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意外之弦

(壹)

在那只充满了气体的救生气垫上,两枚渺小的身影,就如同巨涛上的泡沫般颠簸翻滚。

我的弟弟和妹妹都不见了,他们一同消失在了窗户外,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梦境中,我不止一次为失去了平治与小婷而失声悲恸。

睁开眼睛,面前则依旧浮动着睡梦中的情景,小婷笑颜如花的面容在眼前摇晃,令我难过得直想悲哭出声。

“大哥,你醒了!”

“小婷,你好吗?大哥舍不得你,大哥那天被捆绑得不能动弹,大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平治拉拽着你,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啊!”我一股脑地自我忏悔道:“不是大哥不想救你们,大哥是心有力却使不出劲来啊!大哥真是个笨蛋,连自己的弟弟和妹妹都保护不了……大哥真是个懦夫,大哥真该下地狱……大哥真该死……”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无法止住。

“大哥,你睁着眼睛在说梦话呀!”小婷却是一点也不难过,笑嘻嘻的模样可爱极了。她在天堂里一定活得很好,因为那里没有苦难和哀伤。

“是啊!”我还在不停地擦抹着眼泪,点头道:“以后,大哥就只能在梦里跟你说话了。”

不想,另一侧却是发出了哈哈不止的狂笑声,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我回过头望见了平治。弟弟正平躺在病**,胸腹部包裹着医用胸带;左腿被石膏固定住了,由支架牵抻到了床尾。

“咦?”我明显吃了一惊:“原来,天堂里也有医院啊!”

“哈哈!大哥,你别逗我行吗?哈哈!我正受着伤呢!哈哈!哎呦!我肚子好疼!哎呦!哎呦!疼死我了!哈哈!快疼死我了!”这家伙和在人间一样,还是那么爱开玩笑,更是不停地喊伤口疼。

小婷则是皱起眉心,嘟噜着小嘴生气道:“大哥,你清醒点好不好?!什么天堂不天堂的?这里是人间!”

“人间?什么人间?”我环顾向四周,发现正身躺在平治工作的附属医院内,脑袋不免糨糊道:“咦?你们没死啊?”

弟弟唬下脸,冲我不满道:“大哥,你这是什么心态呀?还真希望我和小婷嗝屁啊!”

“不是不是!”我将神情一定,一脸的思考状,脑袋重放着当时那一幕惊险的发生。没错呀!我是亲眼看到,小婷因为坠楼,平治飞身扑出了窗外。

他们由于猜到了我的心思,神情满是摇头晃脑地得意,那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不告诉我这个大哥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甘心,张开双臂,冲他们两人命令道:“让我摸摸你们的手。”

于是,弟弟和妹妹一左一右地抓握住了我的手,柔和的体温,真实的触感,让人感觉温暖而踏实。果然,平治和小婷正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面前。当即,我有种喜极而泣的感动。

妹妹则是开心道:“大哥,你怎么又哭了?”

我清了清鼻腔里的眼泪:“我这是高兴啊!我实在是感觉太幸福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小婷面露微笑的模样,宽厚道:“现在的大哥——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

这是一个欢欣鼓舞的结局,意外到足以令人泪流满面。也许,这个结局对于读者来说,毫无任何新意可言,但我对于上苍如此安排,却是充满了感激之情:我们兄弟妹三人谁都没有死。

随而,我意识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快告诉我,告诉我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治却是哈哈大笑:“大哥,你还好意思说,遇到那么点小事,居然竟被吓晕了过去。”

“谁——谁说我吓晕了?!”我急忙为自己正名道:“那——那是因为我心急,对!是急火攻心,造成了暂时性休克。”我也学会了弟弟的狡辩。

“哈哈!”小婷则是火上浇油道:“反正,我和小哥哥都看出——大哥是被吓晕了。”

我一副崩溃了的表情,口齿“嗷嗷”狂作:“真受不了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整天就知道密谋着商量:如何打击你们这个最最亲爱、最应该受到尊重的老大哥。”

我的声讨与埋怨,竟是令弟弟和妹妹欢笑得愈加肆无忌惮了。平治捂抱着肚子,发出惨烈的呻吟:“大哥,你别逗我了行吗?哎呦!我肚子疼!肚子好疼啊!”

“活该!”我没好气道:“你这家伙肚子疼,是你自己活该!”然而,我却是对妹妹异常温柔地询问:“小婷,你没受伤吧?”

妹妹则是行动自如,在我面前转了个圈,盛开得花枝招展。

我们兄弟妹三人正在感受着起死回生的幸福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莫直徽的声音道:“你们兄弟妹三个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眼见莫直徽走进病房,我不痛快地瘪了瘪嘴:“就像电影里的警匪片,无能的警察们总是在这生死关头的最后一刻才会出现。”

然而,小婷却是冲我耳语道:“大哥,你别生莫警官的气!如果不是警方及时赶到,我和小哥哥早就没命了。”

“咦?怎么回事?”

