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选择的人

本来是散心之旅,可是严楼却遭了无妄之灾,住进了医院。

仿佛是厄运都叫严楼拿走了,郁吟的运气倒是好起来了。

湖市当地的公安局在调查之后,因郁吟涉及命案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还特意在网上进行了回应澄清。所有关注着这件事的网民都了解了真相——六年前白暮溺水,就是郁吟报的警,郁吟是无辜的。而且为了救朋友,她也进入了深水区。

郁吟看到这条公示时,正在寓鸣总裁办公室的沙发上……玩手机。

她给屏幕对面的人发着信息:“你想喝鸡汤还是排骨汤?”

对方回复很快,但是很简洁,就两个字:“你的。”

随便什么汤,只要是你做的——郁吟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

严楼没受重伤,只是全身多处扭伤,右手还骨折了,被迫躺在**动弹不得,打字不大方便。隔着屏幕,郁吟都能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和笨拙。

郁兆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脸色在周围高高摞起的文件中显出几分憔悴:“姐,JKJ品牌要和我们商场续约,你觉得呢?”

郁吟随口回了一句“都行”,继续埋头在短信中。

“姐,新商场启动仪式,我打算在严氏的酒店办。”

“可以。”

“我们和鼎兴百货的新店启动时间差不多,要不要多投入宣传成本?”

“你自己看着办。”

郁兆叹了口气道:“姐……别看手机了,你看看我吧,我现在可太忙了。”

“我不是已经把卢婉借给你了吗?”

“你看我能找到她人吗?”

郁吟这才正经地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你和卢婉还没和好?”

郁兆惯常清冽的双眼蒙上一层抑郁:“她总躲着我。”

“不应该啊,哪怕你得罪她了,可卢婉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再说了,你是我弟弟,我弟弟就是她弟弟……”

“姐!”郁兆突然大声打断郁吟的话,吓了她一跳。

年轻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姐,我喜欢她。”

郁吟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嗯。”

郁兆被她的态度搞得摸不着头脑:“姐,你不说点什么吗?”

“你们俩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感情生活,不需要别人插手。”

郁吟边说,边打量着自己的弟弟。

跟严楼那种满身贵气,又雷厉风行的气质不同,郁兆更像是不染世俗的贵公子,继承了郁从众和孙婉的好样貌,一路正直地长大,骨子里天生就带了三分温软。

可是这温软的气质,经过了一系列骤变和这大半年的历练,小骏马已经有了脱胎换骨之势,配卢婉……好像也还行?

卢婉活得太压抑了,如果她的弟弟真的能打动卢婉,她倒是乐见其成。

那么卢婉会有朋友,也会有爱人,而且她的家人,也是卢婉的家人,这是最美满的结局了。

卢婉正巧这时推门进来。郁兆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就像小狗看见了肉骨头,骏马看见了鲜草:“卢婉。”

这时候也不叫“卢婉姐”了。

卢婉颔首,余光都没分给他:“郁吟,下午有别的事吗?我要去见全辉,一起吗?”

郁吟眨眨眼,虽然没有直接拒绝,可是那副无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下午佳人有约了,还要给病号送汤呢。

郁兆见状连忙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卢婉摇摇头,并不看他,口吻说不上多生疏,但也绝不热络:“不用,我怕你工作做不完,还要加班。”

郁兆甩开笔,大步走过来:“那些不重要,我和你一起。”

郁吟猝不及防地被口水呛到,摸摸鼻尖,偷偷溜走了。

严楼出院那天,郁吟也去了。

一周多的入院治疗也无损严楼的俊朗,身为严氏集团的总裁,他哪怕是在医院里,也没有暂停工作。高强度的工作令他精神疲惫,可面上却没有半分病气。一众西装革履、保镖模样的人围绕着他,犹如众星捧月。

他原本不近人情的脸在看到郁吟的一瞬间,五官轮廓立刻柔和下来。他走过来问:“今天风大,怎么不多穿一点儿?”

郁吟眼波盈盈:“急着来看看你的情况,没想那么多。”

严楼心里猛地一颤,幸而与生俱来的自制力叫他没有当场露出异样,还维持着沉稳的语调:“那怎么行。”

严楼作势要脱下自己的外套。

他伤口刚好,动作间略有些吃力,可还是坚持将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了郁吟身上。

两个人目光交接,有浓得化不开的情愫涌动,连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冒上了粉色泡泡。

严胜江在后头咳嗽了两声。身为执掌了严氏集团几十年的人,他头一次被人无视得这么彻底。

郁吟看了严胜江一眼,心中有些纠结。她对这个独断专行的老人没什么好感,可他毕竟是严楼的爷爷,她又不能太过疏远无礼,一时间有些纠结。

严胜江饶有兴致地指着郁吟对身旁的人说:“看看这两个孩子,我早就说过,郁吟和我们严家有缘。”

“爷爷。”严楼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好了,不需要这么多人围着,您先回家吧,我还要去趟公司。”

郁吟低声说:“我送你。”

目送着两人离开,严胜江满意地喟叹一声:“想必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抱上重孙子了。”

严胜江身边的陪同讪讪地笑了。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走一步想一百步,这难道就是严氏集团一直以来能成功的秘诀吗?

他悟了。

另一边,上了车,郁吟发动车子,随口嘱咐副驾驶位上的男人:“系上安全带。”

严楼坐着不动,唇边勾起一抹笑,卸下凌厉,满身温暾,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

他偏头看着她,眉头没什么诚意地皱起:“手疼。”

刚才给她披衣服的动作不是很麻利?郁吟心中腹诽,却不耽误她倾身过去,伸手抽出他身旁的安全带。

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耳侧,微痒,郁吟动作一顿,就听见严楼声音清亮地说:“你快点。”

“怎么了?”

