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好时光新开河畔孕德馨

灸师施艾柱,酷若猎火围。

——唐·韩愈:《谴疟鬼》

37 新奇:喜近艾香

一缕阳光打在窗上,透过窗棂,又打在她的背上,然后将她的背影,投射在对面的墙上,于是,墙上,便有了一枚放大了的剪影。

剪影手握毛笔,先是凝神沉思,然后才开始一笔一画地自右向左竖写起来

——

我的高祖西门羲在我两岁时就去世了,虽然我们曾谋过面,但我却一点儿记忆也没有,要说有的话,也只记得他去世时送葬的人群从村头排到村尾,鞭炮声震耳欲聋。

但从我出生到他去世这短短的两年,高祖却将西门穿戴式灸器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成型的乾坤和胃宝,他还根据人体工学原理,发明了适合老、中、青、少,胖、瘦、高、矮,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体型的受灸者在颈、肩、腰、背、胸、腹、手、足、肘、膝等不同部位的“宝”,如福灸万能宝、乐灸养心宝、康灸润肺宝,从而奠定了我西门艾灸器具的形制。

这时,一只小鸟飞来落在了窗棂上,在阳光中,仿佛一个逗号,打在她的背影上……

她,便是西门凝,西门羲的玄孙,西门德馨的女儿,西门献的姑奶奶。但故事,还是先从她父亲西门德馨,不,应该是她的高祖西门羲接着往下说——

四月。清晨。

晨曦中,新开河醒来,像一个慵懒的少妇,披一缕薄纱般的青雾,倚在西门沟上,看那树梢上轻轻摇**的绿叶,将诗一般的露,幻化成一曲曲音符,如蜻蜓般,翩跹。

在这露的翩跹中,太阳冉冉升了起来,一道道霞光落在绿叶上,然后随着春风,栖到人们脸上。人们脸上开始绽放起朵朵笑容,眼睛,开始滋润,闪着兴奋、喜悦、欣幸……

“先生,西门先生,恭喜,恭喜呀!”

西门羲从眼前的满堆艾绒中抬起头来,望着一脸堆笑的管家,似乎一时不知这“喜”从何来。

“恭喜西门先生又添一公子。”管家见西门羲愣怔怔地望着他,只好再次躬身道。

原来是妻子陈梦朱又为他添了一个小儿——西门羲这才回过神来,一抹笑意爬上嘴角,道:“走,去看看。”

“请——”

西门羲拍了拍手,一撩袍角,出了“西门灸馆”,向对面隔了几棵大树的不远的家中走去。

家中的大黄狗见西门羲走了过来,立即上前摇着尾巴,将他迎了进去。

“小儿拜过父亲大人。”喜婆婆将一个襁褓伸到西门羲面前。“恭喜西门先生,看这小儿,与先生你多像!”

西门羲想伸手接过,那喜婆婆却让了一下。西门羲只好收了手,拿眼去看——一个小小的粉团儿,哪看得出什么像与不像,不过是喜婆婆的一句喜话而已。

“进去安慰一下夫人吧。”喜婆婆见西门羲看过了小儿,将身子一仄,让道。

“喜婆婆,抱进来吧,别让小儿扑了风。”里面传来陈梦朱既有几分虚弱却又有几分兴奋的叮嘱声。

“是,夫人。”喜婆婆将身子再仄回来,抱了襁褓走在了前面。

西门羲随着喜婆婆走进了房间。

“你还好吧?”

“挺好的。”陈梦朱一边从喜婆婆手中接过小儿,一边道。

“辛苦了。”

陈梦朱便拿一张笑脸来扬了扬,算是对西门羲的“辛苦”的回复,那意思,辛苦却是十分的快乐。

西门羲帮陈梦朱掖了掖被角,然后走了出来。

大黄也跟了出来,在他的腿间穿来穿去。西门羲见桌上正放着一碗鸡肉,也许是之前为陈梦朱准备的吧,他见没人注意,伸手扯下一块来,递给大黄,道:“赏你。”

那大黄的尾巴摇得更欢了,望了一眼西门羲,在西门羲的再次示意下,这才叼了,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昂起头来,盯着西门羲。

