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汪峰透过扬声器纵声狂欢,让孙倩倩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高中校园。

她站在丁杨家楼下。一少年从侧面的茶花树丛钻出来,他的头发被打理成根根尖刺,颜色像油画一样五彩缤纷。他惊疑地看了孙倩倩一眼,突然挥臂张腿,应和着《再见青春》的旋律,疯狂跳起摇滚,尖锐假声几乎穿透她的耳膜。

“我看着满目疮痍的繁华,感到痛彻心扉的惆怅,听着心在爆裂的巨响,陷入深不见底的悲伤,再见青春,再见美丽的疼痛……”

“太漂亮了!”少年冲孙倩倩大声喊道,盖过了音乐声。孙倩倩不想冒犯他,只是摇头。她倒不是有什么偏见,也不认为少年有什么问题,而是决定尽量不去惹别人不高兴,只希望丁杨早点听到她的声音。

“嗨,美女,”少年叫道,“我跳得还行么?”

孙倩倩并不接话。阳光穿过楼前高大的桂树,落下灿烂的光影,宛如舞台的旋光灯,给少年的身影增添了一层玄奥的颜色。

治安支队长车小宁派她来找丁杨。她上楼按过门铃,没人应答。或者是丁杨有意不开门,或者是丁杨无法开门。孙倩倩相信丁杨在家,她想等丁母回来。楼外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少年舞动的身形看起来更加扭曲诡异,犹如聊斋荒宅里的狐影。

“打住,我问你一件事。”孙倩倩对少年说,“你能帮我找到丁杨吗?”

“好啊,”少年眼里闪过一抹狡黠。“有什么奖励?”

孙倩倩瞥了少年一眼,少年表情夸张地瞪着她,仿佛要把她桃红玉润的面孔吞进嘴里。

“好说。”

少年停下手脚,凝视着孙倩倩,也许正在想自己需要什么奖励,或者说孙倩倩能达到他什么样的要求?而不仅仅跟她开一个玩笑。

少年走进孙倩倩五步之内。他的手细而长,白皙得像女孩一样,汗水混合古龙香水的味道钻入她的鼻孔。两人之间刹那间弥漫开难言的暧昧氛围。孙倩倩很久没有玩这种游戏了,但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少年是个老手。

有一点被侵犯、被凌辱的感觉。只有一点点,真要说起来的话,就那么一点点。风哗哗地吹过树梢,带动地上的粼粼光影,一动更衬出两个身影的凝重和可怖。二楼的一扇窗帘裂开缝,丁杨倚着窗棂抽着烟,悄悄地留意楼坪。

“嘿。”孙倩倩眼尖,瞬即冲着窗帘缝喊道。

丁杨无处逃避,点了点头,仿佛一直藏在那里等她。然后他打开了门。

“我一直在找你,刚才按过门铃。”

他像少年一样凝视着她,脸上毫无笑容。

“你是在睡觉吗,丁专家?”她朝他夹烟的右手指了指。

丁杨耸耸肩。

“事情已经过去了。”孙倩倩说。

“能过去的都不是事。”他的吐词十分清晰,令她有些意外,“季支队长说网管办和老蒙家很生气。你不是江顾问的女朋友吗?”

丁杨扭头看着窗外,孙倩倩没有回话。

“搞不好又是一场负面舆情?”丁杨说。那支烟已烧到烟嘴,他屈指一弹,落入灰缸里。

“病假到期了。”孙倩倩说,“车支希望看到你明天去上班。”

丁杨转过头来:“我不想去见车小宁。”

孙倩倩将一张小纸条摊开在窗台上,纸条后面附着一张薄薄的处方单。

“这可是车支队长亲自签发的,就三天。老季说你在处置完康馨医疗器械事件后,就调到了治安支队,一切都归车支队长管了。所以,你明天去治安上班。”

丁杨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匀的色彩,以便路人无法看见里面。这和“鸟笼”惊人的一致,孙倩倩心想。

“不用想了,有好事等着你。”

“哈,”丁杨两眼无神地看着孙倩倩。孙倩倩记得丁杨刚入警那阵,每回从训练场归来,都可以看见他这种眼神。“我还能有好事?”

“你去办公室就知道了,还不止一个惊喜呢。”

“我?惊喜?”丁杨毫无兴趣地笑道,“会有什么惊喜?加工资,评英模,领袖接见,还是调到公安部去?”

