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战前夕,海棠折戟

乔占峰坐在方秀兰老人的病榻旁,打开了林仲伦著作的那本《信仰》,看着书中的那些讲述,乔占峰的思绪随着那些文字,来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一九四八年的十月,这一年的气候是那样反常,夏天刚刚过去,天气便骤然冷了起来,而且是那种彻骨的寒冷。温度的突降好像一下子把人们从盛夏拖进了冰窖,这一年的秋季,就那么轻易地被忽略不计了。

这是属于战争的一年,也是属于胜利的一年,我华东野战军在战场上连连告捷,一路追歼着国民党反动派残部,势如破竹地攻到了省城东安市的外围。彼时,我解放大军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省城东安的正面合围,随时都可以发起最后的总攻。换句话说:胜利在望,东安城即将回到人民的怀抱。

此时的东安城内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们在享受着大战前最后的安宁。其实,身处这座被围的孤城,所有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那些所谓的太平、祥和、繁荣,不过是假象。兵临城下,哪个官员的心里不是惴惴不安的?只是,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自欺欺人而已。

广播里,国民党中央电台的“捷报”频传,所有人已经对那些老生常谈的说辞嗤之以鼻:如果仔细计算下来,国军最近三个月已经成功击溃了“共匪”十多亿的军队了,可全国的人口还不足五亿!眼下“共匪”的大兵压境又该如何解释?这不扯呢么?

省政府的机要处和卫戍司令部的电台更是忙得像过年,电报像雪片一样地飞出来,所有从“中央方面”发来的电文,内容几乎如出一辙:死守东安!

电报里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信誓旦旦:坚守东安一个月,为国军的大反攻争取时间!一个月后,共军凶猛之攻势势必已至强弩之末,必将全线崩溃!

如今,那些内容相仿的电文堆积在办公桌上,已经足有几尺高了。

常言道:居安思危。试想一下,连“居安”的时候尚且要“思危”,更何况“居危”乎?

大战一触即发,东安城内国民党的大小官员们,都削尖了脑袋想要逃离这座被困的孤城。当然,逃,是不可取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途径:调离!一时之间,东安城内各级政府的门前车水马龙,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省政府接收到的“请调报告”更是多如牛毛。如果将那些报告所用的纸张装订起来,估计能垒出一座很像样的大图书馆。

这天的夜里,省城“万国福隆大酒店”里走出了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此人内着一套名贵的西装;一件高档皮风衣很随意地斜披在身上;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尖头皮鞋,在霓虹灯下烁着油光,一尘不染;如此一身装束、又能随意出入如此高端的场合,无疑暴露了他的身份:一个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

此公子的五官俊朗得有些过分: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个帅气得堪比电影明星的东方美男子。只是,他的神情是那样慵懒,走路的姿势更是透着桀骜不驯的懒散。

走到酒店的门口,“帅哥”回身朝身后很不屑地瞥了一眼,并露出了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坏笑。难怪他有如此的表情,他刚刚参加完一局令他不齿的晚宴:省政府的某副省长成功完成了“调离”,明天一早,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乘飞机“调离”东安,去南方的某城走马上任了。大喜过望,这位以吝啬著称的副省长,今晚不惜血本,在这里设下了“告别宴”。

这个帅气的年轻人名叫林仲伦,是东安国民党省政府机要处的高级秘书。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如此的高位,林仲伦在“党国”的仕途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啊。

林仲伦走出了酒店,他站在路边懒洋洋地一招手,便有一辆黄包车来到了他的面前。林仲伦上了黄包车,悠闲地吹起了口哨,车夫拉着车子飞奔了起来……

黄包车一路疾行,林仲伦观望着路边的街景,若无其事地问道:“大陈,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车夫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低声回答着:“不太好,海棠的四个同志,已经全部牺牲了!”

林仲伦闻言一怔,但是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之前的若无其事:“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吗?”

车夫一边奔跑,一边向林仲伦汇报了自己侦查到的情况……

很快,黄包车在花园街林公馆的门前停了下来,林仲伦在结算了车钱之后,便走进了公馆。

林公馆,便是林仲伦的家,更准确地说,这里是林仲伦父亲的府邸。

林老爷子是个文人,一个很高级的文人,一度曾是国内某著名大学的校长。林老爷子可算得上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他的很多学生如今都在国民党内部担任着重要的职务。

内战爆发之后,国民党政府想利用林老爷子的威望稳定政局、拉拢政客,于是便委派他来到东安,出任了省教育厅厅长一职,还给了他一个“省政府高级顾问”的头衔。

可这个林老爷子似乎很不给政府面子,他来到东安之后挂着一个“教育厅厅长”的虚名,却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班。他声称自己染有重疾,将自己“囚禁”在林公馆,不但自己足不出户,而且闭门谢客,谢绝了几乎所有人的造访。林老爷子将自己的行为标榜为“一个文人的气节”。

原来,尽管林老爷子是资深的国民党党员,但他却是国民党内的“主和派”人士。他痛恨战争,更加痛恨内战。在内战爆发之前,林老爷子和许多志同道合的老党员联名上书政府:和谈,是解决政治争端的唯一途径,万万不可内战!

