏事的感觉依然徘徊在其心头,让他想丢弃掉黏在手上的那本《美国人的梦想——玛丽莲·梦露》。与此同时,他联想起了杜娇蕊与孟天飞的那番对话:“赫本太乖巧了——”瞬时,自心底对这个名叫奥黛丽·赫本(AudreyHepburn)的外国女明星也派生出了几许好奇。

从书页的印刷和装祯,以及书名风格的贯穿性,可知与梦露的那本是同一系列。幸亏这整个系列就只省下了这两本,如果有凯瑟琳·赫本(KatharineHepburn)、贝蒂·戴维斯(BetteDavis)、英格丽·褒曼(IngridBergman)、葛丽泰·嘉宝(GretaGarbo)、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Taylor)等等,这些早期的好莱坞女明星的自传体画册,老板怕是会一股脑地统统皆打包给了他。

就这样,越书明稀里糊涂地买下了那两本盗版画册。老板喜滋滋地接过了当天的开张款,暗自盘算倘若生意都这么好做的话,这世道恐怕就天下太平了,还有谁甘愿跑去亡命天涯,或偷亦抢。

所以,当越书明感觉耳朵发烫的同时,已经翻阅完了梦露的画册,正在拜读赫本的奇闻异事。

这是两个风格迥然不同的好莱坞女星,前一个丰韵妩媚,后一个纤瘦可人,可以说是两种美的极致展现,双方各有千秋。然而,她们各自的特质却又混合地体现在杜娇蕊的身上,既清纯又妖艳,既端庄又魅惑,既大方又性感,既高雅又世俗,既天真又老道。但总体而言,杜娇蕊的性情天然地靠向玛丽莲·梦露。难怪,那个小女人会表现出自身对于被赞誉为“中国版的梦露”这个称呼的欣赏及青睐。

翌日清晨,冷风吹到了他的脸上。越书明感觉脸角又湿又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贴脸着画册的内页,口水滴淌到了梦露的脸上。然而,湿凉的不仅是嘴巴,起身时察觉到裤裆的冰冷,原来是夜间梦遗了。

越书明再次望向画册内页的性感,果然是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女神,如此念头,竟是令越书明感受到了一股心虚的羞耻。越是心虚之人,就越是害怕被旁人看出自己的内心所想,但谁又会关心自身之外的那些细枝末节。

由于是星期天,越书明匆匆地漱完口洗完脸,并且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准备出去走走。刚奔出单身宿舍楼,感觉衣襟被人拖住,越书明回头一望,竟是孟天飞吃着一根油条,满嘴油污地拖拽住了自己。

“咦?孟天飞?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阳光的强烈照射,自嘴角边沿展开的油花晕出了彩虹的效果,让那家伙看起来就像是戴上了两撇小胡子。

越书明将眉头一皱,低头望向对方正牵力的那只手,是否对得起身上的这件白衬衫。

“你放心!我这只手是干净的。”孟天飞放开越书明的衣摆,晃了晃干净的右手,其抓过的地方只是纹起了几缕褶皱。

越书明拍了拍衬衫,撩眉睨了对方一眼,贫嘴道:“难道,你是来给我送早饭的?”

“那你就拿去好了!”孟天飞将手上已经吃过大半的那根油条,嬉皮笑脸地伸给了对方。

越书明没接,表情严肃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孟天飞将身体倚靠着墙体,神色认真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越书明不知道对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北京的一位大导演,已经向杜娇蕊发起了邀请,确定由她出演自己新电影里的女主角。”孟天飞说这话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晨报》,随手就丢给了越书明。

越书明打开报纸,目光刮过文化版头条,胸口一阵剧烈的狂跳,不得不努力地按捺住心底的那股兴奋道:“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说完呢!”孟天飞将剩下的那半根油条全部都塞进了嘴巴,大嚼特咽,吃相恶心。

越书明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摄影记者吃完。“想知道男主角是谁吗?”孟天飞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发出呕吐一般的气声道:“周旗——”

周旗?越书明在脑海里翻江倒海地寻找了七八遍,却是丝毫没找到有关这个男人的任何信息。但听闻孟天飞的口气,这个名叫“周旗”的男子,似乎才是自己的头号情敌。

越书明没有询问周旗是谁,而是单刀追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一直以来,越书明实在无法理解面前的这个摄影记者到底想要干吗。

“我想看看你到底有多爱这个女人。”说话的同时,孟天飞点燃了一根香烟。

“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越书明一副被激恼了的表情。

“你不是一直将我视为情敌吗?”孟天飞昂扬起头颅,冲越书明吐出了一口烟圈,释放出挑衅的意味。

“你不是已经否认了是我的情敌?”