他抬起头,孙倩倩正好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户,透过迷蒙的彩漆,看着阳光在树影里跳跃,仿佛看迷彩筒。

“丁杨,那不是你的错。领导已经做了结论,真的,你只是在执行命令。他们出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怪不到你身上。”

丁杨的眼光避开孙倩倩,低声说:“领导让我去处置负面舆情,我却给他们制造了负面舆情,你真以为他们会像你一样想吗?何况,连我自己都恨自己。”

孙倩倩看着他局促不安,满脸发热,打心眼里对他的永无过失原则表示异议。但她不敢质疑,那只能让他们的争论陷得更深。

“天啦,你这是瞎担心,丁杨!”孙倩倩耸了耸肩,看见窗外的彩头少年正在鬼祟地朝他们张望,似乎有窥私癖。那个少年或者别有用心,或者想看一场大打出手的闹剧。

“丁杨,我们都是小人物,只要当好鹦鹉,学好舌便行,不用揣度大人的心思。世界就是这样。如果有人要鹦鹉死,那也是欲加之罪,没办法的事。你一定听说过鹦鹉被杀的故事,但作为鹦鹉的它能知道吗?不自知的!如果我们搁下工作,追根究底其中意义的话,那我们可能就成了呆鹅,来不及知道发生什么事,自己就成了桌上餐。”

丁杨没有回答。他坐下来,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像菜鸟一样咳个不停。

“你一定不会想当呆鹅的,是吗?丁杨。明天来上班吧,就当我求你。你只要来露露头就行。你不用做什么,我都会给你办好的,行吗?”

丁杨把小手指穿入窗帘的蕾丝孔,然后不停地扭动。现在,孙倩倩不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而是担心他会不会把窗帘拉下来。

“小强对你挺感兴趣,你怎么不搭理人家?”丁杨问。

孙倩倩摇摇头。原来少年还真是丁杨的邻居,但她没心思深究此事,忽然心生一计,虽有些犹豫,但仍决定冒险一试:“车支队长说,你宁肯受处分也不会去,我偏不信,便压了两百块钱在他手里。”

丁杨身子无力地靠在墙上,发出无神的笑声,看着孙倩倩。

“你真是连说谎都不会。不过,谢谢你的好心。”

“算我白费劲。”

孙倩倩想放弃,打算说几句伤人的话,但又做了罢,只是怔怔地望着丁杨好一会儿,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

“好吧,有件事本来车支队长交代过要由他亲自宣布。不过,我还是先跟你剧透一下。你升官了,你是来治安当领导的。”

丁杨冷冷地笑起来,笑声就像从冰山里冒出来。“好吧,再次谢谢你的一番苦心。不过,你要说谎还需多加练习。”

“我不会哄人!”

“会不会升官,你以为我心里没底?”丁杨的目光再度游移到窗外。

“为什么你总认定我骗人?你的能力谁人能比,你做出的业绩有目共睹,你做了这么多年,早已到了应该提拔的年龄……”

“谁告诉你提拔看年龄?何况我正犯了错,调离网侦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让我到治安打酱油,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好主意。”

“治安哪里不好了?”

“不是不好,而是将鹦鹉当呆鹅使,你刚刚说它是怎么死的?”

丁杨将窗户大打开,一股热风立即登堂入室。

“呆鹅本来就是菜鸟。”

“好,鹦鹉进了鹅笼里。”

“什么意思?”

“它们反正永远长不大,吃又吃不了,唱又不能唱。”

“治安不仅需要菜鸟,也需要鹦鹉、黄鹂、斑鸠等等,总之,吹拉弹唱的鸟都有用武之地,那里可以提供千百种可能。”

“好,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不需要一只整天待在‘鸟笼’里的呆鹅,而且这只鸟没有执法资格证,因为他没通过执法资格考试。一个连‘鸟笼’都待不住,把汉洲大人物的脸都丢尽了的警察,只有关禁闭,停止执行职务。不上纲上线起诉判刑已是大幸,提拔到治安去继续坐‘鸟笼’,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说对不对?”

丁杨将燃尽的烟头摁灭在那张薄薄的处方单上。

“执法资格考试?”孙倩倩问。

丁杨瞅了她一眼,锐利无比。孙倩倩丝毫没有退缩,自信满满。

“你又想说谎骗我?”丁杨问。

“我真怀疑你吃了猪油蒙了心,丁杨。”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去年的中级考试,你跟我坐在一起,你没拿到证,我也没拿到证,那是上级搞混了。前天,车支队长派我跑了一趟省厅,翻到了试卷核对,我俩的分数超过了及格标准。我已经将证书领了回来。没有经过确认,他们不会随便对一个警员下副大队长的文。”

孙倩倩对丁杨露出灿烂的笑容,丁杨的表情似乎更加困惑。

“你拿回了证?”

“没拿回来,我也不敢来见你。丁杨,你已经是我领导了,下次我不敢再这么叫你。”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出于无奈在法庭上作证的人。

“没有的事,我……”

丁杨顿了顿,垂眼凝视着面前的请假条,慢慢地收进口袋里。

孙倩倩站起来。

“明天八点见,丁副大队长。”

丁杨握了握她的手,暗暗使出的劲道明显表达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