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院落里的槐树第六次开花时,蔡元齐刚满二十岁,个头已经长得比蔡建民还要高十公分,但身形依然略显瘦削,脸色依旧和这槿花一般苍白。桂英和云英也将已经十六岁,二人都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两个大姑娘,且各有各自的美:桂英娇美妩媚中带着几分干练;云英偏丰腴,保留了女娃时的几分可爱。

六月的一个清晨七点,天亮得特别早,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桂英,这六年来,除不上课的日子外,其余每天早上都会在蔡元齐的房门前等着伺候蔡元齐去上课,风雨未改。

六年的主仆相处,二人已经非常熟稔,但即便熟稔,二人也严守主仆之礼,尤其是这两年来,已经很少再随意单独共处一室,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蔡家上下的人,都在对桂英窃窃私语,在背后传她很快就会成为二少爷的姨太太。

而蔡元齐与桂英二人,从小的耳鬓厮磨,当然也是早已两心相许。虽然平素交谈并未触及婚姻感情话题,但二人心中,都早已为对方留下了位置,而桂英也知道自己身份低下,到底自己的将来会是怎样,将遭遇多少逆境才可与蔡元齐一起,她预感会很辛苦,很多不愿意,也有许多不快乐,但爱情永远都是让人有着一股无畏的勇气,风里火里都敢于闯一闯,如果落败,亦心甘情愿。

来到课堂,桂英从四年前开始,已经有了自己的座位,不是坐在最后靠墙,而是坐在了蔡元齐的后一位与三兄弟们一同上课,蔡建民特意为她增加了座位。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来是因为她侍奉蔡元齐得宜,六年间,蔡元齐再没发病,就连医生都说,蔡元齐调理身体很得当,这对于每日在蔡元齐身边打点的桂英当然可记一功;二来是因为桂英本身的好学与办事干练,使蔡建民看到了另一个她。桂英不似其他跟随主子来共同旁听的下人,把陪同旁听当做一种负担,对他们认为“用不着”的知识毫不关心,认为读书识字是主子的事。其实在在蔡建民看来,他花重金聘请而来的教师,教授的知识比金贵,懂得知识的可贵,懂得惜时如金的人,才是可造之人。蔡建民当然不会强求下人也个个对学识趋之如鹜,但下人之中,有人与别不同,尤其渴求知识,肯定会让蔡建民注意到。加上蔡元齐一直说桂英非常用功读书识字,只为在他温习功课时,能帮忙一二。爱子心切的蔡建民不会吝啬那点笔墨纸张,让桂英和蔡元齐一同上学,而且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成年,蔡建民见桂英长得标致得体,也有意识要将她培养成为蔡元齐的姨太。

蔡元治这天再次来到父亲蔡建民的书房里,向父亲问候,当然了,也不止问好这么简单……

“父亲,儿子向你问好。”蔡元治微微躬身行礼,眼睛神神秘秘地打量着父亲脸上的神色。

蔡建民的眼睛没有离开书卷,只在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和蔡元齐岁数小几个月年的蔡元治,个子长得和蔡元齐差不多,但比蔡元齐黝黑壮实得多,长着一双猴子般的眼睛,无论怎么顾盼,都像要偷葡萄的样子。脸又长又方有点像头驴,嘴唇呈紫色,与几个蔡家子弟区别很大。

“父亲,不知上回孩儿问您的事情,您考虑得怎样了?”蔡元治带着笑。

蔡建民故意不动声色:“哪件事?”

蔡元治脸上的一块肌肉颤动了一下,勉强笑道:“父亲事务繁多,把我上两次向父亲恳求的事情都忘了,我上回说,想借二哥的桂英到我这边一年半载。”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蔡建民放下书,抬起鹰隼一般的眼睛逼视着蔡元治,似乎蔡元治身体里的某些隐秘的东西都被看穿了一样,蔡元治只感到后颈发凉,仍故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

“你说说理由。”蔡建民冷冷地说道。

蔡元治道:“父亲,我也想像二哥一样,有一个称心的婢女,相信这样一来,对我的功课也是相当有裨益的。”

“你之前的婢女你想想你最后把她怎么样了?”蔡建民说这话时,脸上怒色骤现。

“那芳英不是个好东西,大晚上跑进我房里,父亲你说我能控制住我自己吗?”蔡元治说得煞有介事。

“怎么你不说是你把人强行拖进你房间,还绑起人家鞭打!”蔡建民暂时压住了怒气。

“父亲,你知道,我这是给她小惩大诫,好让她以后能好好做事!”蔡元治说这些话的时候,如果单看他说话时的神情,他能把自己都骗了。

“要不是刘管家及时向我通报,这女娃早就被你虐打致死了,解下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我再迟来半刻,恐怕我蔡家的名声就败在你的手里。你现在还敢来问我!”蔡建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父亲,我保证,我以后再不打这些丫头了,我会用功读书。”蔡元治还是死皮赖脸。