他神色浓郁,却偏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甚至身子还往后靠了靠,回道:“没什么,就是你一下子离我这么近,我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他明明没做什么,却比做了什么更令郁吟心慌意乱。

她胡乱地将安全带系好,坐正身子,才低低地抱怨一句:“你正常一点。”

车速不快,这还是自山林遇险以来,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或许是因为郁吟的承诺,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可避免地陷入暧昧。

严楼没说话,只是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郁吟身上,令她倍感煎熬。

郁吟终于忍不住轻咳两声,正要说话,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是卢婉。生怕卢婉有急事,郁吟挂上耳机接了起来。

一接通,卢婉就说:“郁吟,我上午见了全辉,他托朋友查到了有关白暮的一桩事,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事?”

“白暮死后,她的家人每年都能收到一笔不菲的赞助金,白暮的妹妹也被送到国外留学,学费高昂。直到她的妹妹去年毕业回国,白暮的父亲又病逝,这笔赞助金才断了。你猜,这幕后给他们一家送钱的好心人是谁?”

郁吟沉声问:“谁?”

“严胜江。”

郁吟一个恍惚,前方路口红灯亮起,她猛地一踩刹车,刚刚停在白线跟前。

撂下电话,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严楼微微侧头:“怎么了?”

心思百转千回,郁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事。”毕竟是他的爷爷,她总不能直说,我们怀疑你爷爷和白暮之死有关,我们打算查验一下。

万一……只是一个巧合呢?一个动机不明的巧合。

严楼却理解错了她的沉默,只当她在为什么问题烦忧,于是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替你朋友调查孙俸,我会帮你。”他做了一些安排,只是还没有成效,他便不想拿出来说,省得让她空欢喜。

郁吟勉强笑了一下:“你像是比我还关心我的朋友啊。”

“那是自然,你早点从这些旧事里解脱出来,我才能拥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女朋友。”

如果郁吟此刻能转头看一眼身旁的男人,就能看到他的眼底泄露出的祈盼与期待。冷硬的外壳打开,他的一腔真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眼前。

可是她在专心开车,假装专心。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严胜江私下接济过白家这个消息,郁吟和卢婉谁都没有告诉,只拜托了全辉,让他的朋友继续挖下去。

因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卢婉遇见小赵时,心里不由自主有了隔阂。

女人幽深的目光令小赵浑身发毛,他理了理自己的领带,企图逃避这种窒息感,干笑道:“卢婉,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卢婉摇头,转移了话题:“下周我们寓鸣新商场的启动仪式,在严氏旗下的酒店举办,到时候你们去吗?”

“你们下周有启动仪式啊?这事我还真不知道。”小赵叹了口气,“严总住院的一周还是攒了不少工作没做完,不是大事的话,应该报不到他那儿去。

“不过我既然知道了,回头告诉严总,我们肯定要去捧场的。”

小赵一边说着,一边哥俩好地想要拍上卢婉的肩,却被后者躲开了。

今天的卢婉不太友好啊。

小赵挠挠头,也没当一回事。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隔了一周多,在湖市气温陡然上升,突破三十摄氏度大关这一天,寓鸣集团新商场启动仪式正式举行。作为郁兆上任后推进的第一个项目,宣传铺天盖地,邀请了许多媒体到现场报道。

郁兆身穿一身纯黑色西装,板着脸,颇有几分气势,郁吟等人跟在他后面,主从位置显而易见。

寓鸣集团的宣传总监一边引着他们参观会场,一边介绍:“这种高科技感的舞台设计,是我们集团旗下科技公司提供的技术支持。这还多亏了郁总,他在子公司时的努力功不可没……”

听别人夸自己的弟弟,郁吟也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突然,一个员工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郁总,出事了!”

见郁吟没吭声,那人一拍脑门,又转了个方向冲着郁兆,极为自然地接上话:“鼎兴百货的人说,这个场地今天是他们订了,要我们离开。”

两周的会场布置,广发媒体请帖,还有半个小时开场的时候,突然发难。郁吟不用想都知道这是鼎兴百货故意找碴。

郁兆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三分钟后,刚来到会场的严楼等人,带着酒店经理匆匆赶来。

小赵怒其不争地瞪圆了眼睛:“严总和郁小姐的关系你们不清楚吗?关乎寓鸣,严氏哪次不是大开方便之门?这回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酒店经理苦哈哈地说:“这件事是底下主管的工作失误。之前寓鸣集团总裁办的人跟我订了这一周的会场使用,我安排好了之后就没在意了,结果不知情的员工又接受了鼎兴百货的会场预订。”

大热天,酒店经理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这事是个新入职的主管经手的,目光短浅,看着鼎兴给的场地费高,就单方面毁约了,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如果光是鼎兴百货来订场地,可能还不会这么顺利,我也是刚刚得知,插手的人是、是艾德资本的孟总。”酒店经理忐忑地说道。

闻言,郁吟皱起眉。

说曹操,曹操到。

孟谦迎面走过来,后面跟着孙俸。

多日不见,孟谦依旧清朗俊逸,自如的神态令人如沐春风。总公司远在天边,国内的艾德资本他一手掌控,上位者的气息愈浓,远远看着,倒是让人未语先敬了三分。

孟谦走过来,带来一阵温热的风:“郁吟,卢婉,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郁吟没吭声。卢婉微微扯唇,笑意冷淡:“孟谦,你看我们现在有心情叙旧吗?”

