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桃花岛

天高云淡的秋天到了,稻香弥漫在东兰州山间的田野上。一队狼骑兵走在山间的大道上,带队的是土司韦起云,骑兵的中间是一辆简朴的马车。骑兵出了东兰州,往广东的官道奔去。路上不下十日,过了广东的新会市,到崖山。马车帘布撩开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王竹英。

“娘,断崖堂不复存在,我们要借渔民的木船才能出海。”韦起云缠住王竹英的胳膊,说道。

王竹英望着蜿蜒至海中的几座山峰:“起云,让孩儿们去借船吧,那边以前有个宋家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陪我看看风景。”

韦起云吩咐手下的狼兵去借船,然后也观察起崖山的地貌来:“娘,那就是南宋末年崖山海战的地方?几百年了,山河依旧,然而……”

“然而当年浮尸海上的十万军民,魂归何处?”王竹英道,“人生就像一茬茬青草,被秋风的刀子割掉了,到明年又长了出来。”

“娘,我爹如果真的还在人世,真的只会在蛇岛吗?”

“说不定,”王竹英说,“莫风教主的师兄莫子自你爹走后就再也没有露面,直到你和瓦花在抗倭战场上见到他。他是你爹最亲的人——从你爹四岁就开始教你爹大乘功,而他传授你爹神功的考验就是让你爹舔舐他身上的脓疮,那是大乘功‘劫’境的外在体现,我听你爹说过。现在想想,你爹还修炼过《塑心经》,在大乘功‘劫’境完全可以使出‘龟息’神通,让我们感知不到他的呼吸——十万大山紫云观的彭流沙道长就擅长龟息大法,常常一睡半个月,不食不饮,生机全无。听说张三丰活到两百多岁,就是用这龟息大法来养命。”

“娘,我真的看到他使用的是钧天剑,跟小时候你跟我描述的一样的神兵!而他的样貌,除了脸上的沧桑,其余的跟我一模一样!”

“是的,钧天剑当年给你爹陪葬了……钧天剑来自雾隐岛的剑巢,现在我们先去雾隐岛。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但当初莫子爷爷在大乘功‘乘’境之后,年轻都不止二十岁……哎,莫子是我和你爹的‘爷爷’。”

几艘小木船摇到了雾隐岛,岸上也全部是清一色的桃树,人烟俱无。“果农也是划船来到这里劳作,这里没人。”一个狼兵说道。

“是的。过去闻名天下的剑巢,得去看看。”王竹英说,然后她带领韦起云和狼兵走到剑巢入口的天坑,却发现天坑被巨石填满,而且石上都长满了草藓。原来回宋教的教主宋回遵照蛇娘杨微兰所说的,遣散了教众,同时也封锁了剑巢,雾隐岛和断崖堂都不再有人驻守。

几艘小船离开雾隐岛,飘**在碧海上。王竹英指引着方向,让小船沿着静海绕向蛇岛。王竹英心潮起伏:“这么多年了,娘,你和姥姥去了哪里?豆豆回来啦!”

蛇岛的桃林比之雾隐岛更为茂密,丰收的季节已然过了,由于气候温润,苍翠的树枝上零零星星地开着几朵误判季节的桃花。王竹英领路,一行人穿行在桃林中,听着各种各样的鸟啼。那些鸟啼像是谁洒落了一地的心事。蛇岛的五座山峰都已封山,原来修建的石梯和链接各峰的铁索桥,都已经拆掉,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逆鳞峰下,一排精致的小木屋掩映在桃林中,树下远近搁着几桶蜜蜂的蜂房。小屋四周种满了花卉,向阳的地方还有一片菜地,菜花丛中蜂蝶成群。

王竹英停了下来,望着那一排小屋,脚下生了根似的……小屋中间的一扇柴门打开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看到王竹英和几个狼兵,不禁站住了:“豆豆,你怎么来啦?”

“碧儿姐,我……这是我娘家,来看看……只有你一个人么?”王竹英有点语无伦次。

“进屋,起云,你们进屋说话!姨有好多年没见过你啦。”那名女子真是寒碧玉,她没有回答王竹英,而是热情地招呼韦起云和狼兵。

王竹英和韦起云走进寒碧玉的屋子,而狼兵们就地坐在树下休息。

屋里清凉而宽敞,寒碧玉在木桌上摆上了茶杯,然后倒出热水壶里的开水泡茶。王竹英四处打量:“碧儿姐,你一个人?”

“是啊,孩子和他爹出去捕鱼了,等会就回来。”寒碧玉道,“豆豆,我们都很想你啊,这么多年了,终于把你盼来了!”