莫直徽坐到病床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平治,你真的很勇敢,是你为我们争取了救援的时间。”

事发当时,公寓楼下的巷道内围观着看热闹的市民们。莫直徽所属的市公安分局在接到了报警电话之后,第一时间便与消防队取得了联系。消防队立马采取行动,带来了高空橡胶救生气垫。但那垫子的充气时间则需要花费十分钟左右。充满了空气的救生气垫,就像是一个巨形的面包堵塞住了整个巷道。

当平治飞扑出窗户,与小婷恰好被那张充满了空气的救生气垫稳稳地接住。

平治被震断了三根肋骨,但骨刺没有戳伤到内脏,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当时,他为了保护小婷,抓抱着妹妹,在落地之前,竟是于空中打了个滚儿,用身体垫底在小婷的身下。于是,妹妹便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胸口处,几乎是毫发未损,但因为体力虚脱,半天都站不起腿脚。

平治在小婷的身下,疼痛得闷哼了一声。岂料,这家伙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道:“你这小丫头的屁股可真大,坐疼死你小哥哥的胸口了!”

由此可知,这家伙该是多么疼爱我们这个共同的小妹妹啊!

当即,小婷脸红得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恨不得给平治左右两响大嘴巴子。妹妹对这个小哥哥真是既爱又恨,却又拿对方毫无办法。为什么这个亲哥哥,一点都不避讳身为男女之别的羞耻之心呢?

想来,我这个作大哥的实在是太没用了,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夫,恐惧令我感到胆战心惊。眼见平治的双腿从薛丽娜的手中,脱落坠楼的那一瞬间,我竟是被吓晕了过去。

还好!当我睁开眼睛,所获得的信息,是噩梦的终结,而不是一切悲剧的延续。

倘若平治和小婷都离我而去,我将如何对得起母亲的重托?这必将是我生命中最为惨痛的失败。与此同时,我又将如何度过这一个个自责到不堪回首的漫漫长夜?我将如何独自苟活于这个只留有我的孤独世界啊?即便是想想,都令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点了点头,听闻莫直徽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之后,不免感慨万分,那真是惊心动魄的千钧一发啊!

于是,我代表我们沈家向警方道谢:“真是谢谢你们了!”

趁大家说话时,妹妹将床头柜上的水果拿到卫生间去清洗。

莫直徽转向弟弟道:“平治,将心中的秘密说出来的感觉如何?”

平治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地回答:“感觉心里一下子仿佛被掏空了。”

“好奇之心用在正途上,才能创造出巨大的财富。而我们人类自古以来正是因为充满了这份好奇,才创造出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及人类文明。”

“莫警官,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莫直徽摇了摇头:“其实,这是老师的良苦用心。平治,你不会再做傻事了吧?”

“如果您是指我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妹妹的生命——”

“我知道,即便时光倒流,那天,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是说关于你的童年。”

“不会了!”平治笑出了本性里的狂妄:“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同样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那阿花和疯女人呢?”

“那样的错误,我只犯过一次,并且受益终身。”

小婷走回病房,正巧听见我们的对话:“阿花就是那只会下蛋的小母猫吗?上次,我忘了问,我怎么没见过?”

平治则是玄妙地回答:“因为——阿花促成了一段猫咒,所以你看不到它了。”

“猫咒?什么意思?”小婷双手插腰,左右两只湿漉漉的苹果,正好抵在了她的腰口上。“啊!”随即,这小丫头表情笃定地确信道:“原来,上次那个‘猫下蛋’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平治又是那副一本正经的语态:“这可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见小婷一副张牙舞爪的狂躁,这家伙故意面冲向莫直徽道:“是吧,莫警官?”

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但我这个弟弟还没有伤好,便开始施展其恶作剧的本性,简直就是死性不改。

“快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真相!快告诉我真相!”妹妹跳到了弟弟的病床边,戳了戳他受着伤的肋骨,疼得平治“嗷嗷”直叫。

“哎呦!哎呦!别戳了!你这个小白眼狼,你的小哥哥差点为你死了,现在还受着重伤呢!”

“我管你受不受伤!”小婷也不是没轻没重,但稍稍一碰,那家伙就鬼哭狼嚎。

“你这个小毒妇,小怨妇,最毒不过妇人心,你还是我的亲妹妹呢!哎呦!哎呦!快别戳了,疼死我了!”

莫直徽笑而不答,长辈一般地注视向我们,任由我们兄弟妹三人和乐融融地玩笑。

瞎闹了一会儿,小婷因为没得到结果,嘟噜着嘴巴不太高兴。平治便转向莫直徽道:“莫警官,我能见一下越书明吗?”