“没了。”西门羲摊了摊手。

那大黄却也真的望了望他手心,摇了摇尾巴,低头在他鞋上嗅了一下,然后跑向了外面。

外面,一缕阳光正洒进门来。

阳光中,几只小鸟在那飞来飞去,一边喳喳地叫着,一边想飞进来,那大黄见了,便去迎接。可是,也许它的热情小鸟没能感受到吧,见它出来,竟飞到了侧面的树上,歪着脑袋看它。

大黄站在门前,扬着头,也许是想告诉它们不用怕吧,谁知它说起来的一声“汪”,却吓得那小鸟腾一下窜进了枝杈中……

“西门先生,给小儿起个名吧。”喜婆婆见西门羲准备走,忙在后面追上来道。

“起名?”西门羲放眼望了望简陋的屋中,除了那东一堆西一摞的艾蒿或艾绒,似乎几无值钱的家什,脑中不由闪出一句唐代刘禹锡《陋室铭》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来,于是,一顿之后,道:“就叫德馨,西门德馨吧。”

“西门德馨,这名好!”喜婆婆忙转过身,颠颠地跑进了房中。

这小德馨说来也是十分的乖巧,哪怕他再闹,甚至闹得陈梦朱恨不能要在他小屁股上拍几巴掌(如果那小屁股能承受得了的话)才解气时,只要西门羲一回,他立即转啼为笑。一开始,谁也没在意,只以为是他们父子有缘,可是,那一日,不知因了什么,他又哭开了,怎么哄也哄不住,陈梦朱便抱了他去灸馆找西门羲,谁知,还没接近那灸馆,小德馨就停了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怎么回事,你知道是来找爹爹了?”陈梦朱伸手逗了一下小德馨。

居然,小德馨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于是,为了逗逗他,陈梦朱抱了他,转过身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哇”,小德馨那小嘴一扁,又哭了起来。

“喔,你个小人精,还真的知道!”

“知道什么?”恰巧西门羲出来,冒头不冒尾地听了陈梦朱在那嘀咕,笑着接道。

“你儿子想你了呢。”

“是吗?”西门羲走过来,伸手摸了下西门德馨那嫩嫩的小脸蛋。

“你看,他笑了。”

“这才多大,知道笑?他这是梦笑。”

“梦笑,才不呢,不信我抱他离开你看看。”陈梦朱说完,真的抱着小德馨离开向另一边走。

“哇!”小德馨真的一张小嘴哭了起来。

“这——”西门羲也莫名其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勺,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才两三个月的小儿,是不该如此懂事的。”

“那是你儿子聪明嘛。”陈梦朱一脸幸福地边走回来边道。

“费解,费解。”西门羲一边摇了摇头一边低声说着伸手从陈梦朱手中按过了小德馨,向家走。

确实也怪,他抱着往回走,小德馨竟然啾了啾小嘴,睡了起来。

回到家,将小德馨交还给陈梦朱,西门羲脱下衣服,说身上满是艾绒绒,换一下才好。陈梦朱便让他顺手洗把澡,洗了再换一身干净衣服。西门羲一想,自己也确乎几天没洗了,就依了陈梦朱的建议,洗了把清清爽爽的澡,然后清清爽爽地站到了她母子面前。

谁知,他一清爽,抱过小德馨还没一分钟,他便醒了。醒了的小德馨先是左右闻了闻,接着,又哭了起来。

“是不是饿了?”西门羲望着陈梦朱道。

陈梦朱则笑着,说:“刚刚才放了**呢,哪有饿得这么快的。”

“那怎么又哭了?”

“西门先生,这衣服都是洗的吗?”这时,老妈子拿了西门羲刚才洗澡时换下的衣服过来问西门羲。

也许是听到了老妈子的声音,小德馨的哭声戛然而止。

“都是洗的?”