“想我?我孤苦伶仃的,哪像碧儿姐这么幸福!”王竹英心情激动。她曾经听说寒碧玉逃婚的事,但现在儿女都有了,那“孩子他爹”是谁?她想道,曾经在自己之前寒碧玉就和他就在战场共过生死,之后又相伴浪迹江湖,他们结下过比姐弟更深的情意,只是他爱的是我……但她为了谁而在和宋裔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失踪了?难道不是一直还活着又躲避着我和世人的他……王竹英不敢往下想。

“豆豆,姐姐和你一样都是命苦的人。现在起云英武年少,东兰狼兵举国闻名,妹妹才是幸福的女人。”寒碧玉微笑道,“你母子俩喝茶,别客气,论起来确实你们才是此间的主人,我才是外人。”

“有自知之明就好!”王竹英道,“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宋裔大哥吗?对得起我吗?”

“豆豆,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误会,但愿是真的!”王竹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声道。“你和宋大哥当年都快要举办婚礼了,可你为什么丢下宋大哥?还和他有了孩子!”

寒碧玉吃了一惊,腾地站起来:“什么?你说什么?”她的脸涨得通红,然后萎然坐回椅子上。“原来你都知道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我不知道的话你们要瞒住我一辈子?碧儿姐,我真不该相信你……”

寒碧玉缓缓地挥了挥手,制止王竹英:“妹妹,你和起云先听我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在你们东兰州住了几个月回到广东来,想着人生短暂,臣弟既已离我而去,唯有祈愿你们母子俩能够挺过那场劫难。我和宋大哥确实是相爱了,我答应嫁给他,就在要举行订婚礼的前几天,我见到了莫子爷爷……”

“一直没有露面的莫子!”王竹英的一颗心悬了起来,但不敢打断寒碧玉的话语。只听寒碧玉继续说道:“莫子爷爷说带我去见一个人,我看见他佩戴着钧天剑,于是匆匆留下封信给宋大哥,然后跟莫子爷爷走了,然后我见到了正在照护臣弟的青青阿姨。原来臣弟生机未灭,他从雷州半岛启程回广西时就以红鸟通知莫子爷爷,及至臣弟被毒害,他一直暗中探查和几番守护。在臣弟身边的韦琦虽然在新会府得到过臣弟传音指示,脱离险境,但后来见臣弟一直没有反应,心也就凉了。莫子爷爷高来高去,一直跟踪到臣弟下葬,才暗中将臣弟从墓中移走。其时臣弟毒入膏肓,未灭的生机促使他拼命与毒争斗,大乘功在这两下斗争中臻入‘劫’境,才有了一身的脓疮,而且以塑心内力逼毒,毒素的扩散让他身体流出了污臭的黄水……他的呼吸久久地、久久地才能够进行一次,全靠内息维护着那摇摇欲坠的渺茫生机。莫子每日里以海南椰汁喂入他的口中,再运气引导腹中,让他的身体机能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缓慢运转。几个月之后,他的呼吸节奏快乐些,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能够传音说话了,但是毒素沉积在骨髓里——他瞎了!莫子爷爷一直以内力给他逼毒,但没有用,当莫子爷爷知道我竟然到过雪山找到雪莲,于是才悄悄找到我,让我带路去寻找医治眼疾的雪莲。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照护臣弟,把我自己的眼睛当作他的眼睛。我们四人北上天山,到过遥远的东北,最终找到了雪莲,但是臣弟的眼睛一直没能治愈……我们回到南方,这中间,十年就过去了,豆豆,是十年!臣弟身体已无大恙,但眼睛终是瞎了……”

“后来呢?你整整照护了他十年,而我和起云每年都在为他流泪抹眼……”王竹英眼望着寒碧玉。

“后来他离开了我们,我也离开了莫子爷爷和青青阿姨,我回到了蛇岛……后来,臣弟的大乘功突破‘劫’境到了‘五五大乘’和莫子爷爷一样的境界,眼睛又才能够看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寒碧玉说。

王竹英正想询问什么,突然听到屋外一个脆生生叫声:“娘,我们回来啦!”

王竹英浑身颤抖,站起来面向墙壁。屋外一个小女孩跑了进来,接着另一个轻快的脚步声踏进了大门……

韦起云突然起立,盯着那人观看,却是一阵失望!王竹英没有回头,颤抖着声音道:“你,你……”

“娘,”那七八岁的女孩扑倒寒碧玉怀里,“今天我们抓了好多鱼,爹都要扛不动了。”

韦起云悄悄地拽了拽王竹英的衣袖,王竹英鼓起勇气回过头来,看到站在屋子中间的中年男人却是宋裔!宋裔不认识韦起云,见到王竹英,不禁喊道:“豆豆,你来啦?太好啦!”

王竹英不好意思地一笑。宋裔立马认出了韦起云的身份:“原来是起云贤侄,难怪一见面就有几分熟识。”

寒碧玉怀里的女孩向宋裔问道:“爹,他们是谁呀?”

王竹英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伸出手来捏了捏小女孩的脸颊:“乖,叫什么名字?我是你的小姨啊,这位大哥哥是小姨的儿子,你应该怎样称呼他呢?”

“不知道,娘没告诉我!”