“哦?”莫直徽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疑问。

“我想知道:当年,是不是他毒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对于平治而言,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必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撩拨并挑逗着他的好奇心。

“允许你去看守所似乎不太现实,但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也正是我想要了解的真相。更何况,你现在也不能四处走动。”

所以莫直徽答应弟弟,他会将调查到的真相,在第一时间及时反馈给我们。

(贰)

来访医院的问候走马灯似地令人感到眼花缭乱,而我却是不知道自己何时结交了这么多的朋友。

公司的业务主管和可爱的同事们带来了问候的鲜花与水果。他们已经看过了相关报道,知道我的弟弟为了救妹妹,就是那个飞身出窗户的大英雄,一个个冲着平治竖起了大拇指。所幸,他们并不知晓我昏厥过去的情况,只认为我被歹徒捆绑了起来,虽想救亲人们却是有心无力。

近邻镇祁家也派来了代表,带上补品前来探望我们,也算是正式与我们沈家冰释前嫌了。由此,经过了这十八年来的重重艰苦与磨难,我们两家人的关系终于化干戈为玉帛。

梁家小儿子则是以抱歉及赎罪的心态来到了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最终,这小杂种下定决心不再纠缠我们的妹妹。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固执己见,他也就不会受到越书明的利用,从而引发了这一系列的事件与慌乱。

梁小兰由现任丈夫陪伴着来到了医院,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梁家二女儿露出难过的笑容,眼眶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泪水,神情显得既悲伤又惊喜。悲的是她的弟弟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但所幸我和平治只是受了些骨肉之伤,而小婷则无大碍,也算是皆大欢喜。

梁耀耀的伤势已经痊愈,弟弟便冲向孩子打趣道:“看看你这个小家伙做的好事,把胳膊上的伤都转移到叔叔的腿上来了?!”

孩子却是开心地回答:“那是因为平治叔叔你自己不小心,跳楼玩,结果把腿给摔伤了。”

“靠!原来我还有这爱好,而且还是从七楼不顾死活地往下跳。”平治摇头感叹道:“怎么现在的小孩子,一个赛一个地鬼机灵啊?!”

我则是笑着打击道:“那是因为你自己太胡搅蛮缠了。”

与此同时,梁小兰的现任丈夫发出了霍霍的大笑声,可见他是十分喜欢并且疼爱着这个继子。耀耀在老男人的照顾下,性格也变得开朗了很多。尽管这任丈夫老气,但对梁小兰和孩子应该不错。眼见这一家三口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也就放心了。这个老男人的品行勿庸质疑,他允许自己的妻子探望曾经的恋人,本身就体现出了他很珍惜这次婚姻。

自从梁小兰一家三口离开了之后,弟弟便目光恨恨地盯视着床头柜上的那包土特产,既不肯说话也不愿意多出声,不知道他心里面正在想什么。

“你看什么呢?”我忍不住道:“再看,它也开不出一朵花来。”

不想,这家伙将身体朝病**一挺,竟是嫉妒地撒欢道:“怎么就没人来看我呢?我都住院这么多天了!”

我笑了起来,原来被掏空了秘密的人,到头来就成了一个孩子。

“这些人不都是来看你的吗?”

平治却是双臂抱胸,黑下脸撒孩子气道:“梁家二女儿是来看你的,可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岂料,弟弟的尾音还没落地,房门就“吱啦”地一响,翕开了一道缝隙,门缝内是薛丽娜那张被挤变了形、黏笑讨好的肉包子脸:“平治,我一下课就赶过来了!”女孩走进病房时,刻意用她那只缠裹着绷带的右手,扬了扬手中的袋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平治英勇舍身救妹之堂堂义举,通过微博在网络上广为传诵。事发当时,薛丽娜正是看到了转发到其手机上的一条微博,所以赶来到了我的公寓。虽然这肉包子女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那天还是帮上了一点点小忙,不顾玻璃伤手,刺中了越书明。于是,有事没事就挥舞着那只缠裹着绷带的手,那可是她帮了弟弟大忙最为直接的凭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我这副坏笑的模样则是越来越像弟弟了。

闻此,这个肉包子女孩心花怒放:“大哥,怎么?你们刚才是在说我吗?”

我点了点头,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无中生有道:“刚才,平治还特意问起,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啊!”薛丽娜实在是太高兴了,更是因为自己坚持不懈的付出终于换得了回报,便赶忙跑到弟弟的病床边:“平治,原来你是关心我的呀!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关心我的。”女孩拉扯下手上的绷带:“你看,我手上的伤都已经好了,统统都已经好了!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然而,平治根本不拿正眼瞧向对方:“既然都已经好了,你还在我们的面前装模作样?!”

但那女孩完全没听见弟弟的抱怨,则是满心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我知道,平治,你表面看似冷酷,其实内心很温柔,尤其对我特别温柔。”

弟弟一副头大了的神态,连忙将可移动的身体部分缩成了一团,并用被单包裹住了脑袋。

眼见薛丽娜一脸的不高兴,我便冲对方小声地支招道:“你看,他的腿还露在外面呢!”

