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牛屎码头。刘福源、潘老汉、黎忠厚、李阿北

刘福源 潘老板，你这批茶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多水，湿淋淋的，放到河里浸过都没有这么透湿，你是不是翻过船？可是，你的撑船技术那么好，什么风浪你没有遇到过，又怎么会翻船，我还真是想不明白？（又指着旁边那箩茶叶）潘老汉，你这箩茶叶又是怎么一回事？已经结成一团了，就要结成砖头、煤球和石头了，估计就快要用柴刀砍斧头劈了。你看，上面还有那么多黄黄的东西，就好似像黄泥粉和幼沙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发了霉？要是发了霉的话，潘老汉，你可要退财了。这可是一大笔钱啊。要是没有变质发霉的话，起码有我藏在阁楼里的老茶婆那么值钱。（拈起一些茶叶在手指里揉着，望向别的茶叶）潘老汉，我们在几个月前就讲好了，要是你这批春社茶没有被河水打湿，或者湿得轻微，我还是给你上一次那个价钱。潘老汉老弟，这事你还没有忘记吧？人一老，脑袋就不听使，很多重要的事情总会记不起来的。要是湿得厉害，甚至看上去好似要变质、变坏掉了的话，那就折半，也即是说，我只能给你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价钱，现在你的茶叶这么湿，就跟泡过水似的，我只能给你三分之一价钱。你同意吗？你不会反悔吧？

潘老汉 刘老板，我当然不会同意啦。要是我应承你的话，我就是把银元扔进熔炉里，扔进这西江河里，我就蚀大本了。不错，错不了，我们确实曾经说过，我们又说好了，要是我的茶叶过于潮湿的话，也即是说水分过多的话，你知道，这是难免的，在称的时候，我们就要扣除水分——是扣去水分，不是折半和三分之一价钱。这是应该的，要不然你就吃亏了，我就亏欠你了。水毕竟是水，水始终当不了茶来卖，又当不了茶来喝，可是，纵使今次我这批茶叶湿了些，多了一些水分，但现在这个世道这么不太平，到处都乱得就好似这码头上的鹅卵石头一个样，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有胆子把六堡茶运出来了。你不妨想一想，这么些年来，总共还有几个茶农敢把茶叶运到这个牛屎码头来？运到梧州城里来？还不是只有六堡的我、九城的梁亚彪和梨埠的蒙南山？可是，梁亚彪和蒙南山这两年也不敢再运了，茶叶也实在少了很多，所以，刘老板，希望你今天就不要跟我再计较那一点儿水分了。

刘福源 这两三年来，六堡茶确实少了很多，但是，喝六堡茶的人也少了一大半，潘老板，你想这是不是也是事实？要是喝茶的人一少，茶叶就更加难卖，这是不是也是事实？不过，好在六堡茶藏得越久越醇，藏得越久越好喝，藏得越久越值钱，这也是事实。退一万步，我的茶叶一时卖不出去，我就将它们藏到我的地窑里，等到日本人走了之后，我再拿出去卖。我估计，顶多再过五六年就可以了。到时候，我的茶叶就不愁卖不出去了。（咬了咬牙）好吧，潘老汉，你真是从我身上割掉了一大块肉，我大半条命都给了你了！我不再与你计较这些水分了，我就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价钱给你，只是在称的时候，我们不要理会那一丁点儿零头就可以了。可是，这一大箩坏掉了的茶叶怎么办？你必定是在家里时弄错了一起运来的，这个我不怪你，反正我还没有给你一个铜板一个铜钱。这样好不好？反正这箩茶叶坏掉了，我是说已经发霉了，你迟早要将茶叶倒掉扔掉的，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是说，既然我帮衬了你这么多年，干脆你就当个人情送给我算了。等我拿回去晒一晒，晒干之后就放到灶肚里，现在的煤那么贵，我当煤球烧掉算了。

黎忠厚 是啊，潘老汉，这箩茶叶反正坏了，你还要它来干什么？干脆做个人情给我们老爷算了。今天我老爷也算得上够大方的了，要是在前几年的话，他看见你的茶叶那么多水，他不扣除掉才怪了。

李阿北 （指了指船顶）潘老板，上面有几个新破的洞，我刚才发现船舷两边也破了很多，还有那条船跳板，也断了一小半，它就要架不到对岸了。我刚才还留意看了两眼你的女儿潘春苗，发觉她好似哭过，又好似怒气未消，眼睛在喷火，一个那么俊俏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你们在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是不是跟人家打过架，又或者，你们是不是遇到了强盗和绺子？

刘福源 李阿北，你最好不要插嘴，叽叽咕咕的，你乱说一通干什么？潘老汉是什么人？他什么强盗没有见过？有哪一个绺子敢动他一根头发？潘老汉，李阿北的脑子进了水，他什么都不懂，你不要理会他。这箩发了霉烂茶叶怎么办？扔到河里，还是送给我？

黎忠厚 当然是给我们啦，扔到河里喂河鱼吗？那些河鱼会喝六堡茶吗？即使会喝茶，它们会感激我们吗？它们会对我们说一句好话吗？更何况又发霉了，已经烂糟糟了，吃下去会坏肚子的，我想反而会害死它们的。（推了推李阿北）李阿北，你快把这箩烂茶叶拿走，先把它拿到岸上去，把它掮到老爷的家里去，不要再让这箩坏茶叶继续停放在这里，要是让别人看见，他们以为我们专门收坏茶叶就糟糕了。

