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走投无路逃西川 忧心忡忡计茫然

1

这些逃难的人们,这些落难者,已经全部睡熟了。

呼呼的打鼾声,在驿站里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与清晰。

突然,一阵烦恼,一阵无名的怒火,从李隆基的心中涌起,难以遏制。

“朕不明白,朕在为你们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为什么你们,依然会没心没肝地,睡得这么香甜,这么自在呢?”

李隆基怒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压抑着自己的不满和怨恨。

他悄悄地从**爬了起来,自行披上自己的御衣,跨下榻去,在狭小的驿站内,散起步来。

凉风从墙壁的缝隙中吹进来,李隆基冷静了一些。他努力把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

这时,月亮从乌云中钻了出来。

借着从窗外射进的月亮的微光,李隆基开始体恤地,为在驿站内入睡的人们,盖上一些衣物。

已经是六月天气,山区的午夜,仍有一些凉意。

李隆基低着头,独自思索着,在驿站中,蹒跚地踱来踱去。

窗外,值班的侍从们轻轻的脚步声,听起来始终是那么的刺耳与清晰。

2

渐渐的,睡意开始涌上来。李隆基走累了、走困了,就又蹒跚地走回到他的榻上小憩。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把李隆基从睡梦中惊醒。李隆基的心跳,突然加剧。

李隆基抬起昏昏欲睡的头,使劲用力将枕头拉起,垫在自己的后背上。

然后,李隆基竖起耳朵,仔细地侧耳聆听,却没有听见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望望窗外,月亮又躲进了云层里,天空又变成了一片漆黑。

周围,劳累和惊恐过度的人众,仍在呼呼地酣睡。他们不时发出一些令人惊悸的痛苦的呻吟声。

一阵阵的惊恐不安,担忧和焦虑,又再一次地撕裂着李隆基的心。

李隆基耳边,仿佛听见了父亲李旦的斥责声:

“你这败家子!你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将高祖,太宗的社稷江山,毁于一旦!

你这不肖子孙,如今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你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孩儿并没有因为宠爱女人,而毁弃江山社稷啊!

都是安禄山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背信弃义地发动叛乱,难道这也是孩儿的责任吗?

安禄山这个蛮夷狗贼,他有资格与朕争夺贵妃的爱吗?”

李隆基在心底为自己辩护着。

3

想起去世多年的父皇睿宗皇帝,李隆基的心中,就是一阵愧悔,一阵伤心。

“朕的父皇睿宗皇帝(李旦),生前是多么淡泊名利啊!

父皇刚刚五十岁,还正当盛年时,他就将那显赫的皇权,交给了朕,移交给了他的儿子。

父皇一生中,经历了十多次宫廷政变。

也许是父皇饱尝了人世中太多的苦难和艰辛,深刻了解权利带来的利弊,

也许是父皇心里非常清楚,权利既可以让人升上天堂,也能够让人坠入地狱。

想通了这些,所以父皇开始把皇权看得很轻很轻。

父皇宁愿让自己去过一种恬静的生活,而不愿纠缠在争权夺利之中,死死抱住那显赫的皇帝权位不放。

父皇明白,哪怕是母子,就像他与则天母后那样;或父子亲情,就像朕与儿子们这样,也会因为争权夺利,而相煎太急啊!”

4

“可是朕呢,怎么就没有领悟到,父皇当年传位的智慧与高明呢?

为什么朕越到老年,对皇帝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是越发地痴迷,始终舍不得,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利呢?”

李隆基反躬自省,禁不住有些自责起来。

“朕为什么,也像先朝那些昏庸的君王那样,也十分迷恋权力呢?

朕如今已经七十三岁,有时连朕自己,都明显地感觉到有些年老昏聩,精力不济了。

可朕为什么,依然还想要,牢牢地揪住皇帝的权力不放呢?

朕为什么,会为了权力,而经常猜忌和怀疑朕的太子儿子呢?

朕思来想去,都是因为朕,缺少大智慧,始终没有能够勘破权利的**啊!

朕的太子,朕的亨儿,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已经人到中年,饱经风霜忧患,经历了很多的风云,完全可以独立担当朝廷的重任了。

可是,作为父皇的朕,为什么却依然执迷不悟,要死死地揪住皇权不放,不愿意交班呢?

朕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因为太子,对朕产生的一些不满和怨恨,以及私下萌生的那一些反抗、夺权的意识,让朕更不放心太子呢?”

想到太子李亨,李隆基就有些心疼起来:

“朕如今七十三岁高龄,过一天是一天,随时都可能驾崩仙逝。

朕为什么,还要如此劳心费神呢?

太子一向孝顺,江山社稷迟早都是他的。

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为什么非要握住权力不放,严格要求他,严厉对待他呢?”