“但这个人是,这个名叫周旗的男人,你绝不会忘记——”孟天飞的嘴角流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容:“杜娇蕊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亲吻了那个名叫周旗的男子,就连男主角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呢!”

越书明苦恼地闭合上了眼睛,回忆起那个令人心痛的场面:在抗建堂排练场的舞台上,杜娇蕊像是发出了最为真实的内心表白:“旗,我爱你——”便向男主角周旗冲了过去,并当脸亲吻了对方的嘴唇。那天,整个现场一片愕然,就连周旗本人都被这个小女人自作主张的表演给惊呆了,显得既得意又开心。

当即,越书明发足狂奔,速度快得令孟天飞始料未及,仿佛飞飙出去的一大把图钉,像是一道银色的闪电。越书明径直来到了市话剧团的排练场,将自己的内脏跑得几乎心力衰竭,这才发觉杜娇蕊正宛如一根毒刺,早已深深地扎根进了自己的胸膛。

尽管他将赵美云当作是挡箭牌,试图作为逃离杜娇蕊的温柔乡,但那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一切谎言与假象,毒火攻心的痛苦已令越书明感觉五脏俱焚。他的生命里根本就不能没有杜娇蕊,即便他很清楚这个小女人左右逢源,将所有的异性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越书明已经中毒太深,丧失了自救自拔的能力,甘愿沉溺于这虚无缥缈之中。

原来爱情,竟是如此毅然决然,甚至不惜赴汤蹈火。

(叁)

虽然头顶烈日高悬,但越书明却是为自己心底的这份悲凉且卑微的爱情充满了寒意。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杜娇蕊的男朋友,就已经遭遇了四面楚歌、树敌无数的境况,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与之为敌。恐怕,这正是杜娇蕊自我感觉良好的魅惑所在吧!

昨天晚上,杜娇蕊在赵美云的卧室,两人眼看就要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恰逢赵美云的母亲走进房间,那个小女人微微一笑,松懈了下来,抓起手边的挎包,便告辞离开。

“娇蕊,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就别回去了,留下来,跟美云一起睡吧?”

杜娇蕊微笑地摇了摇头:“不了,姨妈!”

“是啊!”赵美云冷嘲热讽道:“表妹还忙着夜会导演,谈新戏的合作呢!妈,您可别当了人家大红大紫的财路。”

赵美云的母亲皱起了眉头:“美云,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人话!”赵美云没有一点要收敛的意思:“不像有些女人,在男人们面前,说的都是些鬼话!”

杜娇蕊也不想过多争辩什么,便向姨妈和姨夫告辞了晚安。

此时此刻,越书明跑进市话剧团,站在抗建堂的大门外,里面传出回旋的声响,浑厚的男中音正高亢着伟岸的台词。

越书明屏住呼吸,侧耳仔细一分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进了排练场;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这家伙的步速越来越快,刮大风般骑跳上了舞台,照准周旗的俊脸就是一记老拳。与此同时,躲在镜头背后的那名摄影师也是疼得身体一哆嗦。

当时,冯彪带着导演组,正在对男主角的人选进行试镜,与市话剧团的领导们坐在观众席的首排。杜娇蕊仿佛受到了专宠般,就坐在导演与团长的中间,摄影机被架放在了舞台的正前方。

由于事发突然,众人皆是一惊,吓得身体同时后退,差点从低矮的座椅靠背处翻了个筋斗。

冯彪“蹭”地站了起来,因看清楚了舞台上的状况,特别是气喘吁吁的越书明,大声质询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娇蕊的反应力很快,立马便给冯彪担当起了顺气的角色:“冯导,这是我们团长安排的即兴节目。”这个女孩总是很清楚在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场合,当着什么人的面儿,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简单总结起来一句话:那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从不辱没自己身为演员的使命与天性,这倒也没辜负前一天晚上,其表姐赵美云对她的指责。

“对对对!”团长连忙点头附和道:“其实,小周并不缺少灵性,就是缺少了一点外界的刺激!冯导,你看,这不就刺激到了!”