于是,肉包子女孩悄悄地走了过去,摸了一爪子弟弟露出在石膏外的脚趾,平治发出一烈惨痛的尖叫声:“你们这些家伙,等我的伤好后,我会找你们一个个报仇的,我一定会报仇的!我要报仇!”

我和女孩捧腹大笑,把肚子都笑岔气了。突然,病房门被人推开,杜娇蕊走了进来,一脸忧伤地注视着我们的胡闹。瞬时,我们的笑声便戛然而止。

“嫂子来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发生了这么一连串如此过分的报复之举,我怎么可能还继续称呼越书明为“哥”?

平治从被单里探出了脑袋:“原来是杜姐啊!”随后,他脸色正式地对薛丽娜道:“我们有事要谈,你先回学校吧!”

那肉包子女孩见弟弟这副慎重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便退出了病房。看来经过这些事件的洗礼,女孩多少变得成熟了一些,不单单是一味地撒娇,却也学会了察言观色。

杜娇蕊依旧身穿那件洁白的丧服。也许,女人的内心仍然抱持着守丧的姿态,但这是一场活人的丧礼,而那“死者”正是她的丈夫——越书明。飘忽的薄衫内,女人的身体仿佛一缕柔弱的微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自身的呼吸膨胀地吹上了半空。

杜娇蕊坐在了我的病床边,一脸憔悴的模样,皮肤也是粗糙不堪。

“我应该把这个还给你们。”说着,女人递给了我一封信。

牛皮纸的信封内,是一页发黄了的纸张,字迹娟秀而铭刻,是用硬笔书法题词着苏轼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下半阕: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就是大姨与越文轩之间的那份柏拉图式的爱情吧!

我接过情书,那信纸上只有这半阕词,再无其他的任何字迹了。“咦?你不是说,这上面留有我们大姨家的电话号码吗?”

“大哥,你怎么这么笨哪!”平治要去了信笺,迎向窗外的阳光,就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侧印有一串凹下去的数字,果然是大姨家的电话。啊!大姨是将秘密藏匿在了这一行洁白的字迹当中,也惟有上心之人才能够发现这个深藏着的秘密。

我抚摩着大姨的字迹,这是一封反馈给越家老爷子的回书。因为同样拥有失去了另一半的命途,大姨便将自己搁放在亡妻的位置上,由此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死了,至少是心死。

但心死,并不意味着无法重新开始。大姨和越文轩便堆砌出了这份哀婉如同坟墓一般的情感,隐忍、对望、内敛、厚重,并且沉默。这就是他们的感情为何只有传闻,却是没有实质性进展的主要原因。两个人的心灵相互依偎在寂静且黑暗的地层之下,仅仅触摸着彼此脉搏的涌动,就已经感到十分心满意足了。

平治朝越家儿媳望来:“那个星期天上午,你到底跟我们的大姨都说了些什么?”

杜娇蕊凝神冥想,似乎是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弟弟的提问。

“那天,我对你们的大姨说:你妹夫自杀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很可能就是我的公公越文轩,他们是在高庙村山上的那座观音庙里见的面。”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杜娇蕊回答:“在你们第二次去过我们家之后,我丈夫就察觉到了你们正在对他进行秘密调查。”

我们第二次前往越家,正是在越书明体检过后,我和平治带着小婷的突击拜访。

“不!”弟弟更正道:“其实,你丈夫早就已经察觉到了,主动要求进行全身体检,这就是他所使用的花招。”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父子俩发生争执,正是在你们第二次来过之后。”杜娇蕊讲述起了当时的情况。

有一天,越书明跟自己的父亲越文轩在卧室里谈话,杜娇蕊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密谋什么。当时,越书明似乎触怒了老爷子,越文轩骤然拔高了嗓门道:“这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老越家欠他们沈家的,我愿意‘以死赎罪’。”

杜娇蕊吃了一惊,不明白老爷子犯下了什么过错居然如此严重,竟是要以死赎罪。

“爸,您就不要再提起十八年前——观音庙里的那件事了……”大儿子越书明的声音逐渐地压低了下去。

至此,十八年前的整个案件全盘变得清晰明朗且完整了起来。那时候,越文轩尚且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但伴随着他的年纪越来越大,其忏悔的心思也就越加深重。

杜娇蕊因为不堪忍受家庭暴力,就将自己听到的上述情况告知给了大姨。然而,大姨怎么也不会想到妹夫的亡故居然跟越文轩有关,便拨打电话约越家老爷子在高庙村的观音庙里见面。越文轩因为预感到了什么,又怕引起外界的怀疑,便谎称回校参加庆典活动。大儿子越书明则是为求自保,不能让家族耻辱毁灭了自己的仕途,也跟随着父亲来到了观音庙。