孟谦扯了扯嘴角,面露无奈。反倒是孙俸站了出来,直直地迎上了卢婉厌恶的目光。

“我知道你们的情况,寓鸣集团订的会场出了差错,我也很遗憾,只是我已经赔付了寓鸣的损失,剩下的问题就和我无关了。”孙俸悠悠又说,“正好,外面的媒体都在,如果有疑问,我们可以三方辩一辩。”

这件事辩无可辩,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寓鸣底下人的失误和严氏主管的不上心。

严楼抿唇,神色不佳:“你今天把场地让出来,今后一年,你可以在任何你想的时间,使用这个礼堂。”

这家酒店的顶层礼堂,经常被租赁用来举办发布会、品鉴会之类的高级活动,租金都是以四位数的小时费计算。严楼随口而出的承诺,对于中小型企业来说,不亚于天上掉馅儿饼。

可是孙俸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他的笑容中甚至带着微讽:“严总说笑了,我受雇于鼎兴百货,自然应该以鼎兴的利益为重,我们今天也要在这里举行启动仪式,媒体我都找好了,这个人我可丢不起。”

严楼了然点头,音调清冷:“看来你今天,是希望寓鸣集团丢这个人了。”

孙俸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我可不敢跟严氏的总裁作对……这会场是孟总帮忙订下的,还是看孟总决断。”

严楼要替郁吟出头,孙俸寻求孟谦庇护,一时间,急促燥热的气氛都紧绷起来。

郁吟也不自觉地抬头,想知道孟谦会如何选择。

孟谦也抬头,目光落在郁吟身上,又似乎没看她。沉默片刻,他淡淡开口:“错不在孙俸,他是走正常流程订的场地,你们的损失,与他无关。”

卢婉忍不住上前一步:“孟谦!回国后我就一直在忍你,你别太过分了!”

被朋友背刺的感觉,让一向精明能干的卢婉不由得激动起来,可是无论她说什么,孟谦都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

他站在她们的对面,面色沉静,中间隔着孙俸。

最后还是郁兆伸手拦住卢婉,摇了摇头:“卢婉,你冷静一点,这是公事。”

郁兆说对了,这是公事。

所以严楼不能再勉强,郁吟也没有再劝。

看着孙俸的人粗鲁地将原本布置妥当的会场打乱,郁吟压下心头浅淡的失望。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扭头看向身姿如玉的男人。

“孟谦,你回国后,变了许多。”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留恋,扭头离开。

寓鸣集团的人接连离开,剩下的都忙着去安抚媒体,力图减少负面报道。

孙俸面带愧色:“您为了我这么做,郁吟小姐会不会不高兴?”

孟谦周身的气息疏离,许久,他微微叹气:“郁吟太天真了,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被世事推着变。”

孙俸深以为然,附和地点头:“女人就是感情用事,不适合商场,不过等她受的挫折多了,就能理解您了,也就知道谁才是真的对她好了,您说是吧?”

“我再说一遍,不要揣测我的心意,我支持你,是看好你的能力。”

“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孙俸满心满眼的野心几乎凝成实质。

“对了。”孟谦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他,“之前艾德资本给你注资的流程有纰漏,少了财务审核这一环节,现在总部来人要调查。”

“那……怎么办?”

“把你公司的财务报表都给我,我身边有专业团队,会帮你处理好一切。”

财务账本是命脉,孙俸一向藏得严实。

他略一犹豫,可见孟谦的眼中已经显露出浅浅的不耐烦,连忙点头道:“好。”

启动仪式改期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可是鼎兴百货的强势进驻,还是给寓鸣带来了很大困扰,郁吟不得不再次陪着郁兆义务加班。

郁兆心疼自家姐姐,不到晚上八点就把她赶回家了。

郁吟停好车,就看见郁致一站在家门外,指尖猩红一点若隐若现。她走过去,顺手就将他嘴里的烟抽出来按灭。

“家里不准抽烟。”

郁致一反射性站直,梗着脖子:“你管我?”

“你是我弟弟,我当然可以管你。”

“那……我是你最爱的弟弟吗?”

他的神情古怪,让郁吟感觉莫名其妙。她干脆踮起脚,伸手揉乱了郁致一的头发,笑道:“郁咏歌知道你这么问我吗?”

“除了咏歌。”

“郁兆这个哥哥对你也好吧,你怎么还跟他争宠?”

郁致一烦躁地挥开她的手:“那郁兆也不算。”

“好啦好啦,那你是我第三喜欢的弟弟,前三名,行了吧。”

郁致一忽而冷笑了一声:“记住你说的话。”说完,他替她拉开了家门。

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有几个人在客厅,李思然陪着郁咏歌坐在沙发上,他们对面,坐着两个男人。

每一个人郁吟都认识,可是每一个都不是这个时间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全辉和……赵重。

郁吟脚下一顿,一步一步走过去,声音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你回来了?”

郁吟的语气太过熟稔,全辉挠挠头,脸色莫名微红:“啊……是,来了好久了……对了郁小姐,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一个朋友。”

赵重起身,漆黑的双眸里,仿佛能映出她的模样。

“郁吟,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明明是和郁致一一样的年纪,却显得成熟稳重许多。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赵重和郁家的孩子们都不大一样。

首先,他姓赵,据说是孙婉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才托人给他改了这个姓氏;其次,他不住在湖市,而是常年居住在孙婉的老家——一个不大繁华的二线城市,在祖国极北。

他生得高大,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气质和家里的几个男孩儿也大相径庭。他的性格生来疏离冷漠,和他们不像一家人,他也从不想融入他们。