潘老汉 这你们就不太清楚了。这几年，大多数茶农都把六堡茶压成饼，压成砖，或者压成一个大圆球藏了起来，他们之所以都不敢把茶叶从茶船古道运出来，并不是担心在路上遇到恶棍和绺子，他们有经验对付得了他们，而是惧怕这里的日本鬼子。你们看，小日本现在把梧州城炸成了什么样子，整个梧州城就快被炸成一块块布片了。要是飞机上的天鹅蛋一砸下来，我看连碴都找不到，哪里还顾得上到这里来卖茶叶，岂不是找死吗？所以，他们就把茶叶压成茶饼，压成茶砖和茶球藏了起来，等到以后风平浪静了再拿出来，反正我们的六堡茶是藏得越久越好喝，藏得越久越好卖，藏得越久越值钱的，大不了暂时捱一捱苦日子，挖些竹笋野薯来吃，打些野鸡、捉些山蛙、摸些田螺来填肚子，苦是苦了点，但是死不了。（指着李阿北想拿走那箩茶）这箩茶就是我在三年前用社前茶压成了砖的，上面那些黄黄的东西并不是黄泥，更不是霉菌，那是经过长时间自然发酵所冒出来的东西，它们是可以吃的，是一种对人体有益的有益菌，因为它们非常像金花，我们就帮它们取了一个名字叫金花菌，将那些有了金花菌的茶叶叫做金花茶。所以，我这一大箩茶叶是完全没有变质的，是好的。你们不妨掰些金花茶来闻一闻，看一看它们是不是比别的茶叶更加浓、更加香。

黎忠厚 （闻着茶）确实不太像发霉，发霉的味道不是那样子的。刘老爷，你也闻一闻吧。潘老汉，你可以让我们泡些金花茶来品尝品尝吗？

潘老汉 可以，怎么不可以？我们的茶哪有不给客人品尝的？我的茶盅和茶具就在橱柜里。那桶清水就在橱柜旁边。不过，要是你们不想烧火的话，就把我刚才烧开的那锅开水拿来泡茶吧。

刘福源 阿北，你马上去泡茶。你要泡三大碗，我们三个人都要喝一碗。我倒要看看这箩茶是不是真的不是发霉，是不是真的比我的老茶婆还要浓香。

潘老汉 （走到船头卷旱烟）你们尽量喝吧，我才不管你们喝多少碗呢。

黎忠厚 （喝了一口茶）老爷，这金花茶确实比我平时喝的茶好喝很多，它又醇又香，又有点甘甜，没有半点儿苦涩味，真是太好喝了。

李阿北 老爷，我也觉得这金花茶比我往日饮的六堡茶味道好得多，包括您在生日那时给我们喝的社前茶。我确实没有骗您，我没有说假话，老爷。

刘福源 喂喂喂，你们以为我是傻瓜蛋吗？我什么茶没有喝过？这金花茶确实比我的老茶婆好喝一点点，但是，它绝对比不上我生日喝的社前茶。李阿北，你肯定不知道，我生日那天给我你们喝的可不是上等社前茶，那是最差的社前茶，是那种我没有收藏过的嫩茶，我喝的才是上等的社前茶，那味道才是最香最醇的。潘老汉，既然你这箩茶确实不是变坏，不是发霉，我就一起要了吧。不过，这么多水分，我只能给你一样的价钱。我是说，与你这十二箩春茶同样的价钱，你同意吗？

潘老汉 刘老板，实话跟你说，我这箩老茶饼是不会卖给你的，甭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的。

刘福源 为什么？难道你想跟我翻脸吗？难道你以后不想再跟我做生意了吗？

潘老汉 我不想跟你翻脸，反正这箩金花茶，我是不会卖给任何人的。

刘福源 假如我一定要呢？

潘老汉 那么，我只好跟你翻脸了，你就得问一问我手里这根棍子了。

黎忠厚 潘老汉，为了这么一箩茶叶，你又何必要跟我们刘老板翻脸呢？我们刘老板又不是不给你钱。你不卖给我们刘老板，难道你把这箩金花茶运到梧州来，是想显摆显摆给我们看的吗？难道你要把它运回六堡去吗？

潘老汉 这个，你们就不用瞎操心了。那是我的事情，你们管不着。刘老板，假如你想要我这十二箩春茶的话，现在就把它们搬到岸上去好了。

刘福源 我出多一倍价钱给你，你将这箩金花茶卖给我，怎么样？

潘老汉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不卖的。好啦，好啦，干脆告诉你们好了。这箩金花茶是我女儿春苗的，是她送给别人的礼物，我管不了她，我也做不了主。

刘福源 你女儿潘春苗呢？

李阿北 老爷，我刚才见潘春苗朝骑楼城方向去了。

刘福源 既然春苗去了逛街，我们先把这十二箩春茶搬到岸上去。李阿北，黎管家，你们开始搬吧。就这几箩茶叶，今天我就不请码头工了。黎管家，一搬完你就到街里去找一辆木板车来。记住，今次你一定要压一压那些车夫的漫天要价。上次太贵了，你一定遭那个车夫坑了。

黎忠厚 好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