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面的男人

在我与小志都吃完之后,楼下又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我仔细聆听了会,没有听到更激烈的响动,估计是王荣还没有下班。果然,阳台上传来了老太太愤慨的说话声,她好像在跟自己的儿子通话:“她跟我打过电话了,说要加班,不能回家做饭,那你说我们吃什么?”老奶奶的语气令我听在耳里极不自在,她有打电话的时间,不能去厨房里张罗一下吗?这王荣也过得太憋屈了。手机里不知老太太的儿子在怎么说,老太太有阵沉默,过会又说道:“煮面条吃?面条放在哪?油放在哪?家里有没有葱姜蒜,这些我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弄?”老太太的嗓门特大,还故意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就是希望外人听到她家有个懒媳妇不回家做饭,不过,我想听到的人大概都是跟我一样的叹息。“好,你这个不孝儿,敢冲着你妈发脾气,自己的老婆没教训好,冲我发什么火,我要让你妹妹听听,你是怎么对我的。”显然她儿子当时心情并不太好,说的话冒犯了她,她咬牙切齿地骂着。

“算了,老婆子,今天就我们三人在家吃饭,儿子是不是不回来吃饭,我知道面条在哪,王荣放冰箱里了,我来煮吧。”老头息事宁人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

“加什么班,一个月拿多少钱……”老太太又将话题转到儿媳身上,她的话被孙子打断了。

“我妈挣的钱比我爸多。”她孙子洪亮地袒护着妈妈。我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难怪莫菲为王荣感到不值,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小志扯着我的手往外走,我晓得老太太的声音吓到了他,他想出去。我遂了小志的意,牵着他慢慢地下楼。走到七楼,见有一老太太气呼呼地守在门口,一个富态的老太太,两颊的肉差点垮到了肩头,脖子很短,就像是脑袋直接插在了肩膀上。她的目光很严厉,审视着我和小志从上而下,再经过她的面前。我没有向她微笑,对于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我同样也珍惜自己的笑容。并且,我心中还有不屑。倘若我能与王荣单独相处片刻,我会劝她逃离那个只把她当女佣的家,如舍不得孩子,大可以将孩子也带走,人这一生太短,根本折腾不起。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而那一家人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难道,是王荣有什么把柄捏在这家人手中?我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劝自己不要闲着没事干,楼下那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在小区车库旁边,我遇到一个男人,一时记不起自己在哪见过他,但是,我一定是见过他这个人的。我搜肠刮肚地回忆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却是茫然得记不起来。等我惊觉要看看他去哪栋楼时,这个男人已不见了踪影。走到小区的大门,我还没有搜寻到任何有关他的蛛丝马迹,然后,我便忘了这件事。这由不得我,我的大脑和身心全部被小志填满,只给自己留下了少许的空隙,还有芝麻大的地方留给别的人和事。现在,我很少带小志去滑滑梯那边,我们到小区外面随意地逛,或者我情愿坐两三站公交去公园里坐坐。我的良苦用心小志并不领情,他不愿意去人少的地方,他爱往人多的地方钻。所以,逛街与去公园,他更乐意逛街。街道上,不管白天晚上,总会有人,而公园,周一到周五,游人是能数得清的。

我和小志去了商场,来来回回上下电梯好几趟,然后每一层楼任意地溜达,我们只看不买,那些售货员早已将我们母子俩铭记在心。就是当我们走到哪件衣服面前,她们也懒得过来搭理一下。我认为她们还仁慈,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行为而用轻蔑的眼神来让我们知难而退,可能因为她们全是做母亲的人,理解每一个做母亲的女人。小志常在二楼服装类的小模特那里消磨半小时左右,他新奇地摸摸小塑料模特的小手脸蛋,亲热地叫着:“哥哥。”哥哥一直不答应着,倒正中他下怀,他围着哥哥打转跑,我就在旁边盯着他,不打搅他的兴致,只要他开心,我也是开心。我没有想过将来,从不去深想,因为想深了就会感到可怕,还不如不想,当然,我知道,没多久我还是会去想的,我手上的钱不多了。