赵重是个怪胎。

明月高悬,窗外树影摇晃,偶尔夹杂着几声蝉鸣,除此以外,夜空寂静。

预想中姐弟谈心的场面没有出现,在赵重想要给郁吟一个久别重逢的礼貌拥抱时,郁致一冲了进来,正面给了赵重一拳。

赵重眼底微暗,外套一脱,一句废话都没有,照着郁致一的侧脸就回击一拳。

李思然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浑圆。郁致一瞥了赵重一眼,而后两个男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了一瞬。

——战场迅速从沙发转移到客厅中间的空地。

郁吟:“……”

回来了,记忆都回来了。

郁致一从小就跟赵重不对付,明明是双胞胎,也不生活在一起,两人却像是死敌一般,见了面没几句话就能打起来。

究其原因……好吧,郁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得归咎于双胞胎之间的心有灵犀——都看对方不顺眼,见面不打一架拳头就痒痒。

砰砰声中,郁咏歌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立刻被李思然带上去睡觉了。只剩下一个早早就躲到一边,恨不得将自己站成壁画的全辉。

全辉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是这一出大戏里的路人甲,还是躲远点好。

十分钟后。

郁致一一屁股坐到郁吟身边,忍着痛牵起嘴角,力图露出一个刻薄的微笑,看向对面:“赵重,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回来干什么?”

赵重没理他,揩掉唇畔的血迹,将茶几上的档案袋推到郁吟跟前:“关于前两个月的不实报道,你想要的,就在这里面。”

显而易见,赵重就是全辉口中那个有能力的朋友。

赵重给过来的资料很翔实,什么人,通过什么渠道,支付了多少钱,买通了哪家媒体爆料,一应俱全。

买通记者爆料的,是孙俸。

尘埃落定,暗处的敌人被翻到了明面上,足以防范。

郁吟本该意外,但听到这个名字,她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她和卢婉回国,孙俸感受到了危机,他想先出手,掐灭这个危机。

郁吟捏紧了手中的纸,这些抹黑的证据还不够,这只是商业竞争中不光彩的小手段,不足以翻出孙俸那些阴暗的往事。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赵重解释道:“这个孙俸做事很小心,我调查过他的发家史,唯一的破绽就是六年前,他的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巨额资金,来路不明,这笔钱就是他现在公司的原始资本。”

“那笔资金应该就是他搞垮卢婉父亲的报酬。”

赵重点头,又摇头:“但没有他公司的内部账本,我也查不到更多的事。”

账本……郁吟尝试过一些手段,可是孙俸太小心谨慎了。

一股躁意上涌,她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其他资料上,留意到了一条——孙俸和严帅是朋友?

孙俸、严帅、刘子言、严胜江、白暮……

有一条若有似无的线,只差一点,就能串联起所有的事。

送走了全辉,郁致一和赵重相互冷漠地对视一眼,各自上楼了。

深夜,本以为众人都睡下了,可是郁吟起身喝水时,就看见阳台上那个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背影。

她脚下一顿,拢了拢披上的外套走过去。

“怎么还没去睡啊?”

赵重简洁地回答:“不困。”

夜风清凉,她扬起下颌又问:“烟哪儿来的?”

赵重双臂搭在栏杆上,指尖点了点烟灰:“在郁致一房间里摸出来的。”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赵重先开口。

“我听说过你的消息,你在艾德资本做得很好,所以……”赵重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按灭,扭头看向郁吟,眸光深邃得令人窒息,“郁吟,你还回来干什么?”

郁吟跟他一起,半趴在栏杆上,仰头眺望,声音很轻:“这里是我的家,也有我的亲人。”

“亲人?”

赵重想到什么,面露嘲讽。

他仿佛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想要转身离开。

“赵重。”郁吟叫住了他,“谢谢你。”

谢谢你,为了帮我,肯回来。

赵重扭过头,突然说:“那个男人叫严楼是吗?让你全身心回报郁家的规划,出现了偏差的男人。”

“赵重,你胡说什么?”

赵重看着女人蹙起的眉头,忽然扯出了一个笑,令他刻板的面容骤然生动起来:“我明天要去见严楼,一起吗?”

直到第二天,郁吟看到严楼和赵重相谈甚欢的时候,脑子还是晕的,根本搞不明白严楼和赵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两个男人身高腿长,英俊得各有千秋,面对面坐着煞是养眼。

“赵重在外省开了一家事务所,我拜托他查孙俸,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弟弟。”说着,严楼瞥了一眼赵重,意有所指,“但是显然,你弟弟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郁吟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目光飘忽:“别胡说,我们现在还没有什么关系。”

严楼伸手,不紧不慢地为她将杯子又添满,还顺便将她身上有滑落迹象的外套向上拉了拉,遮住她肩上光洁的肌肤。

自然又亲昵的气氛,反倒显得郁吟的否认欲盖弥彰。

两人的一系列操作看得赵重直皱眉,视线从郁吟微红的脸颊上划过,他的神色愈加冷凝。

他敲了敲桌子,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身上,又将手边的文件袋推了过去:“您看看吧,今天我来,只是为了给严总一个交代,毕竟过去几个月,严总用在我事务所的钱可不少。”

眼熟的文件袋,和昨天给郁吟的一模一样。

里面的内容也分毫不差。

严楼并没有伸手拿,他看着赵重,语气温和:“不必了,当时拜托你查孙俸也是为了郁吟,现在郁吟知道也是一样的。”

赵重一口气噎在胸前散不去。严楼看似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严楼懒懒地交叠双腿,一手搭在沙发背上,虚虚地环着郁吟,他眉宇间依旧沉稳疏离,却莫名令人觉得身心愉悦。