本来这洗澡换下来的衣服,老妈子只管拿去洗了便是,可一次西门羲给一病人开了个方子,揣在口袋中,结果老妈子不清楚,拿去洗了,害得西门羲又得重新回到灸馆去开,从那之后,每遇到他再换下的衣服要洗,老妈子便总拿过来问一声。

“好的。”老妈子拿了衣服,转身走了出去。

可那老妈子还没走出五六步,后面的小少爷德馨却传来了“哇”的一声啼哭。

西门羲一愣,眉头不由皱了下,然后对老妈子招了下手,让她回来。

老妈子不明所以,抱着衣服又转了回来。

见老妈子转了回来,那小德馨的哭立即就停了。

“你去,将这换洗衣服丢开,再回来。”西门羲皱着眉头道。

老妈子只好再次走去。

她一离开,小德馨又扁起了小嘴,哭了起来。待老妈子将衣服丢在了盆里回来,却仍是不止。

“你再去,将那衣服拿来。”

老妈子迟迟疑疑地出去将西门羲换下的衣服又抱了来。

一抱了来,那小德馨立马就住了哭。

西门羲似乎对自己的想法仍半信半疑,又让老妈子将衣服拿出去。

小德馨又哭。

拿回来,他立即又住了。

“哦,我明白了。”西门羲拿了自己的衣服,点了点头。

“明白什么?”

“他原来不是什么想爹不想爹,而是在闻这艾香。”西门羲对一脸茫然的陈梦朱解释道,“先前只要我来,他便不哭,是因为我身上沾着艾香呢。”

这一说,还真的提醒了陈梦朱,每当小德馨哭时,只要她抱着他一去那灸馆,他便立即停了,不哭也不闹,呼呼地睡着。

“原来,他是!”

“嘘,这是秘密。”西门羲为自己的发现,很是高兴,发着童趣地“嘘”了下,然后笑着亲了下陈梦朱。

“啊呀,别给下人们看到了。”陈梦朱忙红了脸地一边让着一边紧张地四边望了望,好在,大家都在干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谁也没注意他们。“别老不正经。”

西门羲就涎着一张笑脸,又要来亲。

“西门先生,快,馆里来了一位新病人,不知是什么症。”这时,一名灸馆的伙计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老远地叫道。

西门羲一听,这才止了与陈梦朱的调笑,赶紧地出了去……

38 神童:9岁坐诊

“小少爷,出来吧,吃饭喽——”

在新开河的上空,经常回**着西门家老妈子那高亢而悠长甚至还在树梢上打着弯儿的呼叫声,因为,那小少爷西门德馨藏猫猫,又不知藏到哪睡着了,忘了吃饭时间。

说到藏猫猫,在西门德馨会走路不久,便开始了,不过,那时候,无论是老妈子还是陈梦朱抑或西门羲,都还只是逗着他玩(类似掩耳盗铃的游戏),可是,随着他的年龄的增长,却是真的“藏”了,不过,一般只要当大人真的找不着发起急时,他还是一副得胜的骄傲走出藏身的地方。直到那一次——那次,又是找了半天没有找着,老妈子倒也不急,反正这又不是第一次找不着,况且,他藏的地方,除了灸馆还是灸馆,所以,起先倒也不并不急,只是与往常一样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说“小少爷,出来吧,吃饭喽”之类,可是,叫了半天,却仍不见小少爷的影,接着,是陈梦朱叫,还是叫不应,这下,大家才有些发慌,以至西门羲也有些坐不住了,叫了几声后见没效果,忙让灸馆所有的医士们都帮着找,甚至连那些病人也主动参与了其中。找了几个小时,就在人们都要崩溃的时候,他个“小少爷”却从一堆艾蒿中钻了出来。原来藏猫猫时,他一般都是在灸馆中,谁想到,今天他竟跑到了这隔壁堆放艾蒿的备药房中来了;来了也就来了吧,他竟然躲在其间睡着了。

西门羲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人为了寻找他,不仅费了工夫,还让人急得心如猫挠,拿了一根树枝,就要对着他的小屁股“施刑”。

“爹爹,别打,我其实没睡着。”

“没睡着?没睡着你干吗不答应?这么多人在叫你,你耳朵聋了吗?”西门羲扬着树枝厉声着。

“我在思考!”

“思考?”西门羲被他一下给说愣了。“你一个小娃儿,还思考?知道什么叫思考!”

“思考是指针对某一个或多个对象进行分析﹑综合﹑推理﹑判断等思维的活动,也就是深入地思索、考虑。”

“你,你——”本来西门羲想说“你这是从学堂先生那生搬硬套过来的”,可是,一想,他还没进学堂读书呢。“你在哪听说的?”