“你借了桂英,那你二哥怎么办?”蔡建民脸色变成了一把紫色的刀。

“二哥的功课已经相当好,父亲你再为他配一个伴读就行了。”蔡元治轻描淡写。

“混账东西!”蔡建民一掌拍在黑檀木长桌上,像平地突然起了一声惊雷一样。指着蔡元治的脸骂道:“你明知道,桂英是你二哥的人,他二人感情甚好,你却三番四次想来抢夺。君子有所为也有所不为,就算你有多喜欢你二哥身边的婢女,也不应来向我开这个口,让你父我来当这个小丑,你今年已经十九岁,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再过两年我们蔡家的门楣和家业,还如何交托给你们兄弟?我们蔡家,每一代出的不是大官,便是大贾,从没出过败家子,你平常任性使气伤害别人,我权当你还小不懂事,我平时忙于买卖和学问,也对你的管教不够,今番你竟得寸进尺想来欺侮你二哥,甚至还想来我和你二哥之间挑拨离间,滚回你的房间去面壁思过!往后你自己大可自行去和你二哥索取,他若肯,我当父亲的,不会为一个下人和你生半点气。”

蔡元治本来还想诡辩,但父亲看穿了他的居心,再怎么狡辩也没用,灰头土脸地走出了父亲的书房,心里莫名其妙地恨起了蔡元齐和桂英。

其实他并没怎么喜欢桂英,当然更谈不上爱慕,只是看见蔡元齐与桂英感情甚笃,想恶意拆散,寻求一种看着别人伤心别离所带来的破碎感而已。

已经长大成人的蔡元治,不但没改变过去的暴戾残忍,反而变本加厉,除了手段愈加多样和更加残暴,开始从摧残人身延伸到了伤害人心,做起藏匿或毁坏别人珍爱的物件、小动物,故意坏别人的好事等。这蔡家大宅四周,蔡元治已经是恶名昭著。

蔡建民当然知道此事,可惜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此“闻名”的时候,儿子已经十九岁了,管教越来越难,只能勉力为之,只要他不会做出什么害人性命伤人肢体的大事也就罢了。

这几天,蔡建民也在考量着眼下这几个儿女的事情,眼看自己日渐衰老,在五年前的一天早上起来,蔡建民对着镜子整理仪容,突然鬓角新长出来的一根银丝在窗边阳光的映照下闪烁了一下,蔡建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有白发。他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动作极其缓慢地从鬓角浓密的黑发中找到了那根充满了恶念的银丝,拔下来的那一刻,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样,真的有种心碎的感觉。到如今头发花白的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衰老的事实。

他开始把注意力转移,他把所有对生活的期望都放在了自己的孩子们身上。虽然他很富有,但精神很空虚。他觉得他的理想一直没有实现,想要的生活也没有实现,而且此生再找不到实现之日,心中充满了幻灭感,他的内心是悲悯的,再如何有钱也买不回失去的青春和曾经的欢愉,更加买不来爱情!

年轻时,他曾经喜欢过父亲一个满族同僚工部侍郎的女儿祺澜。祺澜不仅长得明眸皓齿,而且能诗会画,还能说流利的英文,她也喜欢蔡建民。那时的蔡建民二十出头,和她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没想到祺澜却身患顽疾,浑身长满红疮,最后蔡建民看着年纪轻轻的她就不治去世。

祺澜过世以后,蔡建民似一下子老成了十岁。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他,无论是心智还是举止,都变得了沉稳成熟了很多。本来暗暗下定决心说终身不娶,却迫于父亲的压力,连一年守孝期都没守住。在祺澜过世半年多以后,大太太就进门了。蔡建民开始极不情愿地和大太太同房,新婚夜进了房间后,本来也想为祺澜守志,但看到年轻的妻子面若桃花,肤白胜雪,身材娉婷,在烛火更显妩媚动人。他自己按捺不住躯体如火的情欲,抱着这美人儿入了眠。

实则上,就连婚礼也是蔡建民自己默认答应的,否则他父亲又岂能逼迫得了他?他只是口头上拒绝父亲,以此证明自己用情很深,而且心底也有一个动摇的声音告诉他,就算不喜欢这个妻子,也有着一种责任感,毕竟他是蔡家唯一的儿子,不娶妻就不能生子,自己个人感情事小,对不起蔡家祖宗那是大罪。

蔡建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事后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祺澜,于是每次与妻子**都不能尽兴。整天郁郁寡欢,却不知真正忧愁的是什么。这些烦恼自然都是自寻的,为着一个已经永远消失的人影响了当下的幸福。这个世界,也不只蔡建民做着这种傻事,所以也就无可厚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