小赵进来添茶,顺便也送上两个薄薄的账本,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我们通过和严氏集团有合作的一些公司,收集到的有关孙俸名下几家参股公司的近况,严总说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郁吟翻开看了几眼,忍不住失落:“要是有孙俸公司直接的账目就好了……跟这些收支明细一核对,不管他作的什么妖,都得现形。”

“你怎么知道没有?”严楼笑道。

“那是孙俸的命,他肯定藏得严严实实的,我们……”郁吟的话音止于严楼含蓄的笑意中。

严楼当着赵重的面,凑到郁吟的耳边,声音越轻,温热的气息就越明显,令郁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反抓住沙发,想要避开,却还想要听清严楼的话。随着他慢条斯理的耳语,郁吟逐渐睁大了眼睛……

“孙俸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敢做,早已经超过了法律的界限,数罪并究,这次一定让你了一桩心事。”严氏总裁的承诺弥足珍贵,虽也有少部分人听见过,可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低沉而又富有磁性,还带着一点纵容、一点宠溺。

郁吟点头,眸光发亮:“但是在把证据提交给警方,并且起诉孙俸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情。”

三天后,艾德资本。

郁吟带着卢婉走进来的时候,那个口里嚷嚷着“常回来看看”的安德鲁一见到她,一双蓝眼睛就警惕起来。

“哦,郁,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何贵干?”

“安德鲁,你的成语造诣一日千里啊。”郁吟笑眯眯地同他打了招呼,又问,“孟谦呢?”

“在他的办公室里。”

郁吟一点头,径直朝孟谦办公室走去。安德鲁来不及阻拦,在后面喊她:“你预约了吗?他正在和他的朋友见面。”

郁吟连门都没敲,砰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眼中的笑意散得一干二净。

她当着孟谦的面,将手里的几张纸摔在孙俸脸上。

半点不疼,却十分羞辱。

孙俸顷刻间就变了脸,阴恻恻地说:“郁小姐有点过分了吧。”

“好好看看这些。”郁吟半点不寒暄,自幼接受的良好教育,令她发火的时候极具压迫感,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孙俸,“你是怎么知道白暮的事的?”

孙俸抓起纸随意地看了两眼,是自己买通记者爆料的证据。他不以为然,仅有的一丝防备也卸下了。

“即便我告诉你,你能怎么样呢?抓我进公安局?用什么名目?”

“污蔑,不算名目吗?”郁吟冷笑一声,“为了打击我和卢婉,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白暮的死,旧事重提,特意杜撰她的新闻,这难道不是名目吗?”

“杜撰?”孙俸眼中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怡然自得,笑笑之后便不说话了。

卢婉上前,正色道:“孙俸,你难道不承认吗?我暂时没办法揪出你在商场上犯罪的证据,但是我可以先送你一个官司缠身的体验,以免日后不适应。”

孙俸:“是不是污蔑,郁吟她心里清楚,卢婉,你可不要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这不就是我最擅长的事吗?”

卢婉话一落下,像是无法忍受似的,别开了脸。

孙俸一怔。

卢婉从不会示弱,她家境富裕,人也肆意张扬,后来因为他而家破人亡,她也只是满身仇恨,誓要报复回来。

房间内有短暂的静默。

卢婉转回头,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污蔑的,难道这个故事不是你编的?”

随着卢婉的发问,郁吟忽然变了脸色,她警告似的看了一眼孙俸,像是想让他闭嘴。

孙俸不由得冷笑,这闺密两人之间想来也不是表面上的这么亲密无间。

卢婉又催促:“你说啊。”

孙俸犹豫间,一直没开口的孟谦叹了口气,手指尖点了点沙发扶手,面上一片疲惫。

孟谦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意有所指:“孙俸,你有我,不需要别的靠山了,说吧,让郁吟别闹了。”

在孟谦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孙俸逐渐定了心,他长叹一声,说道:“你和白暮的事确实不是我编造的,是严帅说的。我和严帅是朋友,从前,我们经常会一起喝酒,他喝多了,什么都说。”

孙俸看着郁吟,继续说:“我只知道,严帅捡到了白暮的手机,利用你们之间恶化的关系,炮制了一场恶作剧,直接导致了白暮的死亡。”他的笑容带上点恶意,“严帅可是严楼的家人,你想要问具体情形,怎么不去找他?怕不是严楼为了维护自己的表弟,也不肯跟你说实话吧。”

孙俸越说越觉得有趣,轻轻笑了起来。

可是笑过之后,他才察觉室内的气氛不对。

郁吟并没有想象中的恼羞成怒,卢婉也并不惊讶,他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缓慢地扭过头去看孟谦。

孟谦依旧是单手轻轻按着太阳穴,可是眼睛默然地睁着,视线的焦点悠远,面上浮现出冷淡的距离感,令孙俸想起了刚认识他的时候——霁月清风,高不可攀,看自己的目光都带着漠视。

自己当时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掌控住孟谦,成为他的朋友?

孙俸猛地后退一步:“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你们骗我?”

他的视线划过两个女人,最后落在孟谦身上:“你并不是真心想同我合作的,对吗?你骗了我。”

孟谦顿了一下,轻叹一声,摇摇头:“你自以为善弄人心,可你不该低估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卢婉是我的挚友,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同一个害了她全家的人合作呢?”

“你有病吧,就因为这个?”孙俸不可置信地摇头,“为了一个女人,你舍弃我?”