“学堂呀。”

“学堂?”西门羲不由又愣了。原先藏猫猫这小少爷也是常到学堂去藏的,自从一次他竟藏在了那学堂伍先生的床底下,将他的尿壶给打碎了后,西门羲便再也不让他去学堂“疯”了。“你什么时候又去了学堂?”

“我没去。”

“没去?”西门羲越发地愣了。“没去你怎么听说?”

“在那树上。”西门德馨指了一下灸馆前的一棵大树。“我爬在那树上听的。”

西门羲手中的树枝不知不觉地便放了下来,但想到原本他是在拷问西门德馨藏在备药房里叫而不应的事,怎么被这小东西给带到“学堂”上来了。

“不管你在哪听的,说,你在思考什么?”尽管他明知道西门德馨对那“思考”的定义是生吞活剥。

“我在思考,如果在学堂上,再开一门我们西门灸艺的课程,岂不是能培养出更多的西门羲。”

还“我们西门灸艺”,还“更多的西门羲”……一边的西门羲早被他给说得“愣”在那只有瞪大了眼睛的份儿了;至于西门德馨是真的在思考还是真的在睡觉,早就被置于了九霄云外……

从此,新开河村的西门沟学堂上,除了聘请的几位先生讲授《四书五经》《数学珠算》外,还有西门羲从灸馆中特地挑出来的几名医士讲授《西门艾灸》,他自己,再忙,每周也是要抽出一些时间,亲自去上一堂课。

而西门德馨,西门羲很郑重地将他交给了伍先生。

只是,那伍先生又怎么能管得住、管得了、管得服西门德馨——前面两个词义倒是不难理解,他好玩,一不留意,就溜了;好在,他也不往别处溜,无非是灸馆。于是,溜过一两回之后,伍先生也就不管了。可这后一个词“管得服”,则是西门德馨与伍先生的公开“挑衅”。伍先生所授的内容,讲过一遍,再来讲,西门德馨便学着伍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将其背诵了出来。可其他学生却还要认着生字呢,于是,伍先生便喝令他不要“捣蛋”。每每这时,西门德馨开始还好,忍着;可到了后来,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便开始还嘴,譬如“我会了”,“你讲来讲去就那么几句烦不烦人”,甚至有一次,伍先生威胁他说“你要再不听话我这学堂就不让你进了”时,他竟然“大义凛然”地从座上站了起来,站了也就站了吧,还不紧不慢地踱上了讲坛,学着伍先生气急败坏的样子,佝着腰,一手背着,一手指点着班上的同学,道:“你们,你们……咳咳咳……”只因西门羲对伍先生看重、尊重、倚重,所以,尽管气得他胡子都要竖成一根钗子能钗住那太阳,但还是“大人不见小人过”地摇摇头,将他“礼”送出门。因为今天所教授的内容,他也确实全部掌握了。

好在被“礼送”出来的西门德馨也不瞎跑,又跑进了灸馆,或看着医士们诊治,或看着西门羲制艾……

一来二往,这样地转眼就又过了两年,西门德馨9岁了。

9岁了的西门德馨,个头虽然没出落得多高,但人却老成多了,每当听先生们再授课,不再“出风头”,更不会“争嘴”,俨然一个十分懂事的“小秀才”。在灸馆里,也不插嘴插舌,而是静静地趴在一边,看着医士们诊病、施灸,看着西门羲配药、制艾,甚至有时还看着陈梦朱在那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或是缝着衣裳。

“这孩子,一夜之间便大了。”陈梦朱常常不知是兴奋还是忧心地对西门羲道。

西门羲呢,则觉得这孩子心性高,当是早熟。

可是,要说是早熟,不久他做的一件事,却又让他“孩子气”十足——

什么事?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

那天西门羲从平阳府回来,带了几块西门德馨平时非常喜爱的芝麻烘糕,也是一时没注意,放在了桌上。

本来放在桌上了没什么,等他从灸馆回来或是从学堂回来见到了也就罢了,可是,那天偏偏陈梦朱勤快,要抹桌子,顺手将那烘糕放在了一边的凳子上。放在凳子上也没什么,却又偏偏没放稳,掉落在了地上。掉落在地上也没什么,却又偏偏她没及时发现,让从外面回来的大黄看到了,以为是女主人施舍给它的呢,上前嘎啦嘎崩脆地就给吃了。吃了也没什么,可问题是它没吃净,还剩了几片在凳子上。当在灸馆得知西门羲为他带了这芝麻烘糕兴高采烈地连蹦带跳回来的西门德馨看到只有几片在桌上时,以为是陈梦朱吃了,立即张开大嘴哭了起来,不依不饶地拉着陈梦朱要她赔,弄得陈梦朱一脸的莫名其妙。当得知原来是怎么一回事后,陈梦朱一边道着歉一边解释不是她吃的,而是在一边也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大黄时,他跑过去,一把抓了大黄,非得要它赔。