在那座庙宇内,大姨肯定与越家老爷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越文轩极力否认他是害死我们父亲的凶手。于是,大姨说要报警,情急之下,越文轩便击晕了我们的大姨。尽管越家老爷子早前说出了以死赎罪的话来,但他并不是真心想死。他从大姨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把大姨家的钥匙,便连夜赶到了近邻镇,就是想偷走曾经留给大姨的那半阕情书。却因为大姨将信件藏匿得十分隐秘,再加之越文轩在那种情况下精神高度紧张,他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以免被外人看到,所以那天凌晨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越书明因为偷窥到了庙里的发生,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昏迷中的大姨勒死,企图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

住院期间,越文轩见事情败露,又因听说我们的大姨遇害,已然清楚是自己的大儿子所为。由此,越家老爷子心如死灰,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来个自我了断——也算是向我们沈家以死赎罪。这样,他还能承担起其大儿子所犯下的那部分罪责。这就是十八年来,我们沈家与越家纠缠不清的恩恩怨怨。

杜娇蕊离开后,我追问弟弟道:“平治,你认为他们是否真心相爱?”

我的胸口翻腾着动**与不安,是在凄凉地等待怎样的宣判?虽然我并不希望大姨真的已经爱上了越文轩,但如果大姨曾经感受到了爱情的悸动及喜悦,那我无话可说。同时,我也更加明白了平治为什么自小就对越家如此反感。

“尽管我希望大姨能够拥有重新开始的爱情——即便不能结婚,但我并不希望对方是越文轩。”弟弟与我的意见一致:“然而,我尊重大姨的选择。”

随后,平治拿起大姨回执给越家老爷子的那封信笺,高声朗诵了起来——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弟弟仿佛是在吟诵着坟墓里的一段爱情,那是一对孤苦无依的男女,正默默地相互对视守望,竟是如此凄绝且悲凉。

(叁)

莫直徽再次拜访医院,前来探望我们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了越家大儿子的死讯。

嫌疑人的自杀方式竟是撞墙,从而导致重度颅脑损伤,因抢救医治无效而死亡。真可谓一锤定音!在看守所的牢房内,越书明一下子就将自己的脑袋给击碎了。据说,越书明抽搐了半个来小时,才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和他的父亲一样,这个勒死了我们大姨的幕后真凶也死得如此惨烈,算是他罪有应得吧!由此,这也再次印证了我之前的那个想法:一旦人们下定决心去死,谁也拦不住死者的念头。

虽然作恶之人已经畏罪自杀,但根据警方的技术分析和小婷的段点记忆,以及其他人证物证所提供的相关线索,我们好歹对事发当天进行了一次模拟回放。

九月一日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妹妹接到了杜娇蕊的电话,对方声称要把雪糕接回家,小婷这才想起猫咪还被留在了我们的公寓里。当时,她正在前往专柜的公交车上,马上就要赶到了卖场,却是选择返回了公寓。

向警方提到这个情况时,杜娇蕊一个劲儿地道歉:“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女儿宝玲正在梁小军的手里,也就是在我的丈夫越书明的手中,如果我不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不知道他会对孩子做些什么。”女人蒙捂着脸,崩溃地哭诉道:她只是对丈夫的威胁依令行事,而对其之后的那一系列计划根本就一无所知。

妹妹回到公寓,刚走入进客厅,就感觉口鼻被人一蒙,便昏厥了过去。

之后,越书明便用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小婷,那姿态如同是在向上帝朝奉祭品般,将我们的妹妹举出了卧室的窗户。然后,那个疯子竟是将小婷平放在了公寓外立面的窗框上,那里支棱出了一块石条,正好能放得下身材娇小的妹妹。

石条的旁侧有个挂钩,挂钩上是一个滑轮组,一头正连接着妹妹,一头则连接着雪糕。一旦雪糕坠落下楼,轻巧的动力也能将妹妹拉拽着掉落。很显然,这是利用了滑轮之间的杠杆原理。越书明作为钢铁工程设计院的副院长,这点物理常识还是有的,更拥有一大堆材料制作他的此项犯案工具。

当时,连接在宝玲手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绳索,而是一种质地异常轻巧柔软的软性钢丝。它便是整个机关的启动器,一旦钢丝绳断掉无人抓控,也就由此启动了机阔。

卧室的窗口所面冲的楼下因为是一条比较背静的巷道,所以附近的居民们并没有马上发现越书明的疯狂之举。

杜娇蕊来到公寓带走了女儿,就在钢丝绳断掉的那一瞬间,小婷凌空坠落被平治抓住。越家儿媳因为匆匆离开,并不知晓其身后所酿成了此番大祸。当她领着孩子走出了公寓大楼,眼见主干道向小巷子里聚拢围去的人潮,便跟随人流望见小婷正被悬挂在半空中,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拨打了报警电话。

幸亏弟弟眼疾手快,抓住了从窗口坠落下楼的妹妹,不然后果无法想象。

我曾经问过平治:“当时,你是怎么做到的?”