“郁吟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不会放任你伤害她。”孟谦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他,“还有,我从来都不是个坏人。”

孙俸猛地朝孟谦走了两步,卢婉见他神色不对,拦在了孟谦身前。

卢婉认认真真地看着孙俸,他此刻面色潮红,仿佛被背叛和戏耍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侮辱。

卢婉看着他,缓缓地摇头:“经常有人说,从教养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这句话我从来不信,但是显然你信了。”

孟谦也走上前来:“我经手了你的账本,你做假账的证据和不明的资金来源我已经提交给了警方,孙俸,你的结局要来了。”

孙俸接连后退,对面的三个人站在一处,身形异常和谐。

只有他,从头到尾,贵人相助、事业发展的美梦都只是一场阴谋。

透过两个女人的身影,孙俸直直地看着孟谦:“从头到尾,你就没有想要真心帮我是吗?”

后者的视线不闪不避地回视,不露声色,气度优雅,是他这一生最想成为的样子。

孙俸眯了眯眼,忽然转身跑走。

严楼一直等在楼下,看着三人走出来,看着孟谦和郁吟以及卢婉虚虚地拥抱,看着卢婉乘车离开,看着郁吟走向他。

他示意郁吟等他一下。

孟谦孤身一人站在门口,严楼走过去,冲他伸出手,郑重地道谢:“这一次多亏你,谢谢你愿意配合我的计划。”

孟谦温声回答:“就当作是你曾帮过我的回报吧。”

说完,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过不必再敷衍孙俸,的确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和小人日日相处,的确为难你了。”

晃神片刻,孟谦声音低沉,表情有些微黯然:“他是个真小人,有时好过伪君子。”

隐约听见两人的对话,等严楼走过来,郁吟疑惑地问:“你帮了他什么?”

车汇入车流。

“你和孟谦到郊外考察新公司仓储状况那天,我赶过去,说有事要告诉孟谦,还记得吗?”

“嗯。”

“就在那天,我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消息……你知道孟谦这次回国是为了什么吗?”

郁吟略带尴尬地摇摇头:“这我怎么知道?”

她之前怎么不知道严楼有这么多的问题。

大抵是她的神态有点奇怪,严楼偏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笑着说:“你该不会以为孟谦是追逐着你回国的吧?”

郁吟扭头不答。

严楼替她回答:“是,也不完全是。你们是朋友,你了解孟谦吗?”

郁吟扭头看他,男人开着车,侧颜优越。

“你今天好像……对孟谦格外感兴趣。”

丝毫没意识到郁吟的脑子里充斥着危险的思想,严楼竟然还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我是关心他,我有心爱之人了,总得给他一条出路,他人不差。”

提到别的男人,郁吟略感尴尬,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确实……很了解孟谦。”

“那你知道,他在国内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记得他提过,好像有个姑姑,但是自从她母亲出国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严楼点头:“那就是了。他回国一直在查探他姑姑的下落,我告诉了他。”

“真的?”郁吟微睁双眼,语气扬了起来。孟谦的母亲死后,除了他那个信奉弱肉强食的父亲,他的世界就再没有了亲人,如今听闻孟谦可能有亲人在世,郁吟为他开心。

“可他姑姑去年就去世了。”严楼的下一句话就泼了郁吟一盆冷水,“婚姻不幸,贫困交加,早早就去了,没机会看见自己的侄儿有今天的成就。”

郁吟听见,不免怅然。

“但是……”严楼就像在逗她,顿了一下才又说,“但是他姑姑留下了一个儿子,现在大概也就四五岁,比郁咏歌还小。”

“那——”

“那孩子被送到乡下亲戚家了,孟谦想自己养育他,但是走完手续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也好,以后……有人会陪着他。”

沉默半晌,严楼突然问:“对了,你今天的进展顺利吗?”

郁吟张口欲言,又突然想起刚刚孙俸的话……严楼对于严帅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吗?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是相信严楼的,可是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之前,她不能只凭孙俸的一面之词,就给严楼带来困扰。

她清了清嗓子:“严楼,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你说。”

“我要去你家!”

车一个猛刹,后面立刻传来了别的车抗议的鸣笛。

严楼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两分迟疑之色:“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也好,都听你的。”说着,他拉起她的手。

他的指尖细腻干燥,接触的瞬间,她眼皮一跳,痒意从掌心一路蔓延。

怎么气氛一下就变得黏黏糊糊起来了?

“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的天分。”

直白的话语,隐忍的神态,郁吟耳根发红,忍不住回手扯了一下他的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轻笑:“我能想什么?男人对心爱的女人,想做些什么,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不是要去你的公寓,我要去严家,我有事要问严帅。”

“去过严家之后呢?你们已经将孙俸起诉了,警方会取证调查,卢婉的心头大石已经落下,你也可以松口气。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去我的家?”

在他的露骨注视下,郁吟的声音也轻了:“你想做什么?”

“一起吃饭,看电影,春赏樱,夏戏水,秋登高,冬共眠,这些情侣做的事,我都很好奇,都想跟你一一尝试。”

计划很美好,但总有些意外发生——在警方上门之前,孙俸失踪了。

他预料到了等着自己的路是什么,所以潜逃了。

“没有任何记录显示孙俸离开湖市,孙俸报复心很强,你要小心。”严楼在电话里嘱咐郁吟。

“嗯,我会的,致一已经找了几个保镖,今天晚上就能住进我家,保护我和我的家人们。”郁吟一边应着,一边走进停车场。

紧接着,她就见到了孙俸。他穿着一套运动服,戴着帽子、口罩,大夏天的,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孙俸的神色阴翳,口罩下的声音也模糊不清:“郁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吧?”

听见了动静,严楼沉声说:“快从停车场出来。”

郁吟的视线扫过去,来不及了,停车场唯一的出口就在孙俸身后。

孙俸动作很快,上前一手打掉了郁吟的手机,手机摔在地上,屏幕骤黑。

郁吟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你不忙着逃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怎么能这么跑了?当然是想找您取点路费。”

“对了,你账上的钱都被冻结了吧,你就没有点现金贮备?”

