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喜添丁却愁孙儿不承学

艾叶苦辛,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以之灸火,能透诸经而治百病。

——清·吴仪洛:《本草从新》

25 欣欢:进口添丁

雪花很轻,落在芦苇上,就像春天的霏霏细雨打在树叶上般。几只鸟立在苇尖上,随着苇秆的轻轻晃动,如一个休闲的诗人吹着一管竹笛般轻轻悠着,有的缩着脖子,有的,则伸着,不知是看着那天上永远也落不完的雪花还是看着远处的新开河,以及新开河上的那条小船——它只能看到那条小船,更远的新开河被一片迷蒙给迷蒙住了。而那条小船上,一个人,戴着灰鼠毡帽头——不,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戴着六瓣帽的在船尾呢——正在那收拾着几张弓,那弓上,还残留着几簇黄色的毛,也不知是兔子的还是麂子的,抑或是黄鼠狼的。前者可以食肉,后者却可以硝皮。等到灰鼠毡帽头将几张弓收拾停当,船尾上的那个人也将手上的渔网拾掇好了。

“我去放弓了。”没名没姓的一句。

“帮我蹬一脚。”船尾的六瓣帽将拴在腰间的草绳紧了紧,对船头上准备下船的道。

船头的灰鼠毡帽头将弓往肩上一背,跨下船,然后转过身,伸出一只穿着里面垫满了苇绒的靰子,用力将船一推,那船便哧溜溜地一下被推到了河中。

“记得早点回。”岸上的冲船上的说了声。

船上的却没有吭声,只顾从船上拿起一根杆,将船撑向了那片迷蒙……

灰鼠毡帽头看着船渐渐驶进了灰白的河中,这才转过身,往苇丛中钻去。

他先将那弓选在苇密集的地方或是有露在外面纠缠在一起的苇根处,小心地拉开,放好,再用苇叶或苇秆伪装上,这才去往下一个点放另一张。

等到几张弓全放好了,灰鼠毡帽头这才钻出这片苇,走向另一片——另一片,其实与这一片是一片,只不过中间隔了一条从河中伸进来的小汊。小汊的尽头,苇丛相对要疏一些,出现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也不知是涨水时鱼的窝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造成的。

远远地,便听到扑腾腾的声音。

他加快了步子,因为他知道,那卡子,卡上了猎物。

果然,前面的空地上,一只鹁鸠,伸着脖子在那一跳一跳地,就是跑不掉;另一边,还有一只雉鸡,同样地,也是伸着脖子在那扑着翅膀。

灰鼠毡帽头走过去,先是捋了那根线,然后边收着边靠近去,再一伸手,将那鹁鸠的脖子一把给抓了,从它嘴上退出卡子——这种卡子,是用竹篾作的,寸许,很韧,先用一根线拴在中间(另一头可拴在竹签或是树签上,然后将它签进地里,当然,也可拴在结实的苇根上),然后将其对折,用苇圈(将苇秆截成一节一节。苇秆中间是空的,便是圈)套住,再在这苇圈外面包上饵,只要这些鹁鸠、雉鸡什么的,伸颈一啄,苇圈瞬间迸开,那卡子,就卡住了它们的嘴,让它们叫叫不出声,逃却又逃不掉,只好束翅待擒……

几圈转下来,他手中便有了一串野物。

灰鼠毡帽头兴奋地将猎物举了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看,这才哼着听不清词也听不出调的小曲,开始往家走。

家在前面。

前面,一座茅屋,屋前辟有几块菜园,里面的菜被雪盖着,偶有被风不小心踩过一脚才露出一点青色来。

“爹——”

离门口还有多远,便从屋里先跑出一个女孩,接着是一个男孩,再接着,虽然看得出是个男孩,但显然太小,边学着前面两个小孩叫着“爹”地,看上去不是跑,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屋子里,传出一阵“咯咯”的轻快的笑声,接着,两个女人出现在了门口,一个年轻,扎着块青布帕;一个年长,扎着条蓝头巾。

青布帕边弯腰伸手去拉那个小男孩,边纠正着他道:“小羲,你得叫爷爷。”

“他们都叫爹呢。”小男孩西门羲被青布帕给拽住了,边扭着身子边很不高兴地说着他的理由。

“他们能叫,你不能叫。”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爷爷。”青布帕说完,站了起来,看着前面两个小孩亲热地拥向灰鼠毡帽头的后面——后面,那个六瓣帽手里拎着几条银闪闪的鱼也走了来,然后用手一指,对小男孩道:“那才是你爹。”

看到青布帕指着他身后,灰鼠毡帽头回过头,道:“嗬,还有一条大的呀?”