“赔我!”

大黄平时也是被小主人揪着玩惯了的,这会儿,它以为小主人又在与它玩儿呢,就一边拿舌头来舔他。这一下,不得了了,西门德馨说大黄这是故意地,吃了他的烘糕还要羞辱他,拿根绳子将大黄“五花大绑”了起来,非要它承认错误不可。而且陈梦朱解释大黄那“汪汪”的叫声便承认错误了呢,却还是不行,因为它没有说出“话”来。

可怜那大黄,被绑得眼泪汪汪却还不知道它究竟错在哪——女主人给它吃的,它吃了又有何错?况且,它只吃了地上的施舍,那凳子上的几片,它不是没吃么!

直到西门羲回来,说下次一定带比今天还要多得多,这才将个一脸泪水还不停抽着泣的西门德馨哄住。

西门德馨不哭了,西门羲却再也忍俊不禁,笑着边替大黄松绑边对大黄说:“你呀,为什么就不能承认一下错!”

“承认了你能听得懂呀?”一边的陈梦朱一样地笑着伸脚踢了一下西门羲。

“当然。”

“还当然?”陈梦朱仍笑着,“大黄是你老婆呀,听得懂!”

西门羲便不言语,只拿一张脸笑望着陈梦朱。

陈梦朱见西门羲一脸的坏笑,这才一下反应过来,啊呀,自己吃了一个大亏了……

不过,大多时候,这9岁的西门德馨还是“小大人”的。

这一天,一早天就有些阴,平时早就该日上三竿的时辰,那太阳却仍躲在云朵的身后,好似没睡醒般,无精打采。直到巳时过了,才一副怏怏的表情走了出来。

大黄站在门前,看着太阳这副样子,不由对着它叫了几声。

可大黄的叫声还没落下,一个扎着蓝布帕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儿匆忙而焦急地走进了灸馆——

“西门先生,西门先生!”

听到叫声,医士忙迎上去,问怎么了。

“我这小女不知怎么,一直哭闹不休,有时还呕吐。”蓝布帕边说边将怀中的小儿递给医士。

医士接过来,轻轻放在小**,开始仔细地检查。

一边的西门德馨起始并没注意这边,这种患者天天都遇到,在他,早已是惯常。可是,当医士检查了几遍竟然皱着眉头不知小儿患了什么病症在那咕咕哝哝地说着“奇怪奇怪”,而那蓝布帕则再次提问“西门先生,请西门先生来诊诊”后,他这才跑了过来,站在一边毫不起眼地看着那医士反反复复地检查着。

“西门先生去平阳府那边灸馆了。”医士在蓝布帕一再的追问下解释道。

“这……这如何是好!”

“我来看看——”不想,这时西门德馨竟然小大人般地将那医士往旁边推了推。

“你?”

“我来试试。”西门德馨头也不抬地不知是对那医士还是对蓝布帕说道。

说完,西门德馨便开始伸手在小儿腹股沟边摸了起来。

“你!”蓝布帕一见,眼睛立即冒出了火星,她以为西门德馨是在轻侮小女孩呢。“怎么如此无家教?”

西门德馨却也不言语,在那蓝布帕伸手过来将他拉开的一刹那,抬起头来,道:“疝气。”

“什么?”

