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鹤把县太爷甩到了江里

白木质的龙凤雕花床古色古香,躺在**的产妇脸色焦黄、疲惫但洋溢着幸福,她亲了亲怀中襁褓里闭着眼睛的婴儿。

襁褓里的婴儿睁开眼睛,脸蛋上漾出一对小笑涡。

婴儿成长为幼童,在后院的假山石旁嬉戏玩耍,扑向父母怀抱。

幼童成长为少年,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地背书,“子曰,子曰……”,脸红耳赤。塾师扬起戒尺打他的手心。

少年成长为青年,随父亲荆老板在商号里忙碌,很快的这个叫荆九的青年成为父亲的得力帮手。

当时的西大街既靠近长江汉水码头,又在西头直接与进京的官道相通,是当地的盐业贸易中心。加上正是开元盛世,国家府库充实,统治集团并不特别看重盐业方面的收入,他们虽然认识到盐铁官营可以大大增加政府收入,也曾想过对盐铁生产全面推行官营制,但由于有人反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继续实行征税制,且税率不高,这使得有着地利优势的西大街盐商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后人曾如此描写这些盐商:“上街盐店本钱饶,宅第重深巷一条。盐价凭提盐课现,万般生意让他娇。”“一包盐赚几厘钱,积少成多累万千。若是客帮无倒账,盐行生意是神仙。”作为“神仙”之一的荆氏父子,由于经营得法,更是使得荆记商号成为当地商界的一面旗帜。

这天上午,荆九在账房里噼噼啪啪地算账,算着算着蓦地推开算盘,去到商号大门口朝街上看,似乎要找什么人。一些搬运工人正背着盐包从商号里出来,装上停靠在街边的一长溜马车,准备经由水旱两道销往汉川、蔡甸、纱帽;街对面的铁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火星飞溅;油石灰作坊里,一个瞎眼老人正举着粗大的丁字形木杵,一下一下缓慢地扬过头顶,在肩上略搁一搁,再一下一下有力地捣在石臼里。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斑斑点点地在老人上下移动的身子上滑动,如跳跃的音符在无声地伴奏着一首生命的歌……

荆老板从外面回来,见儿子正站在门口跟工头吩咐着什么,就走过去问了问,然后要儿子待会儿随他去江对面的黄鹄矶。“听说那里的辛氏酒店有个仙鹤会跳舞,咱们去看看,——这段时间你也忙得够呛,随爹出去散散心。”

吃过中饭,荆九陪同父亲过江,一进黄鹄塆就看到一群人正围在辛氏酒店的照壁前。荆老板兴奋地带着儿子挤进人群里,见老板娘辛氏轻轻地一击掌轻轻地一呼唤,粉墙上的黄鹤就眨了眨眼睛飞下来,在旋转的舞蹈中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不由地大叫一声“好”。荆九扯了扯父亲的衣角,正要说什么,却见一个恶霸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恶霸盯着黄鹤说“好漂亮的妞”,上前就要动手动脚,黄鹤回身避开,睃了他一眼,依旧面对观众跳自己的舞。

“咦,小娘儿们还挺倔的。来呀,把她带走!”恶霸喝道。

家丁们蜂拥而上,黄鹤眼轮一转,显出原形,展翅飞回照壁。恶霸一把揪住辛氏吼:“你叫她下来。”辛氏不肯。恶霸口里骂着娘,猛地把她一推,抬手就打,荆九急忙上前拦住。恶霸斜睨着眼瞧了瞧,见是个比他粗壮的小伙子,就往后一退喊了一声“打”,众家丁围上来。从未与人争斗过的荆九毫无惧色,三拳两脚就把恶霸和家丁打得抱头鼠窜。

没承想这事惊动了县太爷。这县太爷新近从外地调来,对本地的事情还不太了解,因此当恶霸跑到县衙把黄鹤会跳舞的事告诉他时,他并没有当回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后来他突然想起皇上最近有了个新宠叫杨玉环,如果这黄鹤跳舞的事是真的,正好可以送到京城作贺礼,于是骑着马带着捕役来到了辛氏酒店。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身着绿袍银带、头戴纱罗幞头、脚登乌皮靴的县太爷,对着店里的食客扫了一眼,威严地问:“谁是这家酒店的主人哪?”

辛氏迎上前回答:“老爷,民妇就是。”

“听说你这里有只黄鹤,在哪儿啊?”