六瓣帽将手中的鱼举了举,有些骄傲地咧嘴笑了笑。

“有鱼吃喽。”青布帕抱起小男孩。

这时,蓝头巾已走了过来,从灰鼠毡帽头手中接过了那些野物,有些心疼地拍了拍他身上的雪,关切地道:“冷吗?”

灰鼠毡帽头笑了下,回头问六瓣帽:“小思,冷吗?”

“今天还好,天不是太冷。”小思一边将鱼交给青布帕,一边接过了小羲。“小英子,你与姨娘一起去烧些热水,将这鱼剖了。”

小英子嫣然一笑:“姨娘早烧好了。”

“小思快进来,与西门先生一起暖一下手。”雪音站在门口冲六瓣帽招呼。

“雪音,不用了。”灰鼠毡帽头将手中的野物递给雪音后,甩了下手,“今天天还好。”

“是要下大雪呢,才不冷。”小思在后面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谁听地说着,走进了屋。

原来,这是西门澈一家——

那年西门澈与雪音在平阳府成亲后,便再也没有回了,在新开河村头西门沟搭建了一座小屋,很快便添了女儿,接着又添了个小儿。此时,小思也成人了,娶了那当年的小英子,乐得矮子婶一个劲地说他们一家都是有缘人(因为小“英”子名字中听起来有个与小思姨娘雪“音”名字中的差不多的一个音)。开过年,生下了小儿小羲。一家人欣欢不已。西门澈仍用他的灸艺给村上病人治着,闲时也帮着小思种种地捕捕鱼;小思呢,农忙时忙地里,农闲时,则春夏摸鱼,秋冬捕鸟。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这两日下着小雪,正好没有病人,西门澈便与小思一起,才有了先前的捕鸟一出。

“听说前面小山上有座寺庙,住持是位独臂老尼,很是灵验,明儿我们带着这些小娃去上香可好?”雪音一边将一盆热水端给西门澈一边道。

西门澈一边将手伸进盆里暖着一边望了一眼雪音,说:“我也听说过。”

“那明天去?”

“嗯。”

第二天,小思推说要下网,去了河边苇丛,西门澈套了辆驴车,与雪音一起,带了小英子及几个小儿,向不远的一座小山驶去。

山确实不大,但路却很是曲折蜿蜒。待走过一个“折”的拐点,远远地,便见一缕香烟,缭着绕在一座小庙上,若隐若现,仿若仙境。

“那便是了。”

西门澈与雪音催了一下驴,很快地就到了。

上过香,进了正门,拜过菩萨,忽闻后殿传来一阵悠扬的磬声,西门羲一听,就要往后去。

而西门澈与雪音一听,那磬声仿若春风,一下将他们浑身都清新了起来。

“是我们住持在诵经。”见西门澈他们错愕地站在那,一位小沙弥合着十道。

“住持!”

西门澈与雪音忽一下醒来,忙向后殿走去。

可是,当他们刚跨进后殿,那磬声却停了,待他们进去,只见一个独臂老尼正转过佛尊,向后门去了。

而那独臂老尼的背影,西门澈还有雪音,竟是那样的熟悉。

正在他们错愕之际,那背影竟然回过头来冲他们甩了下拂尘然后单掌仄起轻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虽然没听见,但西门澈与雪音一直坚信她是念了的),微微一笑,径自去了——

“公主!”

“昭嬛……”

可待他们追到后门,哪有什么独臂老尼,当然,也更是没有什么背影!

回到前殿,那个小沙弥仍站在那,见他们过了来,上前一步,仍是合着十,道:“施主不要再有猜疑了,我们住持说过,这是你们的最后一次尘缘。善哉善哉!”

“最后一次尘缘?”