“疝气。”西门德馨对诧异地望着他的那医士再次道。

疝气,俗称脱肠,是小儿泌尿科中最常见的疾病。在胚胎时期,腹股沟处有一腹股鞘状突,可以帮助睪丸降入阴囊或子宫圆韧带的固定。有些小孩出生后,此鞘状突关闭不完全,导致腹腔内的小肠、网膜、卵巢、输卵管等进入此鞘状突,即成为疝气;若仅有腹腔液进入阴囊内,即为阴囊水肿。疝气一般发生率为1—4%,男儿是女孩的10倍,所以,一般没有太多经验的医士在诊断时,往往会忽略女孩。而西门德馨之所以能如此地给出诊断,是因为他还小,此时对男女性别并没有太多的认识,所以,在他眼中,都是患者,诊断时也就一视同仁。

蓝布帕见西门德馨十分肯定地说出了小女的病症,那伸出的手,一下顿在了空中,眼睛迅速望向那医士。

医士听西门德馨如此一说,知道自己刚才诊断时忽略了,马上伸过手重新检查。

果然,他在她的腹股沟处摸到了一鼓起块状物,且一直延伸至了阴唇。

“她是不是在每次解便后便这样哭闹?”

“是的,是的。”蓝布帕望着医士连连点头。

“那就是了。”

蓝布帕不知医士这“是了”是什么,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是了?”

“疝气。”

“疝气!”蓝布帕忙将眼睛转向西门德馨。

西门德馨却看也不看她,已转身从一边的灸袋中拿出了器具,递向医士,道:“先灸神阙穴,然后再灸阿是穴(即小腹部),每穴10—15分钟。”

听着这小小的西门德馨完全一副他父亲西门羲的口吻,蓝布帕眼中露出十分崇敬的眼神,而那医士要是平时听了他这口气,准定觉得好笑,但此时,他却一脸严肃地按照西门德馨所说的穴位,开始认真地施起灸来……

待一个穴位灸完,那小儿就香香地睡熟了。

于是,9岁的西门德馨竟然能坐诊,简直是神童的消息,很快便在新开河畔传开了。

岂止是传开,甚至有人前来就诊,如果遇上西门羲不在,还指名道姓地要西门德馨主治。还有更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些别村的绅士听到这样一则“传说”,竟特地拄着他们的文明杖赶来,要亲自看一看,看一看这位神童到底是传说还是真神……

39 少时:立志灸学

但西门羲对此既有几分高兴却又有几分担心——高兴的,自然是西门德馨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细心、悟心、仁心,当是他西门灸艺的精神;担心的是,他年纪甚小,如果不专心在学堂里学习,恐将来难以有更大的发展,若没有更大发展,那西门灸艺的光大……想到这里,西门羲决定找儿子好好谈一次。

谈前,西门羲特地精心挑选了一些肩架结构复杂且有些生僻的药方(字),同时备了一本《备急灸法》(包括《备急灸法》《骑竹马灸法》《竹阁经验备急药方》,三书合一),然后以教他新的药艾为由,将他召到了面前。

一听爹爹有新的艾药,西门德馨立即一蹦三跳地跑了过来,可是,当他看到爹爹写在纸上的艾方,却一下愣住了,因为那几个字,拆开来,单单偏旁或是部首,他还能认识一二,如组成字,他却一个也不认识。

“怎么,小神童,怎么不说话?”西门羲故意地笑着问。

西门德馨小脸不觉红了起来。

“不认识吧?”

西门德馨轻轻点了点头。

“医者不认识方子,如何施治?”西门羲进一步启发。“而若要认识药方,首先得做什么?”

“识字。”西门德馨倒是不迟疑。

“正确。”西门羲笑道。“所以,你从现在开始,不能只在灸馆中,还要去学堂。”

西门德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咬着嘴唇站在那不作声。

“古人云,凡为人子而不读医书,是谓不孝。”西门羲进一步开导他。“我这里有一本宋人编著的《备急灸法》,你且拿去,一一熟读、熟背、熟记……”

在西门羲看来,他要去读、去背、去记,自然得先识它。

可没想到,西门德馨因此前与那学堂中的伍先生有过不愉快,所以,他便不去。可要读、背、记怎么办?他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将那些不识得的字照葫芦画瓢,只记其形,给西门羲来了个“哑巴灸法”,真正地“死记硬背”。

这下,可气坏了西门羲,将他唤到面前,狠狠地训道:“如若不识字,焉能识义?不识义,如何配方?要是不配方(譬如筋络穴位),又焉能施灸?”一连三问,直将西门德馨问得张口结舌。

见西门德馨站在那不知是不服还是羞的“脸红脖子粗”,西门羲想想放缓了语气,道:“你且去学堂,一边学着先生教的课程,回来后,再学这《备急灸法》;学堂上不识得的,问先生,这《备急灸法》上不懂的,问我。”

西门德馨站在那,仍不作声。

“你是不敢去见伍先生?”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喜欢读书。”

“你不喜欢《备急灸法》?”