韦起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为臣弟浪费了一段大好时光,他离开了,我当然要趁着还没老去之前追求自己的幸福!”寒碧玉道,“宋大哥一直在等我,于是我们有了小宋卉,才来这桃花岛隐居。”

“桃花岛?”王竹英说道,“谢谢你,碧儿姐!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丫头,别胡思乱想!”

“可是,”王竹英声音急促,“他究竟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照他的脾性,兵部尚书张经受害,他可能上进京城去。而且跟随张经的谭少保大哥失踪了,他肯定去寻找谭少保……”寒碧玉说道。

宋裔道:“你们聊,小卉,走,跟爹去杀鱼喽!瞧,外面那些狼兵叔叔要在咱家吃晚饭呢!”

宋裔退了出去,外边的狼兵们听到宋裔故作高声的话语,都涌到宋裔身边:“宋大侠,我们来就可以了……”他们都到了另一件用作厨房的木屋。

“起云,”王竹英道,“你们小住两天就回去吧,我要在这和你碧儿阿姨一起住。”

“我也想……”韦起云道。

“每年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臣弟都会到岛上住上一段时间。”寒碧玉道,“豆豆,我要告诉你的是,姥姥就住边上那间屋子呢!”

王竹英大惊失色,跳起来跑了出去,大叫道:“姥姥,姥姥!”

可是只有桃林传音惊起了一群鸟雀。“姥姥,娘,你们在哪!”王竹英心下惶恐,因为此来的目的是寻找“死去”多年的丈夫韦虎臣,但是此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将蛇娘和杨青青这两位亲人差不多给忘了!多年来她心如死灰,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韦起云不负众望,担起了东兰州土司的重任,还远跨几千里剿寇立功——就在那次的战场上,儿子带回了钧天剑重出江湖的事,母子俩相商印证之下,确定那位救助狼兵的真是韦虎臣,于是才有了广东蛇岛之行。但想不到蛇岛都变成桃花岛了,而自己的丈夫没有踪影,听闻小时候照护自己的亲人就在附近,她如何不心惊、心急?

寒碧玉追了出来:“青青阿姨和莫子爷爷一起的。姥姥与刀祖一战,最终将刀祖打败,而她自己玄功九转之后生机从巅峰跌落谷底,已然不能保持青春靓丽的外表,变成了一个你肯定认不出来的老婆婆。”

王竹英泪如雨下:“虎臣哥哥、娘、莫子爷爷还有姥姥,你们为何不回来?我们是一家人,你们不回来,我这后半生就在桃花岛等你们!”

桃花岛外,海水时而冲刷着岸边的礁石,海鸟在引颈长歌。然而桃花岛依旧平静,如同一个婴儿,就要进入夜幕的摇篮……当明晨醒来,灿烂的太阳将透过云层俯瞰大地,到处肯定都是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

——完——

后记

有人说最好的小说不是讲故事,而是书写命运。我以为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更尊重和在乎的,是故事甚至文字当中所包含的气息和精神。

我把小说创作当作一项使命,朋友们不以为然,但我固执己见,在生活中一条道走到天黑,撞塌了南墙,碰到一鼻子灰也没有改变初衷。我在民间读到了韦虎臣的故事,知道从他祖父韦祖宏一直到他的孙子韦应龙,四代都是平乱和抗倭的大英雄。尤其韦虎臣,十四岁任土司,然后率领狼兵跟随王阳明转战武夷山各地,立下抗倭汗马功劳,这是史书上记载的实实在在的事情。各种传说(网络可查)说韦虎臣是王阳明的女婿,但官方史书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我也执着怀疑的态度,将韦虎臣的妻子写成了王阳明的义女。韦正宝身殒九连山,以及韦起云和瓦氏夫人的联兵抗倭,都是铁证如山的事实……这些,都让我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我。少年成名的英雄,本身就是一部传奇,我所撰写的武功和神通,虽然不是真的,但谁又能说必然是假的?没有真实本领的人,在战场上就是待割的蒿草,更不用说建立寸功了。

王阳明是一位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军事家等等,但早年的他确实学过道术。张经的履历、瓦氏夫人的抗倭,以及武宗皇帝、世宗皇帝,宦官刘瑾、严嵩;这些历史人物,他们的年限和功过,我都查过史书加以印证,小说中的他们大致是契合真实人物的。至于虚构的几大高手和各色人物,如果没有他们,韦虎臣不可能如此优秀和悍勇,能够做到封侯——虽然不是生前;所以,我有理由把他们写得夸张和尽意。

我说过:“如果我不写出这一部作品,那么世上就永远没有这一部作品。这个信念常常成为我写作的动力。”确实是这样,我不写韦虎臣的故事,就不会出现《悍狼传》。我只遵照我对万物的理解和感悟来完成属于我的文字。我的主人公和配角身上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在我心目中,他们都各自完美。至于反面人物,就多多少少涉及“命运”了。

完成对于韦虎臣这位英雄的叙写之使命,我还是原谅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文字的气息和整体要传达的精神,还是当成永久的追求吧,我不敢有丝毫这方面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