“在墙上呢。”

“叫它下来,让本官见识见识。”

“是画儿呢,哪能下来?”

“大胆,竟敢蒙骗本官。来人哪,把这刁妇抓起来。”

县太爷一声令下,众捕役上前抓住辛氏。辛氏一边挣扎一边喊:“老爷,老爷,真是一幅画儿啊!”

县太爷说:“本官当然知道是画儿,可这画儿能变成活的。你把它叫下来,本官重重赏你。”

辛氏说:“不瞒老爷,这黄鹤是可以从墙上下来跳舞,可她一天只跳一次,今天已经跳过了。”

“那好,明天你把这黄鹤叫下来送到县衙,本官要把它献给皇上,到时候本官奏上一本,包你荣华富贵。来人哪,把这照壁用渔网罩起来,严密监视,不要让黄鹤飞走了。”

“老爷,这都没用的。”

县太爷一怔,盯着辛氏问:“此话怎讲?”

“这照壁是黄鹤的窝,她离不得的,即使到了京城还是会飞回来。那时候,皇上定你一个欺君之罪,老爷您……”

县太爷又是一怔:“这……”

站在一旁的管家走过来,附在县太爷耳边嘀咕了几句,县太爷点了点头,说:“既然这黄鹤离不了‘窝’,那就连‘窝’一起搬到京城去。来人哪,先把这照壁搬到县衙,明儿个送往京城。”

捕役们把照壁搬到了县衙后花园。在一片灯笼火把的照耀下,众人围着照壁看稀奇,管家一脸谄笑地对县太爷奉承:“老爷,把这黄鹤献给了皇上,您就高官任做,骏马任骑呀!”

县太爷洋洋得意地说:“当然,当然。皇上最近纳了新宠,是他的儿媳寿王妃杨玉环,正好作贺礼……”说到这里他蓦地一怔,省悟到说漏了嘴,急忙叮嘱,“唔,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

管家赔笑着说:“那是,那是。不过,老爷,坊间早有传闻,说皇上为了把这个儿……儿……,不,不,是把杨玉环弄到手,很动了一些脑筋。据说,他老人家先是叫杨玉环离开寿王府,出家当了道婆,为儿子李瑁另娶了个女人作为补偿,然后再把已有‘太真’法号的杨道婆弄进宫,做了自己的小老婆……”

“不是小老婆,宫里的人都称她‘娘子’,哪有小老婆能称娘子的?”县太爷白了管家一眼,接着说,“自从废了王皇后,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没有再册立皇后,‘娘子’现在很受宠,说不定将来的皇后就是她。等本官把这黄鹤送进宫,不光皇上会喜欢,‘娘子’也一定很喜欢,到那时本官就一飞升天了啊!哈哈……”

笑声尚未落音,一盏灯笼由远而近,县太爷的太太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走进后花园。这个女人端的十分标致美貌,杏核眼黑瞋瞋的,眉毛是卓文君式的远山眉,淡淡的眉色让人如望远山,鬓边则是贴着用翠薄的蜻蜓做成并且以描金笔涂翅的小折枝花子,给人的感觉是既妩媚又妖艳。加上她喜欢装嫩,像未成年的少女一样将发顶平分两大股,梳结成对称的双平髻,相对垂挂于两侧,因此尽管远看一十三(岁),近看三十一(岁),但外表确乎是个可人儿,可惜的是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就会露出河东狮吼的本色。此时她一进后花园,远远地就嚷:“老爷,听说你得了只会跳舞的仙鹤?”

“是啊,是啊,呶,在这儿哩。”县太爷朝着照壁一指。

太太走近一看,说:“是画儿哩。”

“是画儿,可只要击掌,它就成活的啦。”

“有这事?你击掌试试看。”

“今天不行,它一天只下来一次……”

太太睃了县太爷一眼:“这鸟又不是人,哪晓得一次两次。”又撒娇地说,“老爷,你就叫它下来让奴家看看嘛。老爷——”

县太爷很有成就感地说了句:“好,好,本官依你的”,转身就对着照壁击掌,见粉墙上的黄鹤纹丝不动,便不无遗憾地回过头来说,“你瞧,它不下来。明天吧,明天本官一定叫它下来跳个舞给你看。”

“或许它没听见呢。”

“好,好,本官再试试。”

县太爷再击掌,黄鹤还是纹丝不动。太太扫兴地说:“我说世上哪有这种奇事啊,糊涂虫,人家骗你呢!”说罢乜着眼睛看管家。管家惶恐地辩解:“太太,我,我……”

太太不理他,转身想对县太爷说什么,却见他昂首观天,面露喜色,就讥讽地说:“老爷,天上有跳舞的黄鹤吗?”

