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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灰色防风衣、头戴鸭舌帽的男子依然藏在厕所的阴影里。不管怎样,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种蹲守是必须的。

他尽力捂着鼻子,忍受坑道传出的恶臭,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将来还会有多少回要被迫蹲在这种地方。下半辈子一直都会这样吗?这是个十分黯淡的前景,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既然被“父亲”编进了这种生活,不得不按他的套路走。

酒吧的嘶吼狂舞让他想起跟他一样名叫“达摩”的兄弟,他们也曾年轻不羁,也曾迷恋无拘无束。可“父亲”的话在他们心目中是第一位的,虽然他去年在一次枪战中死了,但接手指挥的哥哥显得更加阴险狡诈,仿佛因为“父亲”的死让他发育得更加成熟,曾经的卑劣演化成了十足的邪恶。

他们出生于不同的家庭,并非真正的兄弟,只是都有家破人亡的遭遇,被“父亲”收养长大,所以对“父亲”和哥哥死心塌地。他们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公开的身份,一切按“父亲”和哥哥的指令行事。

他们走在街头或许光鲜帅气,却只为掩盖他们的各种非法活动。犯下的案件骇人听闻,却很少留下证据。

因为他们遁身隐行、谲诡从事,不是自家兄弟,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存在。他们还以自己隐行、诡谲、邪恶而自鸣得意,甚至彼此夸耀这些特点,自以为愈邪恶,愈隐形。对于他们,这不是一种消极防守的自卫,而是一种积极进攻的武器。

两天前,哥哥让他盯梢一个孤寡老人,接着下达了灭口的指令。

就按哥哥的意思办。他想,我才不在乎提出解决方案的理由呢。装聋作哑,不问情由,是达摩兄弟不成文的规矩。在这方面,达摩跟街头打群架的混混没什么区别。混混常常因为对自己参加的群殴寻找理由、提出质疑而受到惩罚,而这些理由、疑惑往往受道德观念的约束,而更易受到攻击。

哥哥的指挥辅以科技手段,比“父亲”更加隐秘,也更加残酷无情。他说,这是一个知晓他所有秘密的人,必须用最便捷最没有后患的办法,那就是注射药水,一种心脏起搏注射液,让老人的死亡看起来是心脏病发作。

但老人虽然钻进了他的圈套,却似乎有所察觉,竟然下了公交车进入一家KTV里。达摩对老人的举动匪夷所思,只得一直紧跟着,并通过微信向哥哥报告情况。

“目标出了家门。”“进了KTV。”……

“你是不是暴露了?”

他很快收到回复,带着哥哥的不满情绪。

肖继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外观富丽堂皇的KTV,里面像一座废弃的老宅,乱糟糟的走廊,走廊里到处装饰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印象派的相框、断肢残躯的人体模型、破絮外露的沙发、挂在半空的自行车,洞穴般的厕所和杂物间。

厕所里面就像一辆被掏空了、临时供顾客方便的大客车,齐身高的隔间,间墙上是形形色色的涂鸦,还张贴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画、散垂着各种植物。马桶像古典雕塑。

大厅里上百人在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摆起舞。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啤酒的味道。后走廊黑暗处则有一些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热吻,有的甚至更加不堪——显示出动物的本性,被物质享受和肉体的欲望所驱使。

肖继中不是守旧的人,但仍觉得这是对文明莫大的讽刺。人们一边希望灵魂得到慰藉,一边在极力追求肉欲的满足。老人在网上创办过多个论坛,花了很多时间规劝人们不要过分纵情于食色之欲,规劝人们远离网络成瘾及廉价毒品。

不过,这些都不是老人现在所担心的。唯一能让他放下包袱的是一间厕所,偏偏一楼那间“洞穴”人满为患,暗黑的走廊里还有十几人在排队。**实在胀得不行,他忍不住了,便轻手轻脚地往楼上去——不论上面有没有洗手间,他都得去寻找。

老人在二楼穿过若干门口。这些房门都紧挨着,像迷宫一样,但紧闭着,似乎是已经下班的办公室,或许里面有洗手间,但公共卫生间在哪里,他一时难以找到,又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伙计。只得沿着走廊一直走下去,只有寻找才可能得到结果。

走廊不长,转角就是阳台,阳台正好可以俯视后面的院子。肖继中赶紧朝阳台走去。尿意已经在迫使他就地解决——但这有违他一贯原则——他只得强忍着,手扶墙壁往前走。

他不经意地往院里看了一眼,院子里仍有人头晃动,不少年轻人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着。突然,他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他猛然止步,浑身透凉,失控的尿液瞬即无意识地倾泻而下。

摇摆的人头里,有一顶鸭舌帽突兀出现,并恰好抬起头盯着他。短暂的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紧接着,那人就像饥饿捕食的恶狼一样,身子一躬,矫捷地撒开两腿冲向楼梯。