这分明就是公主昭嬛了。

待要再问,那小沙弥却已不知转向哪里去了。

西门澈与雪音怅然良久,知那公主昭嬛也就是住持是不会再见他们了……只好带着一家人,在太阳落山之前,返了原路。

可一家人刚刚进屋,突然,外面小猴子(现在早已长成了大猴子)喘着一嘴白气地跑了进来:“西门先生,快,快去看看,我驼子爷怕是不行了。”这新开河一村,全随了雪音,管西门澈叫起了“西门先生”——虽然现在都有了孙辈了,可小思仍一直地称呼着雪音为“姨娘”(小英子自然也这么随着了),雪音呢,也一直地称呼着西门澈“先生”。

西门澈一听,忙将手拍了拍,拿了诊包,转身就走了出去……

这驼子爷,在外逃荒靠乞讨多年,才认了祖,待西门澈也归了宗,按照辈分一排,结果,还真的应了矮子婶的话,他却要比西门澈还要低两辈,乐得矮子婶一见驼子爷,总不忘了要拿他开心,让他叫西门澈爷爷,这样,因为孙女嫁给了小思,她跟着也长了驼子爷一辈,当真地得叫她婶。

驼子爷是个好脾性,每每这时,总是笑得胡子一撅一撅地,既不叫爷爷,也不直接叫婶,仍叫着他的西门先生矮子婶。

没想到,矮子婶还硬朗着,这驼子爷却不行了。

虽然西门澈紧步慢走,可当他们赶到驼子爷床前时,他还是等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地合上了双眼……

矮子婶其时正在屋子里烤着火,当听说驼子爷不中了时,她还以为是说笑,道:“那驼子爷,就是骆驼死了,他也还在。”可当得知消息是真的时,她这才颠着一双脚,跑过来。

一见驼子爷那安详的样子,本来的号啕,却一下憋了回去,因为驼子爷早就说过,只要能回到西门家,认了祖,他这一生,也就了无牵挂了。如此算来,他这些年,都是多活的了。既是多活的,那还有什么悲伤!

只是,驼子爷这么早怎么就谢世了呢?

这说起来,也还是要归咎于他那逃荒的乞讨路上——驼子爷身体本来很壮实的,可一次在路过一个村庄时,一群乱军正在杀一头耕牛。那牛是个烈性子,被砍了两刀还是挣脱了,哞哞叫着,没头没脑地往村外蹿。恰好驼子爷与一群拖家带口的难民进村,眼看着要被撞上,他大吼一声,奋力向前一迎,抱住牛颈,虽然那牛拖着他走了十几米,但终还是被他给生生制住了。

那些难民保全了,可驼子爷却被牛的乱蹄踩断了脊骨。

所幸的是,在大家又是接骨又是敷药的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中,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只是,从此驼了背,落了一个驼子爷的名号,当然,也落下了一个内伤病根……

“唉,你个驼子爷呀,再挨挨,就是春天了。”

矮子婶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襟,不知是将那驼子爷的过去掸掉还是将现在对驼子爷的遗憾掸落。

是呀,到了春天,万物又将新生!

新生的春天,说到就到,仿佛就在人们的一声唏嘘中。

“打鱼喽!”

“播种喽!”

“采吃喽……”

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

西门澈一家,在这一片喜地欢天中,虽然也打鱼,虽然也播种,虽然也采吃(各种能吃的诸如叶、茎、根以及花甚至果),但他们比别人更多一样的,是采艾。

这里的艾蒿,虽然很多,但能长到到成熟期,却很少,因为还在嫩芽、嫩叶、嫩茎时,全被“采吃”给采折(是折不是摘)了,因此,到了采艾时节,西门澈不得不动员全家老少一起随了他漫野遍坡地去寻找。

只是,虽然他对艾如此钟情,可那孙儿西门羲却始终置之不理甚至嗤之以鼻,这是他费了好长时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

不过,让西门澈值得欣慰的是,这期间,他的灸馆顺利开设了起来。

26 地震:安邑多艰

春天就像枝上的花一样,似乎只是一夜之间,便过去了。

望着整整一屋子采集的艾蒿,矮子婶主动提出,将自己家让出来,反正她一个孤老婆子住那么大一间屋子也是浪费,再说,这春天、夏天还好,要是冬天,屋子里不仅显得空而且还显得没有人气,何况,那病人前来就诊,各种症状的都有,大人还好,像西门羲这样的小儿,却是很不卫生。

西门澈听后,开始虽然觉得矮子婶说得有道理,可那毕竟是孙媳小英子的娘家,但矮子婶最后连“反正我哪天两脚一蹬,这屋子不还是你们的吗”的话也说了,西门澈这才同意。

既然人在这边住,那边专作诊所,索性,将它重新装修了一下,然后请村上一位姓伍的老私塾先生挥毫题了一个匾额“西门灸馆”,悬挂在了门楼上。这样,也方便人们口口相传;或者权且一个地标吧,当有患者慕名前来寻访时,也好有个问处。

果然,西门灸馆设立时虽然没有什么动静,可不久,他的名声却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开来。