“郁吟,别拖延时间了,跟我走一趟吧。”孙俸阴沉着脸,一手抓过郁吟,将她塞到了自己的车里。

“你原本只是经济诈骗,现在要是绑架我,罪上加罪,你这辈子恐怕就完了。”

孙俸冷笑:“如果没钱,坐牢和死亡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他不像是潜逃的经济罪犯,更像是一个背负了人命的亡命之徒。郁吟思忖着,现在的情况无异于鱼死网破,不能再刺激他。

她顺从地跟孙俸离开了,甚至在银行取钱的时候,还配合着应付了狐疑的银行职员,将自己账上的资金全部转出。

郁吟轻舒了一口气。

孙俸最终被堵在了出湖市的高速公路口。

前面设了路障,看似很寻常的检查,孙俸却敏感地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身后的车也堵了上来,进退两难。

“下车!”

孙俸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抓着郁吟就要从侧边离开。

有人从门岗里急忙奔出来,瞬间,警察从四下包围过来。

卢婉焦急地靠近,大声说:“孙俸,你抓着郁吟,跑不掉的。”

孙俸被包围了。卢婉赶到他眼前,第一次眼神中褪去了厌恶,认真地看着他:“有很多人爱她,你抓着郁吟,不光郁家的几个男人,严楼也不会放过你。你放开郁吟,我跟你走。”

孙俸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吗?你们是朋友,你们这些阳光下长大的人我太了解了,为了朋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他手中的刀锁紧,脖颈骤疼,郁吟忍不住蹙眉。

孙俸说:“我就没打算灰溜溜地走,放我离开,不然我不介意背上人命,我再还她一命!反正身败名裂和死也差不多了。”

“你认识我的时候,说你是孤儿,你妈给你留了一只镯子,你送给我了,我把它还给你。”卢婉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只玉镯,戴在了手上。

这还是情浓时孙俸送给她的,她想到有一天或许能用到,却没想到这一天来临时,是这种情况。

卢婉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孙俸妥协了。

他推开郁吟,拉着卢婉,劫了一辆车,歪歪扭扭地冲过了门岗。

车辆飞驰,窗外景物几乎模糊成线,卢婉却丝毫不慌,看着红着眼、咬牙将油门踩到底的男人,忽然笑了。

“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闭嘴。”孙俸红着眼,“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是啊,如果当年我没有喜欢你,就不会将我爸公司的资本送到你手上,我就不会家破人亡。没有发家资金,你一个穷学生,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本来也想跟你过一辈子的,你爸爸,那个老不死的,察觉出来我的意图了,警告我,说股份都会给你,结婚可以,但我得不到一分钱。”

说到这些,孙俸反而平静了:“我现在想起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一段婚姻的开始,就要我对你们家摇尾乞怜,他的下场也是活该。”

车的路线不对劲,卢婉坐直身子:“你不是要走?”

孙俸的双眼闪过光,有股疯狂的神色在涌动:“卢婉,反正我完蛋了,一起死吧。”

卢婉摇了摇头:“你不会想死。”

“果然,你最了解我。”孙俸攥着方向盘,笑容不断扩大,“我早就给自己留了退路,我们走水路,然后出国。”

熟悉的景物不断被抛在脑后,卢婉不免有些心慌,可是想到郁吟已经平安,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卢婉咬了咬唇,竭力让自己镇定。

突然,后视镜里出现一辆黑色的车,在时速超过一百六十公里的情况下,黑车疯了似的接近。

“想死吗?”孙俸低喃,却也无计可施。

他转弯,后面的车也转弯;他加速,后面的车也加速。几次三番后,孙俸面色一沉,卢婉来不及反应,只见他一打方向盘,车头猛地倾斜。

砰的一声巨响!

顷刻间,两车相撞,火花猛地蹿起一人多高。

卢婉只觉得天旋地转,车被撞击掀翻!

她扭头,看到孙俸的状态比她还差,男人没有系安全带,此刻直接被撞到了车顶上,腰卡在方向盘上,整个人的姿势有些诡异。

透过窗玻璃,她看见后车里面爬出来一个男人,额头血迹斑斑,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是郁兆。

孙俸的眼神迷蒙了一瞬间:“卢婉,我偶尔会想起从前……”

他伸手,解开了卢婉的安全带。

卢婉掉了下来,车门被扒开,郁兆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出来。

郁兆刚把卢婉扶得离车远些,才回头,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滔天热浪响起,黑色汽车在刹那间被火海吞噬。

孙俸……没来得及出来。

一时间,卢婉耳边的声音逐渐远了……这个逼得她远走异国他乡的人,就这么死了。

警笛声嗡鸣,红光蓝光夹杂着赶赴而来。

中心医院,李思然熟门熟路地接过了照顾郁兆和卢婉的工作,郁吟探望完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严楼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等着她,夏风送进清甜,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早已不同。

她走过去,尽量想些别的事情,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明天方便去严家吗?我想见严帅,有事问他。”

“好,那明天我来接你。”

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看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扯着她的手腕不放开。医院人来人往,唯独这一隅静谧。

她嗓子有点发干:“严楼,郁兆受伤了,寓鸣还有事,我得去帮他处理。”

他忽然扯过她,动作失了几分平常心。

男人的声音醇厚,垂眸间,情愫翻涌:“我今天,其实很害怕,害怕失去你。”

“我也是。”说完这三个字,郁吟才像是终于卸了一口气,音色都细微颤抖起来。

他低头,逐渐靠近,唇在郁吟的唇前停留片刻,见后者没有抗拒,才辗转落下。

仲夏夜,大片大片的木槿花不眠不休地趁夜开放。

无人的角落里,他与她拥吻,十指交缠。

“给我个名分?”