果然,周旗那副被打晕的表情十分传神,“咚”地一响,当脸便面扑到了舞台上,连拍戏用的护垫都省了。越书明俯瞰着脚边台面上的杰作,没想到这个小白脸如此羸弱,自己不过才区区一拳,就被揍得爬不起来了。

“冯导,我们到会议室内商谈一下这男主角的人选吧!”团长生怕导演组看出了破绽,便亲热地拍了拍冯彪的肩膀,手势夸张且娴熟地将对方一搂一抱,就带卷出了排练场外。于是,导演组和剧团的领导们便“呼啦”地跟出,那位试镜摄影师也慌忙地扛起了机器垫后。

由此,排练场就只剩下了杜娇蕊与越书明,以及两人之间晕躺在舞台上的周旗。

杜娇蕊起初憋着笑,但眼下却是放喉出声,指着越书明撒欢道:“越同志,你这一拳也太狠,真够劲!”

越书明没料到自己这一拳所震慑出的效果不过尔尔,被这个小女人稍带眉来眼去地干涉与指挥,本该陷入混乱的场子当即就被平息了下来。瞬间,这令越书明抱持着泄愤的信念滑坠进了无底的深渊。

周旗慢慢地睁开眼睛,起初还是虚焦的影像,仿佛沉浸在梦境中的情景,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盘手伫立在脚边,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他感觉鼻子疼痛得厉害,便慢动作地摸了摸鼻头,但并没有出血。尽管这个小白脸的神智还在恍惚之间,但眼前的境象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突然,因定睛看清楚是越书明,也不知道周旗害怕什么,竟是吓得屁股蹭着地板,双腿兜住了水草般狂力朝后蹬,脸孔更是煞白得面色失血:“你——你干吗打我?”

越书明没想到脚边的这个男人这么没出息,竟是连点血性都没有,便抬头望向了杜娇蕊。女孩正面露惊喜,欣赏着两个男人为了争夺自己而大打出手,为此撕扯个你死我活。

这令越书明愈加生气,居然胡搅蛮缠地反击:“因——因为你亲了她!”

“我哪有?”周旗早就已经忘记了那次排演时的突发状况。

然而,当周旗疑惑地望向杜娇蕊,对方幸灾乐祸地做出着口型,暧昧地言语道“我爱你——”时,令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目。那对丰润的粉唇向他亲吻着涌来,他开始回忆起那天舞台上的发生,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自己的身下。于是,周旗不自觉地摸了摸木制地板的舞台,重新感受到被杜娇蕊亲吻而来的画面,甚至陶醉于其中。

周旗神智恍惚,身体尿颤一般,再次清醒了过来,并且快速意识到了越书明的存在,正虎视耽耽地俯视着自己的反省。原来,这个浑身充满了暴戾之气的男人是在为此而吃醋啊!但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况且,曹路兵所导演的那部本土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由于剧情改动太大,观众们根本就不买账,所以剧团早就弃演了。周旗也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弃到了九霄云外,根本没料到会有人为这事来找自己的麻烦。

于是,那个小白脸面露委屈,嗓门粘稠着哭腔,悲怆着话语声道:“那——那分明就是她对我的强亲强吻嘛!”这家伙似乎有些忌讳杜娇蕊,虽斜着眼拧向对方,却是不敢大声指责,引来那个小女人一阵偷笑。

“总之——”越书明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要将在场的所有人撕碎,甚至包括他自己和杜娇蕊。“如果她再亲你,我见到你一次就打一次。”越书明这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趋炎附势,因为不敢顶撞阎起跃父子俩,就拿面前的周旗出气。

“但——但这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啊!”那个小白脸一副快要把自己愁哭了的表情。

“想找打是吧?!”越书明一边说着,一边怼了怼他那双足具威胁性的拳头。

周旗一跃而起,立马抱头鼠蹿,冲出了排练场。好歹,他也是个风流倜傥的大小伙子,如此贪生怕死的窘态,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

“懦弱!”杜娇蕊眼见周旗狼狈而逃的可笑身影,但这词并非单纯抨击那个逃走的男子,她跳坐在舞台的边缘,逛**着双腿,背冲越书明,神情悠哉道:“你不敢揍阎起跃,就找周旗来撒气,真是可笑至极!”