这一传,方圆百里的患者,便络绎不绝地寻了来。

西门澈呢,也乘此机会,将曾祖教给他的灸艺,不仅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还在其基础上,开始研制更加方便与减少不适感的灸器,因为艾灸虽然有效,但往往疗程较长,不是一两炷灸完就能痊愈,可那些远道而来,尤其是一些贫苦的平民,在这里住上一天两天还可勉强,时间一长,连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障了,只能外出乞讨。所以,西门澈受曾祖西门轼万寿养肾宝灸疗器具的启发,便想制作一种灸器,让艾在灸盒内悬空灸疗,这样既达到了疗效,又不影响患者正常的行动与生活。

想法有了,可用什么材料呢?他可没有曾祖当年在宫中那么“富有”,想用什么材质,只要报告一声内务府,立即就能实现。

这天,中秋节,一家人聚在一起,一边吃着月饼,一边欣赏着圆月——那圆月,就像一个银盘,里面盛着各式糕点。说到糕点,坐在西门澈身边的西门羲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还是先生专门针对这个中秋节而说到的,指着那月亮,摇头晃脑地点着指头道:“这是椰汁红豆糕,那是黑芝麻团糕;这个,是红豆松糕、广式芋头糕、山药抹茶糕,还有那,那是桂花条头糕、葡萄干杯糕、红薯冻糕、枣泥沙拉糕……”说得他自己不仅一边忍不住地流下了口水,而且那手,指着指着就不禁舞了起来。

说到这孙儿西门羲,也许他是西门澈的长孙子,也许是西门澈与他父亲小思一路历尽坎坷的经历,当然,也许是他是他这一支西门的香火,西门澈对他格外宠爱,要是他想在西门澈的头上做个窝,西门澈也会乖乖地伸着脑袋让他做,所以,就连西门羲对他的艾灸表现出毫无兴趣他也丝毫不介意。

“啪!”

一瓶西门澈正在喝着的酒不禁被他给“舞”到了地上。

看着那流了一地的散着浓浓香味的酒,西门澈不由非常可惜,忙伸手去拾,可当他伸向已被摔碎了的青花瓷瓶,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便僵在了那。

“爷爷!”西门羲不知西门澈怎么了,吓得不由叫了一声。

西门澈却冲他摆了摆手,但眼睛却仍盯着那青花瓷。这时,他脑海中一个灸疗器具的形制便渐渐清晰了起来:莲台中央仍采用万寿养肾宝灸器的太极圈上6个圆孔,但里面,却设一机关,将那艾条悬空……于是,他兴奋地拍了下西门羲的小脑袋(虽然这时西门羲已经十一二岁了,脑袋早已不“小”),一边说着“有了”一边忙拿过纸来,就着那月光,将这灸器的图勾勒了出来。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窑上,请窑工帮忙,烧制了出来。

可是,烧制出来的灸器,虽然外形很似他想象的,可那艾条却怎么也控制不好,要么贴得瓷壁太近,要么离得太远。太近容易灼伤皮肤,太远,却又达不到疗效。这样,又经过几次试验,终于使这套青花瓷灸器达到了他满意。

这一满意,没想到,怎么就传到了平阳府台大人那,他特地来到新开河,找到了西门澈,准备将这灸器作为平阳府贡品,呈献皇上——

此时的皇上,顺治帝早“不见”了,即便是清圣祖康熙帝8岁登基,也已是过去十六七年了。

说到这顺治帝,确也真的不愧为一个“情痴”——为了名妓董小宛,竟连皇帝也不做了。

那董小宛,原为江南“四公子”(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之一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号巢民)的“别室”,却被当时的江南总督洪承畴看中了,设了一计,说冒襄“窝藏私贩,强抢民女”,使得冒襄不得不“愈墙逃走”,然后将其“骗”进了洪府,只是这董小宛性情刚烈,宁死不从,再加上冒襄得知了真相之后,要报夺妾之恨,使得洪承畴不得不另生一策,将她送进宫中。那顺治帝一见,十分地宠爱,不多几天,便封她做淑妃;但担心别人说他娶汉女,于是将小宛改了姓董鄂氏,对外称董鄂妃。谁知,不久还是被太后知道了,找了一个借口,颁下懿旨,不仅禁止满汉通婚,而且连宫女也不得选汉女,并在神武门内挂着一块牌匾,上写:“有以缠足女人入宫者,斩!”然后将董鄂妃捉住,送去了西山玉泉寺,永不得召幸。并且暗暗吩咐连夜放了一把火,将玉泉寺烧成了一片焦土。