李隆基更加愧悔,自责道。

5

“昔日的开元盛世,如今衰落到如此的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源于朕这个最高决策者,一时昏聩糊涂,过于迷恋皇帝的权位啊!”

李隆基好像越加醒悟了一些。

当年盛世的一幕幕场景,这时突然又涌上了李隆基的心头,一阵自豪感,令李隆基热血沸腾。

李隆基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自己当年,被四夷蛮族拥戴的辉煌场面。

然而,一想到如今的窘迫局面,李隆基的心,很快又从九天坠落了下来。

“朕当年,是名扬四海,被蛮夷称颂的‘天可汗’,是堂堂的大唐皇帝,是百姓眼中的圣明天子。

可是如今,朕居然也开始受到黎民百姓的公开责难与埋怨了。

那些无知的小民百姓,也居然敢于公开地指责,说朕这个天子,昏庸无能了。

他们还说,朕这个皇帝,被亲近的权臣和利益集团,玩弄于股掌之上,只知道沉迷于奢侈享乐和女人的温柔乡里,枉称英明;

他们还说,朕这个皇帝,罔顾百姓的疾苦艰辛,只知道加重赋税,罔顾种种不公不平的掠夺现象不断发生,枉称仁慈;

他们还说,朕这个皇帝,好大喜功,只知道追求表面的浮华与虚名,天下到处都是面子工程,枉称明智;

他们还说,朕这个皇帝,纵容贪官污吏与利益阶层的胡作非为,任由正义与公平公正被戕灭,枉称公正;

他们还说,朕这个皇帝,以妇人之仁,去处理朝廷大事,而荒废了国事政事,使国事堕入无底的深渊,让帝国大厦被这些蛀虫们蛀蚀得面目全非,枉称贤明。”

6

想到民间百姓那些指责的言语,李隆基的血液,突然膨胀了起来,愤懑再次涌上了李隆基的心底,申辩道:

“朕为国事日夜忧劳,殚精竭虑,有谁能够理解呢?有谁深刻了解朕的辛勤与苦楚呢?有谁能够为朕分担痛苦与忧虑呢?

二十多年来,不是朕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才成为被万夷拥戴的圣君吗?

朕富有四海,宠爱一个心爱的女人,又有什么过错呢?”

李隆基的心里,觉得自己十分委屈。自己付出的努力,却无人理解,让人有些不平。

“如今的朝廷局势,弄到如此难堪的地步,难道只是朕一个人的过失和责任吗?

天下的王公大臣,庶民百姓,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朕以诚信恩赐待人,爱民如子,有谁能够理解呢?

朕一心厚待的官吏贵戚,你们如今逃之夭夭,难道你们,就不该为如今朝廷的窘迫,承担一点失误的责任吗?

朕如今抛弃自己的臣民,自己喜爱的皇子皇孙,不顾自己的年老体衰,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地仓皇出逃,就像一个亡国之君那样地四处颠沛流离,有谁知道朕的痛苦呢?

这些悲楚,难道只是朕一个人,应该承受的吗?”

暴怒、愤懑,激**在李隆基的心里。

李隆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青筋突暴。他不由自主地舞动起了他的手臂,仿佛在下旨,要将那触怒他的人,推出午门斩首。

7

又一阵凉风,从门窗的缝隙中,吹了进来。李隆基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

“多年的皇帝经历告诉朕,警示着朕,让朕明白:心急与愤怒,都是于事无补的,甚至是极度危险的。

随从的人众中,哪怕此时此刻,真有犯上作乱的叛逆的举动与言辞,朕也必须学会宽恕,学会容忍。

朕当前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这些人众,只有这些舍命护卫朕的禁军将士和文武大臣啊!”

8

李隆基越想越亢奋,心情也越发地忧郁起来。

他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就像在向老天神灵默默地求祈。

乌云遮住了那月饼般的月亮,露出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前方又是一片漆黑,似乎有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将要降临。

“如果暴风雨真的来临了,那朕该怎么办呢?

苍天有眼,老天爷,你就保佑保佑朕吧!不要让朕淋得像落汤鸡似地,遍地泥泞地仓皇向西逃去。”

李隆基依然控制不住他忧郁、愤怒的思绪。

9

人们仍在呼呼地沉睡。不远处的野外,传来了马的嘶叫声和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

李隆基的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近段时间,朕对时局的应对,难道就没有值得朕,认真深刻地反省的地方吗?”

李隆基暝然自问,“时局变化为什么会如此之快呢?朕为什么会弄得众叛亲离呢?朕处理政事,为什么会昏聩如此呢?

难道朕真的老了吗?朕为什么会听不见,也听不进一句诤言呢?

这一切是老天爷故意和朕作对,还是朕真的治国无方,举止失措呢?”

李隆基不停地反思,在心里问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