县太爷答:“再过一会儿就交子时,新的一天要来了。”

“这就是说黄鹤可以下来了,是啵?”

“是啊,是啊。”

太太冷冷地说:“好啊,老娘去买块豆腐垫着瞧。”

县太爷有些惶恐地看了太太一眼,正要说话,却听见管家兴奋地喊,“老爷,老爷,子时已到!”县太爷急忙抬头观天,确定无疑后,挽起袖子走到照壁前,击罢掌说道:“时辰已到,我的姑奶奶,你就赏脸下来吧!”管家和众人也七嘴八舌地呼唤:“下来,下来!”

黄鹤依旧纹丝不动。

一直乜着眼睛瞧的太太车身就走,搞得县太爷如“唱戏的腿抽筋,——下不了台”,无奈地看着太太的背影,想起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还觉得这话不解恨,认为孔子毕竟是圣人,虽说休过妻,但肯定是没遇见过像自己老婆这样的女人,这么复杂,这么刁钻古怪,这么欠缺做人的规矩,否则就会直截了当的下结论,“女人的名字叫邪恶!”

他气不打一处出地吼了管家一句:“都怪你!”转身吩咐捕役,“把这照壁刷上油漆,不要让本官再看到它!”

捕役拎来油漆刷照壁,可是刚刚刷完,黄鹤又由浅入深地显露出来。在县太爷“再刷一遍”的喝令下,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刷,又是刚刷完黄鹤就显露出来。县太爷暴跳如雷地吼:“用火烧!”

浓烟滚滚,县太爷和众人被呛得猛烈咳嗽。火光中,黄鹤的眼睛眨了眨,晶莹发光。“啊,它活了!太太,快看,黄鹤……”县太爷一边咳嗽一边兴奋地叫。

黄鹤从照壁上飞下来,扇着翅膀就地转圈。众人欢呼,县太爷手舞足蹈地喊:“跳吧,跳吧!”黄鹤“咕咕”地叫,猛一展翅,腾空而起,县太爷怕飞走急忙扑过去,抓住了黄鹤一只腿,却没想到把自己也带上了天。

黄鹤展翅朝着长江飞,正在江边巡逻的蛇将军发现天上掉下来一顶乌纱帽,急忙抬头看,却见半空中又掉下来一个人,于是飞身跃至江面,双手接住了县太爷。

黄鹤飞回辛氏酒店,以姑娘形象出现在辛氏面前。正在灯下垂泪的辛氏以为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黄鹤笑吟吟地叫了声“大娘”。

辛氏还是不敢相信:“黄鹤!真的是你吗?”

黄鹤笑道:“是我啊,我回来了,那贪官被我甩到江里了。”

“啊?……好,好!”辛氏一面拭着泪一面说,“只是那照壁没有了,你今后在哪儿安身呢?该不会离开我吧?”见黄鹤摇头表示不会离开她,于是问,“同我住一起,行吗?”

黄鹤点头:“我做您的女儿吧。”

辛氏惶恐地说:“行吗……?”

黄鹤微笑地点头,款款跪下。辛氏慌乱地上前要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嗫嚅地说道“这……,敢情是好……”,伸出双手扶了扶,见黄鹤不起来,便把她拥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说,“我儿子要是不被大水冲走,也是你这个年龄,正好与你般配哩。”

黄鹤羞涩地叫了声“娘……”,把头埋在辛氏的怀里久久不肯抬起来。

可是县太爷哪忍得了这口气,但他又被黄鹤吓怕了,便要蛇将军帮他报仇。蛇将军爽快地答应了。他不是不知道黄鹤是吕洞宾的弟子,是来监视他的,但也知道自己可以不留痕迹地除掉黄鹤而让吕洞宾无法怪罪,于是为利所诱,也为了除掉这个耳报神,便去了辛氏酒店。但他一见到黄鹤就被她的美貌迷住了,立马改变主意要把她抢走,让她做自己的老婆。他想,凡间有抢亲的习俗,既然他和黄鹤都是在凡间,就可以入乡随俗按凡间的习俗办,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了吕洞宾就拿他没办法,所谓的监视也就落了空。然而他没想到半路里会杀出了个程咬金,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