那顺治帝想,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还庇不住一位妃子,心里愈想愈气,竟气出了一种魔怔来,闭了宫门,呆呆地坐在那,谁也不让进。一天晚上,却蓦地一个人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哭;哭过之后,忽研墨吮毫疾书,然后又是笑,哭,这样地一直闹到三更,里面才安静了下来,守在外面的宫女内监以为他睡下了。可是,第二天红日都照窗了,宫中却仍未有动静,有个胆大的内监轻轻地一推宫门,门却是虚掩着的,当下心中便起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进去四面一看,哪还有皇帝的影子,吓得连忙大叫,然后一边报知皇太后,一边四下里寻找。可找来找去,最后在皇帝的御榻上,找出一张手诏来,上面写道:

朕以冲龄践祚,忽忽十有八年,德薄才疏,毫无政绩。上负祖宗创基之苦心,下失臣民望治之本意。所幸元臣辅导之功,得歼贼殄叛,享今日太平之乐。然清夜默思,愧据神器,抚心不无内疚。此朕所以弃国而去也。矧富贵浮云,人寿几何?朕已彻悟禅机,遁出红尘,尔等无庸悬念。至于大位,自不可久虚,朕子玄烨,为佟佳妃所出,聪敏颖慧,克承宗祧,着令继统即皇帝位。内大臣鳌拜,大学士苏克萨哈等,皆先皇股肱之臣。忠心为国,亦朕素日所信任,堪以辅佐嗣皇帝,庶不负朕寄托,祈各凛遵无违!钦此。

皇太后看了这手诏怔了半天,才传谕出去,说皇帝急病身亡,遗立太子玄烨为皇帝。

这玄烨,便是如今府台大人要进贡青花瓷灸疗器给他的康熙帝……

谁知,这边平阳府台还没来得及将西门澈的青花瓷灸器呈上去,不想,九月(1678年),却突然发生了一场地震——

那天,西门澈正在为一位患者施灸,西门羲坐在一边看书,忽然,地就动了起来。这样说有些不太准确,应该是药房里的那些药罐先动了起来,叮叮当当,将正在帮忙煎药的小英子吓得一跳,一边大声高呼,一边抢出来,拖了西门羲就往外跑。

西门澈一见,连叫也来不及叫,紧随着小英,拖了那患者也跑了出来。

他们刚刚出屋,那土墙的一壁,就像一个饿晕了的人一样,慢慢地瘫(坍)了……

此时,到处一片声响,有嘶哑得变了调的呼救,有像暴风雨来临时般的来自地下的声音,还有那些房屋的倒塌,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天竟然黑了。

天真的“黑”了,几分钟后,整个村子几乎被夷为了平地。好在,本来大家的房屋就不高,也简陋,且是土筑的,在最初的十几秒,基本上都没有坍塌,因此,被埋在屋子里的,大部分都是老人。矮子婶也被埋住了。西门澈在拖出了患者后,突然想起来,矮子婶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他给她诊过后,让她在里屋里正静躺着呢。

“快,矮子婶。”

西门澈的这句,一下惊醒了小英子,还有西门羲,于是,几个人立即又扑向已经倒了一半的房屋。

“危险。”西门澈一把推开径直从门里往里闯的小英子,“从那边。”

那边,指已经倒了的那面墙。

西门羲人小,很机灵,一猫身,钻了进去。

“快,外祖曾奶躲在床下面。”西门羲在屋里叫道。

“出来,注意!”西门澈一面用一根树棍努力地撑着垮了的屋檐,一面大声地提醒。

在西门羲大叫时,小英子也一闪身,冲了进去,这时,她与西门羲一起,也不知是抱着还是拖着地将矮子婶给弄了出来。

“啊唷,谢天谢地。”矮子婶被弄出来后,竟然趴在地上磕起了头,语无伦次。“你们还能与我说话。”

“谢什么天什么地?”小英子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家都没了,能说话有甚用!”