郁吟大脑缺氧,靠在他怀里,男人的心跳声并不比她平稳,她满意地呢喃:“唔……给。”

如今严家的人看郁吟,就像看半个自家人似的,用人殷勤地为她添上了茶点,就连严芳华得知她来了,都下来亲切地同她打了招呼后,才去用早餐。

严帅打着哈欠走下楼,声音充斥着浓重的困意:“郁吟?严楼说你找我,什么事?”

他屁股还没坐到沙发上,就听见郁吟声音平淡地说:“白暮的事。”

他顿了一下:“她啊,怎么了?”

他平淡的反应并不在郁吟的预料内,郁吟蹙眉看他:“孙俸说,白暮和我之间的关系,以及她的死,都是你告诉他的。他还说……白暮的死是因为你。我想知道,这件事和你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严帅几乎没有抗拒地就开口回答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以为你知道呢。当年白暮死了之后,我还担心你和你爸妈会来找我麻烦,结果你们没动静,白暮那个爸又不想深究,我还觉得挺没意思的。”

郁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没听懂。”

“当年……哎,开个玩笑罢了。当时你不是跟她翻脸了吗,挺多人明里暗里都欺负她。那天我和朋友捡到了白暮掉的手机,我想着做个好人,让你们俩和好,就用她的手机给你发了短信,约定了一个见面地点。”

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看到郁吟眼中的不解,严帅却止不住兴奋起来,困顿的眼都睁大了。

“帮人不能白帮不是,我就让人告诉白暮……”严帅脸上露出隐秘的笑,“说你有危险。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啊,还去教室拿了你的一件外套丢进水里,原本只是想看她落水的糗样。”

“可是你没想到,白暮以为我落水,奋不顾身去救,结果出了人命。”

“对。”

“你们既然就在附近看着,为什么不过去救人?”

“我又不会游泳,怎么救?”

严帅随口反问,面色到底还是变了少许。那一年,他们不过是想要恶作剧而已,并不是真的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呢,白暮竟有这么傻,明明自己也不会游泳,却还是拼命扑腾到了水中央。等到她发现那只是一件郁吟的衣服,还来不及松口气,却再没有往岸上游的力气了。

他们躲在暗处,看着白暮下水,看着白暮在水中挣扎,看着郁吟跳入水中。几个年轻男人彼此对视一眼,视线皆是慌张,于是他们跑了。

后来,听说警察介入了,严帅惊慌失措地回到严家,跪在严胜江面前痛哭流涕,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细说。严胜江狠狠地打了严帅一巴掌,严帅反而放下心来了。再然后,就是郁吟的父母上门,严胜江顺水推舟,承诺帮寓鸣集团平息这场风波,但是要郁吟就此离开。

“是啊,你多牛啊,明明是郁家的养女,却养得娇贵,谁不得给你面子?”严帅挑眉,坐在沙发上没个正形,“可是你知道别人怎么看白暮的吗?说她是你郁大小姐的跟班、丫鬟,你腻了,明面上不再庇护她了,谁还给她面子?”

冷战如何开始的,郁吟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太过沉浸在自己的委屈里,并不知道,那期间白暮也过得很辛苦。

那些墙头草,见郁家的大小姐对白暮失去了兴趣,也纷纷来踩上一脚,在所有的社交圈子里,白暮都被迫充当了丑角。

严帅最后又说:“一个玩笑而已,我当年也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不过现在不重要了,你以后嫁给严楼,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就原谅我吧。”

严帅又打了一个哈欠。

郁吟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她心心念念的真相,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原谅?”她轻笑,眼眶红得突然,“白暮的一条人命,我怎么原谅?”

她甚至更加不能原谅自己,白暮就连死都是因为她,为了救她!如果,她没有跟白暮争吵,没有冷战,白暮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严帅跷着腿,满不在乎:“那你还想怎么样?”

一股怒气上涌,郁吟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揪住他的领子,力气之大,令他呼吸都觉得困难,不得不随着她的动作站起身。

“咳咳,你、你放开我。”

严芳华冲过来将严帅护在身后:“郁吟,你疯了?!”

郁吟猛地甩开他,看着他跌坐在沙发上狼狈地咳嗽着:“真相不管迟来了多久都不会被掩埋,白暮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极致的悲伤以及愤怒,令她的周身仿佛燃起炙热的火焰,却令人感到置身三九寒冬的刺骨冷意。

见郁吟扭头就走,严芳华追了出来,声音尖锐:“郁吟,你给我站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白暮瞑目,想让你儿子受到惩罚,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做了什么。”

“那严楼呢?你不在乎他的感受了?”

郁吟攥紧了手,指甲陷入掌心,痛,但又不是最痛之处:“我相信严楼不是助纣为虐的人。”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严芳华讥讽地扯起嘴角:“我们家的情况远远不是你能想象的,不管严楼他有多喜欢你,他都会守护我们。想伤害他家人的人,最终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而你——郁吟,你但凡对严楼有感情,你就必须自己咽下这个苦果,否则,你们就不能在一起了,严老爷子不会同意的。

“你不会想和我们做敌人的。”

郁吟打了一辆车走,耳边严芳华的话像是魔音,明明已经努力忘记了,却还是一圈一圈**进她心底。

空气燥热,她却满身凉意,显得与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偌大的湖市,她却找不到一个想去的地方。

郁吟最后去了医院。

她步履沉重地推开门,看到郁兆的病床前坐着一个老人,赵重陪在旁边,三个人正说着话。

听见动静,老人转过身来。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