弟弟回答:“我想,越书明将妹妹藏在房间里并不可怕,毕竟那是我们的公寓,大哥已经住了五年,里里外外都相当熟悉。但如果敌人将妹妹藏匿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当时我一直盯着窗户,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事实证明,这家伙的预感再次惊人地准确。

至于十八年前,越书明是否是毒杀了自己亲弟弟越书华的幕后真凶,他是否也如同自己的父亲教唆我们的父亲自杀那般,教唆自己的弟弟服毒身亡,这些疑问都随着犯罪嫌疑人的自尽而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团。

当听闻了越书明的自杀身亡,我完全没有一吐恶气的那种痛快,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占据了心田,甚至有些悲凉的意味。这因为是对于生和死转瞬之间的变幻莫测,所以自心底所涌现而出的那份伤感之情吗?

周围真安静啊!不仅仅是由于心灵的静谧,四面八方仿佛来自旷野里的夜风,正在窗户外面呼啸着低吟。病房内的人们,是因为听不到那呜咽的风声,所以使得其各自的心思愈加沉稳且无言。

夜色里,我凝眺向窗外的星光,询问弟弟道:“平治,你还记得那个冬天的下午吗?母亲因为要去大姨家,所以便托付我们照护好妹妹。”

“当然!我当然记得了!”平治口气幽幽地回答:“当时,我还把手箍放在小婷细嫩的脖口处。”

平治举起双手,那双曾经同样细嫩的手掌,现如今已变得结实而强悍,于黑暗中闪烁出如天神一般的光泽。

“当时,幸亏你没有施加力气。”

弟弟则是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是大哥——你适时制止住了我。”

“我很高兴,这次你救了小婷。”

“因为她是我们的小妹妹嘛!”这家伙居然脸红了,原来弟弟也会脸红。

看来,对亲人传递出感激之情,到底是一件会让人脸红、不好意思的事情。但我还是喜欢见到平治那副泼皮的模样,扮酷佯装黑帮老大的神采飞扬,其自信得简直就像是一个恶棍,更是令人痛恨到咬牙切齿。

“平治,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

这家伙则是微笑地打断我道:“担心我会误入歧途?!”

“但现在我不担心了。”我故意龇牙咧嘴地放声大笑:“你这家伙,道理懂得比我这个大哥都多。因为知识渊博,小婷对你崇拜得不得了,你让我这个作大哥的,以后,还怎么在妹妹面前混啊!”

不想,当听到我这番开玩笑似的吹捧,这家伙却是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流露出了深沉和忧郁。我这个弟弟为什么总是让人感到无所适从?当我适应了他的嘈杂与玩笑,他就必然反其道而行之,开始变得安静、木讷,甚至有些羞怯。

“大哥——”平治真诚地对我道:“以前,我之所以戏弄你,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负罪感。”这才是弟弟真正的内心。

我知道!我知道平治因为自己间接害死了我们的父亲,所以一直忍受着心灵上的种种痛苦、自责与煎熬。这惨痛折磨了弟弟长达十八年之久,他必须惩罚那个陷害了父亲的凶手,才能得以修补这份心灵深处的创伤。

一切隔阂正在烟消云散,我感觉与平治如此贴心,是彼此身为亲兄弟之间的那份贴心。就像天空中那两颗最为靠近的星星,正彼此照亮着心底的光芒。我回头望向弟弟,是在寻找着共鸣,却见那家伙已经睡着了。

这些日子,平治为了报仇,为了寻找真相,为了自我救赎,为了保护妹妹,为了主持公正,为了愈合伤口,为了重塑自我……总之,他所思考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肆)

由于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小半个月后,我就出院了。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小婷的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大哥伤好归来!”

“见我出院,平治那家伙急得哇哇大叫,直恨不得能从**跳起来。”

“哈哈!”小婷开心地大笑道:“小哥哥就是这样,总是猴急候急的,见不得别人比自己活蹦乱跳。”妹妹这话说得真是精辟!

又回到了和小婷一起同桌吃饭的日子。但因为缺少了那个猴急的家伙,没有玩笑与争执拌为作料,还是令饭菜少了点独特的风味。

这令妹妹忍不住叹气道:“小哥哥不在家,这个屋子就冷清多了。”

“你这么念叨着他,那家伙的耳朵一发烫,又会发脾气了。”

妹妹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我被这个小丫头这副乖巧可爱的模样给逗笑了,突而联想起了我们的父亲。大姨曾经说过妹妹像爸爸,尤其是她那副浅浅的微笑,流露出如父亲那样的憨直。

“小婷,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妹妹随口道:“是大哥出院的日子啊!”

我摇了摇头:“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岁的生日。”

“啊!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妹妹连忙抱歉道:“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都给忘记了!早知道,我应该多买些好吃的。”

“没关系!我只是想起了我们的父亲。”我凝视着妹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婷,在你的心目中,我们的父亲是怎样的?”