“家没了还可以建呀,要是不能说话,命没了,一切也就都没了。”

“说的对。”西门澈一边赞扬着矮子婶,一边将眼睛望向了邻居家,那边,小思正在帮着他们扒开屋子,估计里面埋住了人。“小羲,你陪着你外曾祖在这别动,小英子,我们走。”

小英子答应一声,两人赶紧地向那边跑了去。

这边,矮子婶还在喋喋地说着:“家没了可以建的,不能……”

是的,家没了,可以建。地震后,人们很快就在原来地址上,用树用草就又盖起了房屋。

可是,令大家万万没想到的,这房屋还没住上一年,第二年,康熙十八年(1679年),仍在九月,好像是为了“纪念”这周年,地震又发生了。

如果说去年的地震,大家只是损坏了房屋,当年的粮食没有收成,靠着仓里的一点积蓄,勉强可以糊口;等熬过了这个冬天,开了春,还可播种——至少还让人有着一种希望。可这连续的第二年,不仅房屋再次倒塌,而且仓里也再没有余粮了,因为春天播的种,到这九月,还没来得及收上来呢。

于是,一村子的人,开始出现饥荒。

而这饥荒刚刚到了第二年第三年有了些好转,孰料,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十月初五、初六、初七连续三天,不时地震,村头的地裂,沟深达到十余丈。

而更为严重的是,这次地震后,不知是地下的毒气被这接连不断的地震给震了出来,还是吃的水被从山上、地上流下来的那些腐烂的尸体所污染,一村子的人,没死的,却一个个双腿肿胀麻木疼痛,几乎不能行走。

好在,西门澈发明的灸艺,这时候起了很好的作用,以至他的“灸馆”人满为患,因为虽然之前他在大钱村就有了“壮骨灸王”的美名,可这次,这些前来寻治的患者,与大胡子他们的病症不一样,虽然他竭力根据阿是穴灸治,但效果仍有有的起效,有的则不行,于是他又根据不同病症辅以犊鼻、足三里、外膝眼、梁丘等穴,这样才差强人意。可是,这“患”不止于此,还有患者一多,连住处都成了问题,这倒也罢,再退一步说,虽然腿他能尽他所能治得了,可那饥饿却是西门澈一家怎么也治不了的。就连接连逃过几难的矮子婶,这次,也没能逃过——

那天,当西门澈给她施过灸后,她忍受不了饥饿,想到村外去寻些野菜。可那被震得一片黄土的地,哪还有野菜?

她先是趴在地上,啃了几口泥土,然后试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蹒跚到了那条被震裂的沟前,想了半天,最后,竟然叫了声“好吃呀”纵身跳了下去……

渐渐地,关于死人的消息一天多似一天,最后,以至传来说一些外乡,饿得都开始出现人吃人,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有一家实在饿得过不下去了,老夫妇两个在那儿秘密商议,嘀咕着子女不忍杀,但媳妇是外人,且把她杀了充饥吧。恰巧,被那媳妇听见了,那媳妇吓得心肝胆碎,忙三步两步地跑出了门外,拔腿往自己娘家奔逃。可是到了娘家,当她含着眼泪,把夫家翁姑要杀她当餐的话告诉了一遍后,却不想,她父亲一边连声赞她是个孝顺女儿,一边拍着她的肩胛笑道:“咱们有这样一个肥女儿,自己不吃,倒去给婿家受用么?”说罢拔出刀来,将这女儿斫翻在地。弟兄们忙帮着草草地洗涤了,正要下锅煮食,不料她女儿的丈夫,为了追讨妻子也赶了来。那岳翁见女婿来了,不但没有愧色,反而大喜道:“女儿既回来了,还要送一个添头上门,咱们有这两个粮食,又有十几天可以活命的了。”女婿一听,知道岳父母不怀好意,连妻子也不要了,慌忙回身就逃。谁知那岳翁一见,立即持刀赶将出来,一刀砍下一只臂膊道:“饶了你吧!”边说着边捧了那臂膊,喜滋滋地继续去煮食他的女儿去了。说的人毛骨悚然,听的人胆战心惊……

所幸,新开河沿岸,还没听说有过这种惨象。

但年成都成这样了,日子又能好过得到哪里去呢?

安邑多艰,西门一族,也陷入了困境。

于是,西门羲决心改变……

27 立志:考中科举

看着爷爷西门澈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的,西门羲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志向,那就是参加科举考试,因为只有考上个一官半职,才能不至于像爷爷这样如此辛苦,却仍还不能完全救治一个一个如他们的平民。

而这个志向,其实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立下了,只不过最初的,很单纯而已。

这个单纯,就是他们到了新开河定居下来后,听得最多的,就是村上老人们讲先祖西门洵甚至更先的先祖西门季玄、西门豹的故事,说他们如何刚直不阿,如何一心为民,如何忠心报国,所以,他就想,长大后我也要像先祖们那样,做官。虽然爷爷西门澈也说过西门祖上有过遗训,说西门后人不得奉朝入京。但他却告诉西门澈,说他如果做官,就做这平阳府的官,不进京,算不得违背祖训。说得西门澈只好咧着嘴乐——他太宠这个长头孙儿了。