情况不妙,非常不妙。那人果然是追踪他而来的,连傻瓜都能看出大祸已经临头。

不过,还隔着一层楼呢,他还有逃命的机会。肖继中不顾两腿又凉又湿的骚尿,一边往漆黑的走廊里跑,一边拨打110。他听见女接警员提起了电话,便急不可耐地用绝望的声音小声说:“这是梅溪北路的梅溪KTV,有人要杀我,快点过来,我躲在二楼的厕所里,快点……”

没有回答,没有安慰,只有一串绝望的忙音。

戴鸭舌帽的达摩跃上楼梯,仔细观察着从他身旁经过的每一个人。他显然对KTV非常熟悉,所以迅速窜上了二楼阳台,那是目标刚才俯身的位置。

但目标不见了。

你走不掉的。达摩心想,我没碰见,就说明你在往里走。你也报不了警。哥哥说过,只要老人的手机拨打电话,他便会截断附近机站的信息。

他注视着前面漆黑的走廊,面露喜色。因为他知道再往里走,除了洗手间,再没有其他出口,目标无法藏身,除非跳楼。

走廊很黑,很窄,而且充满了尿骚味。“没出息的老头!”他暗想,“看到我就吓尿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变形的木门。达摩两腿交叉,快速地跳跃,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好似有一群年轻人走过,然后,“砰砰”地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又敲了敲门。变腔变调地发出叽哩咕噜交头接耳的声音。

里面终于传来一个低沉的回答:“有人。”

“对不起,我们找厕所!”达摩假装道歉,言语间透着一股高兴劲儿。他转身离开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接着,却又悄悄地折回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传出“呼嗤”“呼嗤”的吸气声,还有拨打电话的按键音。

有这些就够了!达摩朝身后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便往后一撤身,在震耳欲聋的音乐掩护下,用他强壮的肩膀对准木门猛撞过去。

“砰!”厕所门弹开。

漆黑一片——喘息声、手机亮屏哪里去了?猎物哪里去了?达摩失措地打量着,第一次为自己的鲁莽行事感到惊恐万状,又束手无策。

“咣哐!”

达摩只觉脑袋一懵,直直地往水槽倒去。眼前杵立着一个手持马桶盖的老人。

老人一脚踩在他腰上,结结巴巴地问:“谁派你来的?”

没有回答。地上的杀手气若游丝,浑身直冒冷汗,仿佛那管灌满药水的注射器钉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突然,他双眼外凸,双手抓挠着胸口,开始大口喘气。

怎么啦?难道我下手太重,或者他有心脏病?老人想。

达摩的身体乱扭着,两手一边抓挠脖子一边抓挠胸口,脸憋得通红,眼睛里透出乞求的目光,最后翻滚到脏兮兮的瓷砖上,半边脸浸入便池里,身子仍旧不停地抽搐着。

“我打死人了?”肖继中想,惊恐地看着地上死狗一样的追杀者。

他蹲下来,听他还有没有呼吸。一点气息都没有。

“我得报警才行!”老人站起身,扔下马桶盖,大步朝门口走去。“这里没有信号,我得下去找帮手,只要抢救及时,他也许不会死。”此时,他忘了祖训——对于邪恶来说,死亡是救治万物的一帖灵丹妙药。

达摩拼命憋住气。

他没想到自己扮了一辈子狼,却在一个老人手下栽了,必须借助假死才能保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听着老人扔下了马桶盖,脚步往门外走去。这时他头顶仍烈烈地痛着,几乎恍恍惚惚快要昏过去。

一步,两步……老人的脚步声离开便池蹲位,在往厕所外面走。达摩确信老人已完全转过背,对他没了防备。他慢慢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气,接着就深呼吸起来。进入肺部的空气就连卫生间的臭味都感到是春日田野的芬芳。

“咔嗒”,马桶盖到了达摩手里。“噼啪”,马桶盖撞击小腿的声音。

肖继中忍痛站稳了,颤巍巍地回头看去。让他感到不解的是,那个死去的人竟然站了起来,手里握紧马桶盖,正抬头看着他笑呢。

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杀手一跃而起,挥起马桶盖再次扫向他的头部。就在他闪避时,杀手老鹰抓小鸡似的卡住了他的脖子,猛地把他的脸摁在地上。

“谢谢你好心。”杀手对他低吼道,“你忘了一个事实,人是可以暂时不喘气的,但他不可能让心脏停止跳动。你怎么不试试我的心跳呢?”

肖继中试图辩解,但杀手没再给他机会,自说自话地抢着表白:“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可以到地底下去好好反省。”

他感到一根针管猛地钻进脖子,接着一阵刺痛,一阵灼热。那股灼热迅速像火似的流进他的喉咙,冲进他的心脏,并燃遍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