当夜幕满是星星的时候,我和小志心满意足地踏在回家的路上,在快到家的时候,我意外地碰到了美美快餐店的老板娘,她正立在我对面802,我的对面是朝南的八楼,我家高了九级台阶。老板娘见到我时,脸色有点不自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对面住着什么样的人,我一直没碰过面,估计是早出晚归的上班族。老板娘手里拿着个便当盒,我心中疑惑,什么时候她对自己店里的生意上心了,竟亲自送外卖。她的身子向前进了一步,让出一条空隙让我通行,在我与她擦身而过时,她面前紧闭的门吱呀开了,我有意无意地扫了扫开门的人,就是那个在小区碰到的男人,我一直想不起在哪见过的人。

只见快餐店老板娘莞尔一笑说:“您点的外卖到了,如果您再不开门,我就要打您的电话了。”我感觉自己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么壮实的一个妇人故作少女羞答答的语音真是令人受不得,和乐白娜有得一拼,不过,男人估计喜欢。

男人接过盒子,答道:“好的,谢谢!”然后,他关上了大门。我没有回头,稍顷,听见闷闷的脚步声咣咣拾级而下,传达着些许的失望与失落。

“你在寻思什么呢,这么出神?”再一看,莫菲正伸长脑袋向下望,我打开大门,她牵着女儿进了我的家,这次我倒希望她来与我聊天,我想了解下对面的那个男人。莫菲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于一地的狼藉她视而不见。“你将门关好没有,关上,要不然说话被别人听见了可不好。”我依言关上了大门。星星与小志一同在地上弄玩具,暂时相安无事。“你知道不,你对面的男人在和老婆闹离婚,听说他很有钱,在外面有许多女人,他老婆受不了天天同他闹,他烦,就一个人搬到老房子来住了,这里是他们的老房子,自他们搬走后,一直空着,也没出租。不过,我倒见过几次他带女人到这里来过的。”莫菲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门对我说道。

“真的?”我向莫菲显示了自己对这件事浓厚的兴趣,但凡如此的八卦没有哪个女人不热衷。

“我是听你楼下,王荣的婆婆说的,那老太婆早上起得早在小区门口打太极,见过他几次,后来问别人,才知道他一个人搬回来住了。”莫菲确信地说着。又继续道:“后来,她特意扯住那个男人还聊了下,他说过段时间要把女儿也接过来,准备同老婆离婚。这男的叫什么来着,魏超威,对,就是这个名字。”

“跟洗衣粉一样的名儿。”我强调了一句。

莫菲扑哧笑了出来,又向我挤眉弄眼道:“美美快餐店的老板娘早到他家门口了,拿个小镜子搔首弄姿许久了,那股骚气我在楼上都闻得见。她再怎么着也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呢。她应该对这个魏超威有所耳闻,平常懒得抽筋的婆娘今天还特意来送外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照我看,她这样的女人就应该配王荣的老公,一天三顿揍,看她还敢不敢在外面浪,浪蹄子。”莫菲提起小美老板娘,言语中便多了鄙夷,有点咬牙切齿。

“那个超威不见得会看上她吧,而且,王荣的老公说不定还舍不得揍她,你没见她自家男人将她当宝一样供着。”这当然是我个人的看法,在议论别人这件事上,我其实不比莫菲这个人差,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那当然,那么俗气的女人,我都看不上。听说你对面的是做建筑的,要不然会有那么多女人主动往他身上扑?”莫菲压根不认为小美老板娘会有戏,要是有戏,刚才绝对会请她进去坐坐,而不是让她吃了闭门羹。莫菲分析得条条有理,我私下觉得她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以及独特的判断力,当家庭主妇实在是太屈就了。