及至前些年地震,看到爷爷为了乡亲们没日没夜地试艾试灸,可是,那些官府的老爷们,却不仅不管不问,还借巡视耀武扬威,虽不至草菅人命,但绝对没拿百姓当回事。所以,他立志将来自己有朝一日做了官,一定要替百姓出头谋事。而这次,连续三天的地震后,不要说官府“管”或“问”了,就连“耀武扬威”也一个见不到了,看着那些伤残后,虽经爷爷救治保住了腿或胳膊的乡邻,可是,在冬天的一场场大雪中,却一个个或因寒冷或因饥饿而一夜之间便再也醒不来,他便想,这要是他在官府,颁一道赈灾令,送一些粮油、衣物进行赈济,显然,要比他爷爷那一个个艾条救的人多得多。

于是,他决定参加这一年的县试。

康熙二十三年二月初一(1684年3月16日),虽然春寒料峭,但西门羲却是热血沸腾地赶往了安邑衙署的礼房,进行生员的第一次考试报名——童生考取生员须经本县、本府(或本直隶州、厅)和学政的三级考试。

在衙役的指点下,西门羲在一张表格上,认真地填写了他的父母、祖父母以及曾祖父母三代履历(包括存、殁、已仕或未仕),以示自己身家清白,不属于优倡隶皂之子孙,以及没有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情况。

很快,文书下来了,准其应考。

这次,西门羲不仅热血沸腾,而且信心十足,准备一场便拿下这县试——这县试共考5场,每日一场,即日交卷;第一场为正场,第一场录取者即准应府试,其余各场是否参考悉由考生自便。而且,他还要一举拿下案首(县试第一者),因为案首,可免了府试,直接进入由学政主持的院试。

考试这天,由于西门羲少年壮志,所以前一夜睡得很安稳,刚刚黎明,他便精神饱满地来到考点,点名入场。

坐在座位上,西门羲既激动也紧张。激动的是他从此开始踏上了科考之路,紧张的是,这试题,不知难度有多大。

考试开始了,首先是作《四书》文两篇。这对西门羲来说,不难,因为他6岁时就被爷爷西门澈送进了私塾,学习《三字经》,这“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内容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作起来,好似抽丝剥茧一般地得心应手。

接下来是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这一首却是有些为难,但西门羲静下心来一沉思,也很快答了上来,虽然不及宋代苏颂的“晓日清明霁,华林物色新。诏颁慈惠宴,恩厚老成人。衮冕三川客,杯觞四府臣。献酬同饱德,恺乐尽含醇。帝惜营丘去,民思尹氏均。宸章一褒贲,道不愧如仁”精妙,但他觉得这考场上,他的诗在这些应试者中,当属姣姣。

果然,卷子很快判出来了,西门羲不负他的信心,获得了县试案首,这样,他不仅后面4场可以不用试了,就连四月的府试,也可不参考,而直接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试。院试每三年举行两次,今年正值轮考之年。也就是说,西门羲在这一年中,便可完成秀才考试。

消息传来,虽然正值春荒,但新开河西门一族,还是欢天喜地,就连逃荒在外的小猴子听说后,连走了三天两夜也赶了回来,为西门羲庆祝。

可是这场庆祝之后,西门澈一家,便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困境,离院试还有两三个月,这其间,西门羲的复习必须集中精力,一点也不能放松。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却还是时时让他为了肚皮而不得不放下书本,与大家一起出去或挖树根或挖草根或剥树皮用来充饥。

好在,到春四月,各种野草、野蒿、野叶全都发了青,虽然官府没有发放一点种子,可大家还是忍了又忍,将用命换来或保存下来的粮种播下了地,一场春雨过后,田野里便出现了一片绿油油。

这绿油油仿佛一剂强心针,让濒死的人们,又喘过来了一口气。

当新粮即将入仓之时,西门羲的院试时间也到了。

临行前,小英子颤动着饿得都快抬不起来的两手,为他准备了一个考篮,里面不仅装着笔墨等文具,还为他烙了几张煎饼,然后,西门羲在一村人期待的目光中,踏上了院试之程。

本来,祖母雪音还准备让西门羲顺道打听一下原来设在平阳府的“青囊药房”现在还在不在,但想到孙儿此去是为了考试,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院试诸如报名及考试内容等与县、府试相同,只是正场之前要加试经古一场,以试解经、史论、诗赋等能力。另外,就是考场规则较严。考生入场时,由学政亲自点名,认保、派保的廪生排立学政座旁,如有冒考、顶替者,一经查出,立即究办。