“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越书明几乎要抓狂着撕扯下了自己的头发,当面对杜娇蕊的指控和嘲笑,他竟是毫无任何的其他办法:“你还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

“对!所以,我认为一时的懦弱没什么不好。”还是那副蛇蝎一般的甜美笑容,杜娇蕊抓摸住越书明的面庞,迅速在对方的脸上猛亲了一口,柔软的芯子添过男子的心头。

与此同时,周旗冲回到了排练场,一脸癫疯狂喜的表情,并且伴随着手舞足蹈道:“我被选上了,我被选上了!太好了,我被选上了!……”

因被打断了与杜娇蕊的亲热之举,越书明一脸颇为恼火的神情,却见对方这么一副狗熊抓势,像个纸片人被烧着了似地胡蹦乱跳,不免奇怪道:“咦?怎么回事?他这是怎么了?”那意思是在不满地抱怨:你这个懦夫怎么又回来了?

“我被选上了,我就是男主角,男主角就是我!我终于被选上电影里的男主角了。……”周旗将这两句癫狂的话语翻来覆去,俊俏的花痴模样简直是没出息透了。刚才,越书明打肿了他的脸;此时此刻,倒真想连带把他的脚筋也给挑了,因为自从周旗从排练场的大门口,跑近舞台的方式活蹦乱跳得实在晃眼。这家伙屁颠颠地跑到杜娇蕊的面前,不停地点头哈腰、鞠躬行礼道:“娇蕊,谢谢你在冯导面前推荐我,为我美言,谢谢!实在是太感谢了!”

自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周旗之所以来到市话剧团就职,正是因为他想留在北京,跑遍了大小无数个剧组,但多是一些给他跑龙套的小角色。因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他才选择了这座南方的城市,进入了市话剧团,好歹也是被领导们委以重任的台柱子。

杜娇蕊则是一副“小事一桩”的傲然姿态,无意将这点施舍的小恩小惠挂在嘴边。

周旗为表达诚挚的谢意,正准备握住杜娇蕊的手,却是被越书明那双毒针般的眼神恶生生地一蛰,身体一连串步态不稳地踉跄后退,恰巧跌坐在导演坐过的首排位置。

杜娇蕊噗嗤笑:“你还真别谢我,应该感谢他!”这个小女人回头望向越书明道:“本来,冯导还对我的推荐犹豫不决,谢谢你帮忙导演拿定了决心。”

这话分明带刺,越书明哪有这份好心,这可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没想自己的此番暴力反而促成了男主角人选的尘埃落定,正好与杜娇蕊在电影里成双成对,怎不让他感觉如此闹心?!

“男主角定下了?!”排练场的大门外闪进了一道人影,孟天飞端着相机给三人拍了张“劝架福”。

“孟天飞,你是故意的?”越书明指向孟天飞声色俱厉,简直是头顶冒烟,差点便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孟天飞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抓住对方举枪一般的手势,仿佛按住了枪管,一点点压制下去:“越兄,你这话可就严重了!我又不是导演,没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左右男主角的人选。”

但这个摄影记者对越书明的刺激,的确是起到了男主角尘埃落定的效果,将这份幸运当场便砸到了周旗的身上,这令越书明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肆)

杜娇蕊表面上的正牌男友——阎起跃,则是最后一个知晓了女友获邀外出拍戏的消息,而且还是通过《晨报》文化版的新闻报道得知。

该篇报道洋洋洒洒地介绍了冯彪之前的一系列电影成就,尤为夸大其辞地展望了这部名为《绿高粱》的电影新片对于未来中国电影事业的卓越影响力——必将超越张艺谋的那部扬名国际的获奖名片《红高粱》。报道更是将冯彪推举到中国电影界无可撼动的核心地位,实在有些过于哗众取宠的意味。由此,也暗示了杜娇蕊加盟此片,很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巩俐。杜娇蕊当然不悦总是被搁置在老二的位子:中国版的梦露,巩俐第二。但孟天飞则是安慰她,这只不过是借势的一种手段,以引起外界注意其的关键词:你只有先吸引住了众人的好奇之心,才有机会向别人告知自己到底是谁。

在出发前往西北农村体验生活的当天,杜娇蕊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火车站的月台上。阎起跃则拖着两口巨大的行李箱,正颠颠小跑地跟随在女友的身后。

月台一角,孟天飞正端着相机给市话剧团的领导们与导演组拍照,这次可以称作是真正的“全家福”,而不是“劝架福”了。

“怎么?他也来了?”显然,阎起跃是在发泄针对孟天飞的种种不满。

“通常,孟大记者都会把我拍得很漂亮。”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无边,杜娇蕊冲阎起跃**地抛去了一个媚眼,将这个高干子弟激动得浑身发抖。