父亲遇害那年,三十二岁,有了小婷;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我;在他二十五岁时,有了平治;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刚好满五十岁了。

“咦?问我干吗?”小婷惆怅地回答:“基本上,我算是没见过他老人家。”

“正因为没见过,所以想象的空间才更大呀!”

我们必须要学会直面痛苦,直面亲人的离去,直面哀伤,直面死亡,就像直面幸福那般勇敢无畏。尽管做到这样的冷静很困难,但只有经历了这番大彻大悟,我们才会更加明白活着的勇气及价值。这是我在住院期间的所思所想:由此,我们才能坦然开始全新的生活。

小婷没有流泪,神情呆呆地注视向虚空,用手肘支撑着脑袋,显然是在思考我的提问。

“很失望吗?”

小婷却是摇了摇头:“也许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感觉到父亲的存在,所以应该没有大哥和小哥哥,以及母亲的那种失落和痛苦吧!”在提到我们的母亲时,妹妹的声音则是流露出了异样的深情。

父亲在小婷出生的第二天当夜就离开了我们。所以对于妹妹而言,父亲就如同一个符号,给予了她生命的象征,但仅此而已,并没有真真切切的存在之感。然而,我们的母亲则不同。母亲是活生生的存在,不仅是血缘关系中,最为亲密的那一环;更重要的是,当我和弟弟来到城里工作与学习时,小婷便和母亲相依为命。可以说,母亲曾经是妹妹生命中的全部。

我点了点头:“也对!”嘴角流露出了难过的微笑。

“其实,我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父亲的样子。”妹妹望向我道:“在我的想象中,我们的父亲应该是跟天底下所有孩子们的父亲一样慈爱吧?如大哥一般平凡和宽容,希望用自己的强大来保护好家人。虽然大哥看似懦弱,并且还有些笨拙,总是担心自己能不能保护好弟弟和妹妹,但他也总是克服着内在的怯懦之心,每每在关键的时刻,总能挺身而出。”说话的同时,小婷望了望身侧,仿佛那里正坐着平治:“我们的父亲,也如小哥哥这般伟大及无私,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的确!父亲因为被人教唆自杀,正是为了保护我们沈家,尤其,是为了保护七岁时、年少无知的弟弟,甚至甘愿付出了生命为代价。平治之所以对小婷如此爱护,也是为自己当年的错误行径,而有所赎罪吧!由于自己的无知,由于孩童的天真和好奇心,从而惹下了这一切命案的祸端。

我没想到自己在妹妹的心目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多少感到有些惭愧——在小婷的眼里,我既懦弱,却又不失身为长兄的高大与胆识。

当下,我抓了抓脑袋:“幸亏平治没在这儿。不然,那家伙的尾巴又该翘上天了。”

小婷睨了我一眼:“大哥,你还真是怕小哥哥呀!”

我坚决地摇头否认:“我倒不是怕他,但那家伙太混,纯粹一滚刀肉。”

小婷则是欢快地大笑道:“大哥就是怕小哥哥嘛!”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跟平治就那么像呢?!”家里有这么一对绝世活宝的弟妹,实在令我这个作大哥的苦不堪言:“也是一根滚刀筋,总是不给我这个大哥留点面子。”

“嗷嗷!”岂料,这小丫头愈加洋洋得意,竟是高声拍手地大叫道:“大哥承认了!大哥承认怕小哥哥了!”

“我承认什么了?”为了挽回身为兄长的威信,我像个小丫头那般,双手掐腰地争辩道:“我什么都没承认!”

于是,我们面抵面地叫嚣开来,比谁的嗓门更具威慑力。

“我没承认!”

“就是承认了!”

“都说没承认!”

“真没承认?”

“承认了!”啊!我不仅跟个小丫头较真,还被她给绕得晕头转向。

这真是生命中悲摧且逆流的回行带!这些日子,我分明都已经被平治给带聪明了,哪曾想却又轻易被小婷给逗笨了。

“哈哈!”妹妹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哥终于肯承认自己害怕小哥哥了!”

幸福正如同光照那般,宛如清澈的流水,在房间里肆意地流淌,竟是在放声狂笑。

(伍)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平治的肋骨之伤,大腿的骨折之伤,若是不养三个月或半年,怕是好不透彻。

眼下正值初冬时节,这家伙的伤势已经大体痊愈,开始进入到康复训练的阶段,也不清楚已经训练得如何了。

这个周末,小婷对我建议道:“大哥,我们去医院看看小哥哥吧!”妹妹手捧着饭盒,里面是滚烫的野山椒筒子骨汤。

“你怎么给他放了这么多辣椒啊?”泡椒的辛辣味冲鼻得令人直流眼泪。

小婷则是“嘿嘿”地鬼笑道:“小哥哥说,肉包子天天给他吃蛋白粉,饭菜也是清淡得受不了,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我哈哈大笑:“这倒也是!如此大献殷情的好机会,那个女孩怎可能放过?!”