点过名,西门羲与其他考生一起排着队,接受入场检查,譬如,为防止夹带,不许携带片纸只字进入考场,有的考生辫子稍长,便要求解散开来。至于要袒开衣服,脱掉鞋袜,自是检查所必须。

入场后,考场即封门,禁止出入……

内容既与县试相同,西门羲应试起来,不免就有点驾轻就熟之感,于是,那种县试时的自信与成就感便又油然而生。

果然,不久来了通知,通知西门羲填写亲供(内容包括年龄、籍贯、三代以及身高相貌特点;当然,还得由各州县学官出具印结),这意味着,西门羲的院试考试顺利过关,只待学政审批了。

那一日,西门羲坐在树下,正捧着一本书读着,忽然地,村头响起了锣声,接着,便是一队衙役,为首的,捧着一套雀顶蓝袍,一路喜笑颜开地来到了西门羲家。

“新生西门羲,你已被录取为秀才,请于下月十五前往平阳府参加官署宴会,接受簪花并在府、州、县官的带领下,前往孔庙谒圣……”

如果说前次经过县试,整个村子沸腾了,那么这次,整个新开河也沸腾了,闪着清亮亮的河水,唱着蓝蓝的歌,迎接着西门羲参加两年后省里的举人考试。

举人系列的考试,即乡试(是取古代“乡举”之义)。士子通过乡试后,即取得一种永久性功名——举人。

但这乡试不同于之前的院试每年都开考,而是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举行,称正科;遇皇帝万寿、登基等庆典,增加一次,称恩科。如庆典之年适逢正科之年,则改是年正科为恩科,原正科改在此前或此后一年举行。今年是逢“子”,两年后便是“卯”年。也就是说,西门羲两年后可参加乡试。

考试地点在省城。

提前一个月,西门羲便带上书童,前往太原,择一驿馆住下,到了考试之日(这乡试分三场进行。以初九、十二、十五日为正场,考生于每场正场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早早地便前往建在省城东南的“贡院”。

远远地,恢宏的大门正中悬着的墨字“贡院”匾额便跳入了西门羲的眼帘,东西各建有两坊,坊上分别书“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大门分中、左、右三门。进大门后为龙门,门内又平开四门(取《尚书虞书》“辟四门”以招贤俊之义)。龙门直进为至公堂,是监临和外帘官的办公处所。在龙门和至公堂中间,有一楼高耸,名曰“明远楼”,居高临下,全闱内外形势一览无余(考试时,监临等官员可登楼眺望,稽查士子有无私相往来、执役人员有无代为传递之弊)。至公堂再往后有一座飞虹桥,过桥即为内帘门。内帘的后部是正副主考和房官办公阅卷的场所。

龙门、明远楼两侧是士子考试的号舍,号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数十间乃至近百间。

贡院四面围墙遍插荆棘,四角各有一楼,以为了望(考试期间,贡院四周派军队分段驻守巡逻)。

西门羲的号舍在南边。

同样地,进入考场时,接受了严格的防止夹带检查,譬如,穿拆缝衣服、单层鞋袜、皮衣不得有面、毡毯不得有里,不携木柜木盒、双层板凳、装棉被褥,砚台不过厚、笔管为镂空、蜡台空心通底,并主动拿出糕饼饽饽一一切开。然后才进入号舍,准备答卷。

考试内容,第一场考《四书》《五经》,要求用八股文作答由主考命题的文章,谓之制义(亦称制艺、时艺、时文)如“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第二场考论一篇,判五道,诏、诰、表择作一道,如“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如“学堂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造就人才,振兴实业。国民不能自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东西各国所同,日本则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讲求政治,法律,理财,外交诸专门,以备任使,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此振兴实业之教育也。三者孰为最急策”。

西门羲第一场感觉还好,因为是用八股文来作,这两年他早有准备,可是,到了第二场、第三场,他便不由额上冒汗,虽然这些题目似曾相识,可是,待到举笔,却不知落往何处,勉勉强强作了答,也不管“驴头”对不对得上“马嘴”,交了卷,由弥封人员将卷上姓名籍贯弥了封。

然而,他的这些“期待”,能成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