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两父女已经连续站在武汉大智门火车站口西边的角落处第三天了,附近的商贩走卒偶尔会带着鄙夷目光掠过二人。这父亲看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头戴棕黄色瓜皮帽,身穿一件破旧的灰蓝短棉袄衫和一条已经磨破露出白棉的靛青棉裤,脚踩着一对脏兮兮的千层布鞋。形容枯槁,毫无表情动作,像一根干枯了的老树干立在风中。他的脸上不时会出现一阵奇怪的扭曲,需要用手揉搓自己的上腹部。

他带着的女孩看样子只有不到十岁,梳着两根大麻花辫子,身体单薄得像一团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小棉花团。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灰色小棉袄,也掩盖不住她的瘦小。但小女孩面容十分清秀,眉目细看时更是绝美,过路的人也不禁停下多看她几眼。

二人靠角落一堵尖角突出的围墙躲避着街道凛冽的北风。此时的汉口刚下过小雨,有种冰雪消融的刺骨冷。

“爹,我饿了!”女儿脸色苍白,抬头望向父亲说道。

父亲舔了舔已经有五六条血痕的干唇,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望了一下仍然雨云密布的晦暗天色。

街道此时又下起了小雨。

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马褂长衫的男子,打着墨绿的油纸伞走了过来。

男子打量了一下女孩儿,伸手托了一下女孩儿的下巴,抬起女孩的脸容瞧了一眼,问道:“要价多少?”

父亲抬起眼皮,比出四根手指:“四十银元。”

男子再次伸出一只手拿着女孩的脸颊,女孩儿用手挣脱却又力度不足,男子一点都没有理会女孩儿的反抗,左右端详了女孩一眼,像拿起个箩筐里的柑橘一样,然后才松了手说道:“不值,三十块吧!”说着,从裤袋掏出一个坠沉的褐色布袋悬在了父亲的眼前。

“别看了!你再搁这站口上十天八天,也没人肯出我这个价钱。现在这世道,谁都难。”

父亲犹犹豫豫地伸出柴枝般干瘦的手。男子解开布袋,把白花花的银元往下倒,父亲赶紧伸出双手掬拱落下的银元,三十枚银元,并不需要多久就能从布包坠落完毕。

匡当当倒到最后一枚时,布袋变空了。父亲看着这些期待着的冷冰冰的银元,觉得这点钱就换了女儿的命,内心百感交集,一种悔恨的感觉在心头奔涌,父亲的眼泪流下来了,赶紧张开手擦掉两边眼角的泪。

男子冷冷地拉起女孩的手腕,说道:“走吧!”

女孩小脸这时涨得特别红,张嘴号哭起来。

父亲似被这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了一样:“慢着,老爷。”

男子瞪了父亲一眼:“怎样?钱不够?”

“不,不是……”父亲用浑浊的眼珠子瞅着男子,“让我和闺女说句话……”

男子目光冷漠,虽有点不耐烦,还是松了手,背过身去。

父亲蹲了下来对哭泣着的女儿说道:“爹以后照顾不了你了,你好好跟着这位爷,要听话,知道吗?”

女儿使劲地点点头,泣道:“爹,你以后会来接我回去吗?”

父亲没有回答,紧紧抱了一下女儿后,站了起身,默然不语转身走了。

男子拉起女孩儿的手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女孩儿在被父亲出卖,父亲就已经告诉过她。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把她卖给别人,让她要乖,要听话,将来等爹有钱就去赎回她。

女孩虽小,但十分懂事,只有九岁的她,似乎明白父亲的无奈,答应不哭不闹,由父亲把她卖出换钱。当她知道自己将要和父亲分离,跟着眼前这个男子离开,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但也不挣扎反抗。男子叫来了一辆黄包车,带着女孩,二人上了黄包车,向着武汉港口码头方向去了。

父亲拿着钱,把冰冷的钱放入了瘦骨嶙峋的胸口口袋里,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纵使不舍,但他的心也安稳下来了。他不敢往回看,他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画面,他不顾雨点,拉低瓜皮帽,快速地穿行过湿冷的街道,拐进了另一条街道。

大智门车站路四周,商铺、副食店、餐馆、工厂、仓库、搬运站四处林立,闹市区居民众多,鱼龙混集,商业兴旺。他直走到街道尽头的一间半开着木门的店铺,店铺内竖着一个个令一般人都毛骨悚然的木箱子——棺材,他熟稔地走进店铺,中年的店铺老板马上走了过来,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上次不是说了我店铺恕不赊账的吗?”

“不,我有钱。”父亲从口袋来掏出了一把银钱。

掌柜看到他有钱,立刻脸上堆笑,指着一旁竖放的棺材说道:“杉木的棺材十个银元,楠木的二十二个银元。”

父亲问道:“包送货吗?”

“包送。”

“要两个杉木的,送到英丰乡三号民房。”

掌柜眼睛睁大了不少:“英丰乡这么远?”

“加你一块银元,你不用担心。”

掌柜答应了,付清银钱后,父亲回到破败不堪的家。那是一座毛土坯房,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气。虽然是冬天,屋内仍掩盖不住一种刺鼻的腐臭。

熹微的阳光从墙上的破洞里照射到久未使用的土灶上,灰尘在阳光中斗转竞逐。

父亲走到床边,一张旧棉被下覆盖着一个中年妇人。妇人脸色发青呈暗黑,口微微张着,却毫无气息,样子有点恐怖,竟然是一个死人。

中年妇人已经死去了五天,幸好天气是湿冷冬天,尸体并没有开始腐烂发臭,也没有惹来蚊虫。父亲从破棉被中抽出妇人冰冷发硬的手。说道:“老婆,生前我没给你快活过过一天。你现在走了,我为你置了一副好棺木,我也为自己备了一副,我手里还有钱,等会我去南湖边买一块地,我就在你旁边,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永远不离开了。”

“紫秋……我已经找了人照顾,你放心吧,她一定会过得好好的,虽然她连我们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将来也不可能寻到我们。不过也罢,我们两个从没有给她吃过一顿饱饭。现在到了别人家,往后的日子就算辛苦,最起码不会挨冻受饿了。只想她长大成人后,那人家替她寻个亲事,我也就含笑九泉了。”

说完,父亲上腹又是一阵抽痛,继而是剧烈的钝痛,父亲跌坐下来,爬过去抓来靠在墙上的一个肥大竹竿,让竹竿一头对着墙,一头顶着疼痛位置,对着墙使劲,以减轻些许疼痛。但这次的疼痛好像比之前都要更严重了。

“啊——”父亲撕肝裂肺的叫喊着,吐出了一大口血后,他才感觉舒服了一点。

他用袖口擦去了唇上的血,他已经不在乎吐血了。

晚上,买的两口棺材到了。他也去南湖买好了一块地,并且已经巧妙地告诉了村长要葬她老婆到那块墓地的事,这样,他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他带回家一根大麻绳,把麻绳抛上横梁,站上高凳上,打了结。

这几个动作,趁着妻子不在家里的时候,他已经试过好几次,每次把头放进去的时候,都没有勇气踢掉凳子。

现在,妻子已经死去了五天,棺木也备办了两副,他的内心的纠结已经完全放下……

他踢倒了凳子。

他名叫黎田生,本是英丰乡里的一个剃头匠,他患的是末期肝癌。妻子名叫袁萍,死于疟疾。二人卒于民国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