“喜欢。”

“这《备急灸法》不是书?”

“我说的读书不是这个书。”西门德馨仍“狡辩”着。

“那你说是什么书?”

“是那我一遍就识得了的《论语》呀《孟子》的,可伍先生却要一念就念一上午的书。”

“哦,这样呀——”西门羲将个“呀”字拖得长长地后道,“你看这样如何?”

西门德馨拿眼睛定定地望着西门羲。

“你上午在学堂学,下午呢,便到这灸馆中来,好不好?”

听西门羲如此一说,西门德馨却又犹豫了,道:“可要是上午上《算术》呢?”

按常规,一般私塾是不开《算术》这类杂学的,但在设立学堂之初,西门羲便打破这常规,在他的学堂上,除了看、读、写、作之外,按照年级,还须开设珠算、算术这样的课程。

西门羲一听,内心里一抹笑意便**漾了开来,但脸上却仍不露声色,故意地装着想了想,然后才道:“那这样,从今天始,是在学堂还是在医馆,由你自己掌握,但前提是,你必须好好学。”

西门德馨听后,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学,等到学到十六七岁,西门德馨早将那无论是《四书》还是《五经》,无论是《珠算》还是《算术》学了个“超群拔类”,在四邻八乡中,只要一提起他,无不啧啧称赞。

但是,他却始终不愿参加科举考试。

这又因了什么?

因为从小,他就听了许多许多关于西门羲当年为了科举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的故事,而且每个故事在他听来,根本不是什么励志,而是一种嘲讽。记得他在那次“坐诊”之后,由于他的聪明,被人们喻为“神童”。可在听到这赞美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这便是“想不到,那个当年的落榜秀才,会有一个这么聪明的儿子”——西门羲当年为了科举,通过县试之后,却一直再也没中过,曾被人讥为“落榜秀才”。言下之意,“落榜秀才”连有他这个聪明的儿子也不配。再加上,舅舅陈耀庭在江西任上,因其朝中无人,即便是个“训导”,也颇多不顺,常常来信与西门羲与陈梦朱倾诉。所以,小小年纪的西门德馨自那时起,便下定决心,这辈子只做一个像父亲那样治病救人的灸医,而不就仕。即便学堂因一下中了三个秀才,赢得人们的一片喝彩,西门德馨也从未动过心。

不过,这样也好,倒也契合了当年祖上西门洵 “我西门后人,不得奉朝入京”的训誓。

只是,这科举没让西门德馨怎么纠结,可甫一长大的他,另一件事却使他很是烦恼。

何事?

成亲。

本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倒也是平常事,可不知是因西门德馨是太过成熟了还是因太过于专注灸艺了,到了十七八岁,对这男女之事却仍不放在心上,每当与他提及,他总是以现在还小,过两年再说为由推诿。西门羲呢,因自己当年为了科举对这婚姻也是一推再推,所以,算是理解;陈梦朱一开始也是唠叨,什么谁谁谁比西门德馨还小一岁都结婚了,后来,见西门羲也纵容着,加上自己儿子一表人才,那说亲的也总是隔三岔五地上门,也就随了他了。直到这年春上,他们一家三口在平阳府游玩回来后,西门羲与陈梦朱这才意见一致,要给西门德馨成亲了——

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平阳府那边灸馆需要调用一批艾蒿,陈梦朱说她久未出过门了,再说春过夏就要至,想去府城一方面看看热闹,另一方面想为一家老少扯些布料回来裁做单衣。平素这样送一趟,只需西门羲一个人就行了,这边由伙计送上车,到那边后,由那边伙计接上卸下便可,可这几天西门羲感到有些疲惫,西门德馨见状便要求陪他一道前往,再说,他毕竟年纪也轻些,这些重活累活,虽然不至于用他们亲自动手,但有时需要帮衬上一把的时候,年轻人总是要自如一些。于是,一家三口便同乘了一辆骡车,沐着春光,不紧不慢地向平阳府一路踢踢踏踏地驰去。

“看,那花开得多艳!”