他们在上书中疾呼:我泱泱中华已受连年战火荼毒,再也经不起战争了!抗日战争的胜利,这个国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此时正是百废待兴、百姓们期盼安居乐业之际,他们不希望内战,这个脆弱、疲惫的国家再也经受不起战争了。

可是国民党蒋介石政府却无视老党员们的“奏折”和几万万同胞的抗议,不顾生灵涂炭,毅然决然地发动了内战。林老爷子是失望的,也是绝望的,他更是无奈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能做的只能是“保留自己的意见”,“闭门谢客”!

林老爷子数次在家中痛心疾首:“国民党已失民心,命不久矣!”

林老爷子以一个文人独有的政治嗅觉,一针见血地指出:国民党政府为了一己权欲,宁可将几万万同胞陷入战火的荼毒,此举失民心太重!在内战中,国民党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过分依赖美国和其他欧洲列强,列强们那些所谓的援助会是免费的吗?林老爷子不相信!

人常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捐助”迟早是要还的!长此下去,即使国民党打赢了内战又能怎样?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必定会再次沦为列强的附庸、殖民地,国将不国啊!而到了那时候,国民党必将沦为泱泱大中华的千古罪人!

无奈的林老爷子也只能在家里发发牢骚,在那个动**的年代,他的这些言论是会招致杀身之祸的。

林仲伦自幼受到父亲正义和民主思想的熏陶,读大学的时候,他在一个导师的引领下接触到了共产主义思想和《共产党宣言》,他深信:只有共产党,才可以救中国!在大学毕业前的那一年,他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现如今的林仲伦,依靠家庭和工作身份的掩护,成了一名优秀的地下党员,他利用工作上的便利,屡屡为党组织搜集到重要的讯息和情报。

林仲伦回到了家中,径直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他褪掉了皮风衣和西装,仿佛也卸下了一身厚重的躯壳。点上了一支烟,林仲伦在书房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已经和党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

林仲伦,是中共东安地下党“谍报网络”中一个重要的环节,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与党组织一直采取着一种“单线联系”的方式,也就是说,即使是共产党的内部高层,也鲜少有人了解林仲伦的真实身份。也正是由于这个特殊的身份,林仲伦时年已经二十七岁,仍尚未婚配。

在东安城,林仲伦只有一个“上线”,而这个“上线”已经在半个月前和他失去了联系。被捕?被害?还是已经安全撤离?……一切不得而知、一切皆有可能。最近几天,林仲伦在国民党省政府的机要处又得到了几份重要情报,按照以往的惯例,他将这些情报秘密转交给了“大陈”。

大陈,就是那个黄包车夫。林公馆地处繁华的花园街街头,在这里聚集着很多等客人的黄包车,大陈就是其中的一个。但是,大陈的另一个身份却是我党在东安的地下党员。由于林仲伦的身份特殊,目标太大,大陈的职责就是帮助林仲伦传递情报,当然,他也起到了暗中保护林仲伦的作用。

大陈在接到情报之后,就准备将情报送到位于松江路的“田园茶庄”。这个茶庄就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处,在茶庄的阁楼里,有一部秘密电台,林仲伦的情报就是通过这部电台发送出去的。茶庄里一共四个人:一个老板、三个伙计,都是我党的地下谍报人员,他们的小组代号“海棠”。

可是那天,大陈却没有贸然进入茶庄,因为他没有在阁楼的窗台上看到“安全讯号”:一盆花儿。大陈佯装等客人,拖着黄包车围着茶庄转了好几圈儿,可那盆花儿却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大陈通过各种渠道终于探听到了消息:两天前,一群国民党军警和军统特务(军统,全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是国民党核心的间谍和反间谍组织。历任局长都是赫赫有名的特务头子,如:戴笠、毛人凤等)突然冲进了茶庄,登时,茶庄里枪声大作。

待到枪声平息后不久,茶庄里猛然传出两声巨大的爆炸,隔壁民房的玻璃都被震碎了很多。

事后,大陈了解到:茶庄突受袭击,茶庄老板带领三个伙计匆忙拔枪抵抗,却无奈敌众我寡、又是仓促应战,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茶庄老板和一个尚有活动能力的伙计拉响了手榴弹,他们与电台和来袭的敌人,同归于尽了……

林仲伦的心情无比沉痛:海棠,也许是他和大陈在谈论中提到最多的词汇,在林仲伦心目中,海棠,也是他最亲密的战友。

可是,组织上考虑到林仲伦的安全,所有与“海棠”接头的任务都是由大陈接替完成,也就是说,林仲伦和“海棠”们彼此根本不曾谋面。除了他们的代号“海棠”,林仲伦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们潜伏在暗夜的恐怖中,为革命默默地奉献着青春,可就在这曙光即将来临、东安城马上就要解放的时刻,他们却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也许,在面带微笑拉响手榴弹的那个瞬间,他们已经看到了属于胜利的朝阳。

作为一名出色的谍报人员,林仲伦很清楚自己必须马上淡漠掉那些悲痛和缅怀,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继续。

上线失去了联系,下线的战友尽数牺牲,手里的情报无法送出去,这让林仲伦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将会有什么人来找自己重新接头,也不知道那个来接头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他现在能做的,除了等待,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