我非常赞同莫菲的观点,人家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子的女人没见过。突然之间,我记起了在哪里见过这个叫作魏超威的男人,对,就是在医院里,还是上午的事我就给忘了,真的是一孕傻三年吗,我也太健忘了。我刚冲动地想透露给莫菲,话都到嘴边了,那边本来坐在垫子上的两个小东西打起来了,星星想要小志手里的玩具小狗,小志坚决不给,星星一巴掌就挥了过去,小志也不示弱,一只小手直接在星星的脸上挠了挠,这几天我没给小志剪指甲,他的指甲有点长,顿时星星的脸上现出了两道红印,星星扯开喉咙哭了起来,小志抱着他的小狗无畏地瞪着星星,他没哭。莫菲马上过去哄星星,星星哭得更委屈了,扯着妈妈的手让她去抢小志的小狗,碍着我在场,莫菲缩回了自己的手,好言劝着女儿。星星怎会听得进,纵情地提高分贝。我没有办法假装打了小志一巴掌,又做他的工作,让他将小狗给姐姐玩,小志不理会我,挣脱我的怀抱向房间走去。莫菲对星星脸上的抓痕心疼不已,我怪小志下手太狠,小志丝毫不理会,进了房间后再也没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翻了一通,终于找到一个风车发卡别在星星的头发上,星星看来比较中意这个风车发卡,转眼就变成抽噎,拽着妈妈的手,无比委屈地回家去了。我一脸愧疚,莫菲脸上很难看,出门时都没向我说一声。

莫菲与婆婆关系不好,主要原因这个婆婆不是亲婆婆,是郑重的继母,郑重的生母在儿子三岁时因病去世,郑重的爸爸很快再婚。后妈进了郑重家的门又生了三个儿子,她对郑重很一般,莫菲说她老公从小没有得到温暖,所以为人相当淡薄。高考郑重没有失利,考上了大学,但他的爸爸以家庭贫困为由,让他早点挣钱不要上大学,郑重据理力争,说上大学后他不要家里寄一分钱。这件事郑重还有点感激他的后妈,当他的亲生爸爸坚决不要他上大学时,他的后妈只说了一个读字,郑重便进了大学的校门。在郑重上班后,后妈变得对他嘘寒问暖起来,郑重结婚时,她还让郑重爸爸打电话过来问需不需钱,虽说仅是口头上问问,但足以令郑重感动一阵子。星星出生后,后妈难得地过来照顾莫菲月子,莫菲嫌这个继婆婆干涉太多,后妈也感觉自己太憋屈,满了一个月就收拾包袱走人。莫菲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她不喜欢和婆婆一起住,另一方面又说婆婆心眼不好,不帮忙带孩子她以后也没有义务给婆婆养老。莫菲的婆婆在几千里之外的农村,她说她只结婚时去过那里,以后再也没去过。像莫菲这样的个性,不去其实还好,省得去了一家人都心情不好,话不投机半句多,各过各的生活,相安无事。莫菲给我看过她婆婆的照片,看上去挺和蔼的一个老太太,莫菲说她貌似憨厚内心奸诈,或许是吧,知人知面不知心。郑重家兄弟四个,郑重排行老大,现在老太太在给三儿子带孙子,莫菲提起这件事就恨得牙痒痒的,说婆婆带了老二的,现在带老三的,以后还要带老四的,就是不给她带,一定是嫌弃星星是个女孩。郑重家只有他一个人读书读出来,老二老三老四全在农村,平时私底下他会偷偷寄钱回去,这些事情莫菲每次提起都义愤填膺,凭什么要给他们那么多钱,每次当她知晓寄钱的事情,都会与老公冷战几天。但这些都没用,没多久,郑重只要听到家里需要钱,还是会背着她寄回去。莫菲很累,她每次都是翻老公手机里的转账信息才后知后觉。郑重的工资卡是莫菲掌管,至于他哪来钱寄回家,莫菲也心知肚明,作为程序员,郑重常接些私活干,这些收入起初他给老婆,而现在他全给了家里。他是典型的凤凰男,莫菲曾痛心地向我描述。

对于这一点,我对莫菲表示理解,并不是我瞧不起农村人,我妈的口头禅是乡下人事多,一点不假。我爸是乡下出来的,从交警大队退休,以前上班的时候,家里常年有老家的人来,一丁点的事都要来找爸爸,而爷爷呢,只要村里谁有事需要上城,他总会鼓励别人:“上我儿子那去,他有能耐。”来了,妈妈要招待吃喝住宿,一定要脸色好,要不然会被冠以眼睛长到头顶上的形容,惹来爷爷一顿痛骂。假若还要借钱和办事之类的,妈妈更是头大,跟他们说没钱,肯定是没人相信的,有时妈妈得向单位打借条预支工资借给老家来的人。当然,村里不会只住几户人家,爸爸老家那个村是个大村,有大几十户,借了一家,另一家也要借,妈妈对此苦不堪言,叮嘱我一定不要招惹乡下出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