小婷歪脖子歪脸地瞪视着我,语态不客气道:“大哥,你的表情怎么越来越像小哥哥了?”

这话我可不爱听,将脸一唬不满道:“我可是大哥,怎么可能像那家伙?!”

“就是越来越像了嘛!”

“别贫了,快走吧!那家伙天天躺在病房里,怕是要抓狂了!”

我和妹妹来到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骨科住院部。但病房里却是空空无人,平治多半进行康复训练去了,我们便赶去住院部的康复中心。

还没有走到中心的大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了薛丽娜的声音:“平治,今天是我爸爸的生日,我必须回趟家看他。”

“那你就回去呗!”平治的意思是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向我汇报了。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但今天,是我爸爸的五十岁大寿。”那肉包子女孩极力解释,似乎回家是件很对不起弟弟的事情。

平治则是很不耐烦道:“你赶紧回去,快回去!别在这里罗嗦个没完!”这家伙恨不得用拐杖将薛丽娜轰出医院。

“不行!”肉包子女孩呛着嗓门大声道:“我要看你做完了今天的康复训练才能走,这是医生的吩咐。”

“我就是医生!”平治不甘示弱:“这里,我最权威!”

那一刻,平治绝对已经濒临崩溃,眼见我们站在中心门口,呼救似地挥手大声道:“大哥,小婷,你们在那儿傻站着干吗?还不快过来救我!”

肉包子女孩眼见我和妹妹的出现,先是高兴地冲我们挥了挥手,对平治监督得更加卖力气了:“叫谁救命都不行!医生说了,让你加大康复训练。”

于是,弟弟那副哭爹叫娘的表情,直逗得我和小婷捂嘴偷乐。

这间上百平方米的康复中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健身房。不过,里面的器具并不是为了锻炼肌肉或增加力量,而是极具针对性地进行肢体功能的各项恢复。眼下,中心内只有平治和薛丽娜。弟弟正被那个肉包子女孩按在了下肢康复训练器的座椅上,进行具有针对性的腿部肌肉恢复练习。

由于康复器具的牵引,将萎缩肌肉的拉抻造成了剧烈的痛苦之感,令平治疼得冷汗直冒,并伴随着龇牙咧嘴。

为了报“昔日之仇”,我冲弟弟悠闲地挥了挥手:“我们在这儿坐会儿!你们继续忙!”

小婷则是表现出了一脸夸张的艳羡道:“小哥哥,你真的好幸福呦!有这么个体贴的女朋友,无时无刻不守护在你的身边,真是让我羡慕死了。薛姐姐,你真的好有爱心啊!”

“无时无刻”这四个字,将平治刺激得咬牙切齿,却是令我和妹妹的肚子都笑岔了气。

被妹妹如此吹捧,薛丽娜含羞带臊,已经乐成了个肉包子,幸亏距离我们比较远,看不见她满脸的褶皱。

随后,我们坐在了中心内的休闲椅座上。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初冬的阳光沐浴在身上,可感觉到痒酥酥的温暖,心中则是充满了惬意之情。

“小哥哥看起来似乎真的很痛苦呢!”小婷到底是个善良的女孩,一副有些看不下去的表情,作势准备挺身而出。

“哎,别去,你别去!”我将妹妹拉按回了座位,吃吃笑道:“人家小两口正在谈情说爱,我们跑去凑什么热闹?!”

“大哥,你果然变坏了,也学会损人了,还学会了恶作剧。”小婷没绷持住她那副开心的笑颜。

“我不是在给那家伙成全好事嘛!”我捂抱着肚子,再次笑得腹痛。

“大哥,你说小哥哥会不会真的爱上肉包子?”小婷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看难!”我摇头叹气道:“那小丫头若想要革命取得成功,尚且还需努力呀!”

小婷却是乐呵呵地开玩笑道:“但能把小哥哥惹恼得如此头疼,说明那肉包子还真有两下!”

“我原本以为:一个生性霸道的女人,才可能镇得住那家伙。哪曾想,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就把平治折腾得焦头烂额,他也太有失水准了,简直就是一个绣花枕头嘛!”

“小哥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呢?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我最最心爱的小哥哥呢?”笑过之后,这小丫头俨然将平治当成了自己的偶像。

是啊!到底什么样的女孩才能配得上我这个绝顶聪明的弟弟呢?这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

正在思考时,我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手腕,却似乎发觉有些不太对劲。我将腕口迎向太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枚宛如母亲泪滴般的伤痕竟是消失不见了。

“大哥,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我不习惯地抚摩着左手腕处那道消失了的伤口,就如同母亲的眼泪被窗户外的阳光给蒸发掉了。

无论如何,未来的日子正被微风以优雅的姿态徐徐展开,带领我们迎接向更为崭新且壮阔的美好明天。

二零零九年六月初稿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复稿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三稿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