“小杜,快点!”这边团长急得直挥双臂,生怕自己的演员耽误了火车的班次,从而错失了如此难得的拍戏机会。杜娇蕊连忙“蹬蹬蹬”地小跑了过去,掐站在了导演冯彪的左手边,而另一侧正是男主角周旗。

阎起跃也想过去凑热闹,但无奈拖着笨重的行李,行动起来像是一只乌龟在慢爬。等这个太子爷跑过去时,相机发出了快门的声响,正好将其排除在了镜头之外。

冯彪招呼大家赶紧登上火车。于是,导演组的成员们便挣抢着帮杜娇蕊提行李,并将阎起跃阻挡在了车门外,如同一群猴子抱着足球攻门,而杜娇蕊跟整个导演组认识才不过刚满三天。团长作为男女主角的领导,一再嘱咐杜娇蕊和周旗不仅要照顾好自己,更是要彼此多帮衬帮衬对方,分明扮演着家长的身份。

完全没有自己插手的机会,阎起跃正气得一肚子憋屈,见孟天飞站在自己的身边,便恶生恶气道:“我们乐队想拜托你做个专访,跟你们报社的领导说了吗?到底怎么样?你也不给回个话!”

孟天飞则是熟络地诓慰着阎起跃的肩膀:“哥们,你组织乐队真是屈才了,就凭你那么好的嗓音条件,根本就是唱歌剧的料嘛!歌剧你知道吧?”

“啊!知道知道!”这个太子爷不懂装懂道:“歌剧嘛!意大利歌剧,我听过!”

但阎起跃哪里关注过什么歌剧呀,仅仅“歌剧”这个名词倒是听说过,也知道是种高雅的音乐形式。但如何高雅呢?阎起跃以为是源自于意大利,但其实是源自古希腊的戏剧。近代歌剧则是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随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音乐文化的世俗化而应运产生。这世界上第一部公认的歌剧,当数一六零七年首演于曼都瓦宫廷的克劳迪奥·蒙泰韦尔迪(ClaudioMonteverdi)的作品《奥菲欧》(L'Orfeo),所以说将歌剧源自于意大利也无可厚非。

虽然对这种音乐形式仅仅略知皮毛,但阎起跃也还是清楚从事这种艺术者的嗓音先决条件非常苛刻,不免惊喜道:“你是说真的,我的嗓子真有这么好?”

“兄弟,你怎么能怀疑你拥有这么一副好嗓子呢?你一定得请个好老师,**你个三五年,对!就三五年。人家那些唱歌剧的,就像咱老祖宗的京剧川剧粤剧,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若没那十年真功夫的勤学苦练,根本就没脸敢登台。但你不用,兄弟,相信我,就三年!”这个摄影记者夸张地比画出三根手指,以体现自己预言的分量不轻:“我保准你三年出师!到时候,别说什么《晨报》文化版的人物专访,电视台那边的文化新闻我都给你一举拿下。”

孟天飞的吹捧,听得那个高干子弟两眼放光,居然信以为真。想来,人类倘若没有点自知之明,那肯定是一件相当可怕且可悲的事情。

就在孟天飞诓慰着阎起跃走出火车站的同时,越书明则站在杜娇蕊视野极限的一根柱子后。火车的汽笛声鸣响,杜娇蕊就坐在窗边,正不时地朝外张望,显然是在寻找越书明的身影,果然她看见柱子后对方的轮廓,就像是一枚水落石出的贝壳慢慢地站了出来。

于是,杜娇蕊从口袋里掏摸出越书明送给她的那枚水晶胸针,微笑地别在了衣服的胸口处,碎碎点点的反光落照进了越书明的眼睛里,仿佛两人之间所达成的秘语。

“轰隆轰隆——”火车逐渐提速,一节节的车厢离开了月台,朝往杜娇蕊所梦想着的方向一路加速,并且越来越远去了越书明的背影。

杜娇蕊收回目光,就在火车快要驶出月台时,女孩的表情一愣,是看到了自己的表姐赵美云,单独地站在月台的边缘,正目光冷冷地望向自己。

杜娇蕊本能地回头,车窗外如同一幅移动着的画卷,已经完全看不到越书明的身影。由于火车驶出了月台,额前一片明亮,视野豁然开阔。

赵美云见表妹离开,望向杜娇蕊看去的方位,越书明之前站过的位置。虽然那里人来人往,但由于越书明的沉默离去,似乎所有人都在绕道而行,显示那里早已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