“呀,那树结了桃了!”

“那——那里,树上挂满了果……”

一路上,不是陈梦朱的惊叫就是西门德馨夸张的惊呼,引得小鸟跟随了他们一路。

说起那些小鸟,也着实可爱,先是在路的两旁跟着他们,从这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上,有时飞得前了,便站在枝头,一边拍着翅膀叫着,一边等候着他们。后来,遇上一段路两边没有树丛,它们干脆便落到了那车顶上,站在那,一会歪着脑袋看着他们,一会“呀”一下直窜上空中,盘旋一会后,又轻轻地落下来,仍站在原来的位置,再来看他们……“这小鸟要是抓来炖了,一定很鲜美”,陈梦朱望着那肥肥的小鸟不由咽了口口水笑着。西门德馨便马上伸手作势去抓。那鸟初一见,惊得呼一下飞了起来,散在空中。可不一会儿,又栖了下来。西门德馨再作势,它们也不再惊了,甚至有些胆大的还向前跳上一跳,歪过左边眼睛又歪过右边眼睛,将西门德馨打量了又打量,好似在说“你来呀,抓我……”“不是我要抓你,是我娘;我娘不仅要抓你,还要炖了你来吃了呢”,说得陈梦朱一边笑着一边不得不伸过手来打他,“我说过要吃了它吗”,“那‘一定很鲜美’,不吃了怎么能知道?还,还……还咽了口水呢”,逗得那些小鸟喳喳喳地直乐,当然还有西门羲的呵呵呵。可是,猝不及防,突然的一声“汪”,将它们吓了一跳,慌得“轰”一下四散开来,有的几乎是蹭了西门德馨的头皮窜了出去。

原来,是到了一个村庄了……

如此一路,到了平阳府,十几天过去了。

过去了便也就过去了,反正这一趟权当是踏春。

既踏春,一路上原野踏了,现在到了府城,自然,接下来便踏这“城”——于是,在办完了灸馆的一应事务之后,难得地西门羲带了陈梦朱与西门德馨走上街头,开始饱览那些错落有致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熙来攘往的商人,当然,还有那川流不息的与他们一样逛着街的或绫罗绸缎或粗布蓝衫、或花枝招展或英俊潇洒、或佝偻白发或活泼垂髫饮食男女。

可是,逛着逛着,一回头,陈梦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将西门德馨给弄“丢”了。

“德馨呢?”

“刚才不是还在呢吗?”西门羲在陈梦朱将他胳膊用力一紧后四顾了下道。

“德馨——”

“别叫了,在那。”西门羲拉了一下有些紧张的陈梦朱。“那么大声叫干吗,他又不是小孩子,况且你这么叫他能听得见吗?”

西门羲的意思是街市上这么多人,嘈嘈杂杂,西门德馨听不到。可是,等他们都快到了他面前,叫他,他却仍似没听见。

“他在看什么,那么全神贯注?”西门羲不由顺着西门德馨的眼睛望过去。

这一望过去,西门羲的眼睛也顿住了。

“看什么呢,你们!”陈梦朱一句话未了,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

西门羲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下,伸手拉了西门德馨便走。

那西门德馨边被拉着走却还边解释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

想什么?西门羲没让他说,陈梦朱也不想听。

其实他是想——真的在想,那纸烟从那一张张红唇中轻轻吐出,这远远地看上去,不仅将那美人衬托得似真亦幻美不胜收,而且,有浓有淡,想必,那烟的味道,也各不相同吧,那浓的,一定馥郁;那淡的,一定悠远……这与他们的灸艺有多么地异曲同工!

可惜,他只是只能这么一想。

“下回不准再到这没来由的地方来。”陈梦朱不知是警告着儿子还是警告着西门羲地道。

不过,这一“不准”,倒让陈梦朱又想起了得为西门德馨成亲的事上来了。

只要她这一“想”,那上门提亲的自然是“踏破了门槛”,可是,无论是谁上门,哪怕她是三寸不烂之舌巧如簧,那西门德馨却还是先前那般,一律摇着头,直到那天——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