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绝境
走廊里很空，天才放亮的缘故，长廊光线暗淡，他推开一扇门，房间里是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家属陪卧在病床边，里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臭味。
小子炫依旧昏睡，他床边摆了一只输液架，李姐在过道上铺了个地铺，躺地上鼾声如雷，在她手边的饭盒里，装了两个干硬的馒头。
她比上次见她的时候苍老多了，头发中间布满银发，脸上皱纹也多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马思望一瞬间为自己对她的怀疑感到羞耻，她是如此淳朴善良，脸上刀刻一般的写满了母性和爱，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干出伤害孩子的事呢？
他不忍心打扰李姐，便自己走到病**，看着昏睡中的小子炫，他身上的绷带还没拆去，半张脸都蒙在白布中，整个头肿大了好几拳，看起来很是怪异。马思望看了他半天，一直在怀疑，他还是那个他认识的小子炫么？
那个乖巧懂事，天真善良，又孤僻多疑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他看了他很久，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李姐也被吵醒了。见到马思望，她急忙站起来，大着嗓门嚷嚷道：“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马思望笑了笑，指着子炫说：“工作太忙了，只能抽这个空档来看看他。”
提到子炫，李姐眼圈又红了，马思望急忙宽慰她，她痛苦的摇了摇头，去卫生间了。
马思望去楼下买了早点上楼，看李姐的样子，昨晚肯定半宿没睡，也真难为他了，端屎端尿的伺候这么长时间。
李姐给子炫擦了身子才吃早饭，马思望把她拉到走廊上，有意无意的问她说：“我问您件事。”
李姐啃着包子，含混不清的说：“你说吧，啥事儿？”
“您有没有拿手机给子炫，让他给我打电话？”
李姐愣了下，奇怪道：“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有事我会自己给你打电话啊。”
马思望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子炫偷偷给他打电话，更说明了他的猜测，他在同安堂，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子炫别看年纪不大，因为家庭环境的原因，他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他偷偷拿李姐手机打给马思望，一定是在同安堂出了什么事，他不敢告诉工作人员，只能找马思望。
见马思望怔怔的出神，李姐推了他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了嘛，你说子炫用我手机给你打过电话？”
马思望笑了笑，说：“也没什么，我记得他以前给我打过一次，说你有事找我，我当时在忙，也没具体说。”
李姐叹气道：“这孩子……哎……”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等到医生过来查房，马思望向住址医生打听了子炫的情况，依旧不太乐观，只能先观察。
马思望去给子炫缴费，李姐又偷偷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还欠了一些，马思望刷光了一张卡，花的是他这几年的所有积蓄。
医生偷偷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们还是早点准备后事吧，像他这种情况的，我们医院收治过很多病例，实话告诉你，没有一个能醒过来。”
马思望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医生说：“大家赚点钱都不容易，何必砸水里，该尽到的心，你们全尽到了。再这样治下去，可是无底洞，看孩子那大姐我想劝她，她就要跟我拼命，我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你们人财两空。”
“没有希望了么？”
医生摇了摇头，算是默认了。
马思望站了起来，说：“那就继续治疗吧，我还有套房子，卖掉房子能再撑几段时间，能撑多久是多久吧。”
他在医生看怪物般的目光下，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同时，他心里也清楚，就算同安堂有问题，李姐绝对是干净的，她对孩子的爱假装不出来。
马思望对同安堂核心工作人员做过排查，金老师的学术背景是公开的，其他人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再加上勤劳淳朴的李姐，他实在难从这些人中间，找出什么问题。
不过同安堂这么高的事故率，虽说这些事故都有合理的解释，马思望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马思望专程拜访了金老师。
这是一个晚上，外面下着大雨，孩子们都睡觉去了，金老师戴着眼镜在会客室看书，一个小时前，马思望给他打过电话，表示想跟他聊聊，金老师愉快的答应了。
马思望顶着大雨浑身湿漉漉的闯进来，金老师迎上前，会客室里生了一堆炭火，火上温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藏茶。
金老师递过来一只毛巾，马思望擦了把身上的雨水，在炭火前坐下，浑身的寒意顿时散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金老师给他倒了杯茶，马思望道过谢，茶是好茶，馨香似溢，入口沁人心脾。
金老师笑道：“你来找我，是想打听同安堂一再出事的事吧？”
他对金老师敏锐的观察力很有些吃惊，金老师道：“这几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孩子出事，换了是谁，都会对我们机构产生怀疑。再加上慈善机构虐待孩子的新闻层出不穷，你们的怀疑，我都能理解。”
“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金老师两手一摊，又道：“他们的死因，你们都有死亡记录，不需要问我。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们一点，我们的机构与别家不同，因为我们收留的，大多是问题孩子，说通俗一点，就是精神或心理存在问题的孩子。我们会用专业的矫正手法来帮助他们，可毕竟有疏漏的地方，他们总要比普通人危险一点，所以……”
他没再说下去，道理已经很明显，马思望无力辩驳。这些孩子，的确要比普通的孩子奇怪一点，就好像最温顺的孩子，其实是个虐猫狂。
马思望站起身，金老师拦住他说：“这么晚了，留下来吃顿饭吧，我在厨房煮了点混沌，是两个人的分量。”
马思望拗不过金老师，只好留下来，金老师端出来热气腾腾的混沌，两人就着炭火吃了起来。
金老师长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对子炫的事耿耿于怀，老头子我欠你一个道歉，是我们工作出现失误，害了这孩子。”
“听说他偷了宿舍的钥匙自己开的门？”
金老师愕然抬头，马思望道：“他不是那种孩子。”
“你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那个点儿进宿舍么？”马思望抬起头，金老师拨弄着碗里的混沌，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漫画书递给马思望，他打开一看，书是很常见的日漫，很多页面被画的乱糟糟的，不过马思望还是能辨认出来，画的最多的人物，是自选的爸爸刘涛。
子炫没什么绘画天赋，画出来的东西很丑，可这并不影响他对父亲形象的勾勒，一本书里，像这样的画画了十多块。
金老师伤心道：“是我们工作马虎了。他半夜躲被窝里画漫画，舍管没收了他的书，他偷了钥匙，是想拿回这本书。舍管提起回去，子炫担心被舍管发现，躲在窗台上意外坠楼。”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些？”
金老师道：“具体过程只有舍管清楚，他怕担责任，本来决定隐瞒下去，后来发现警察一再来调查，担心瞒不住，偷偷告诉了我。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们，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确太过于疏忽，责任重大。”
金老师很诚恳，他亲自带马思望去了子炫坠落的四楼房间，那是舍管宿舍，子炫的漫画就藏在这间房子里。子炫听到舍管开门，躲在飘窗缝隙里，没想到那飘窗防护栏已经腐烂，承受不住他的体重，他从上面掉了下去。
金老师挪开衣柜，飘窗暴露在马思望面前，护栏塌了半边，出现一个大洞，刚好可以容纳一个小孩儿的体积。从洞口看出去的位置，正是子炫尸体落地的地方，马思望脑子一阵晕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似乎跨越时间的界限，看到那天晚上，子炫听着舍管进来，躲在飘窗角落发抖的样子，然后他的身体从高空坠落，结实的水泥地面上，爆开一地鲜血，子炫安静的躺在血泊中。
他在窗台前站了很久，冷风冷雨的飘进来，打在脸上有种刻骨的寒意。
这天晚上，马思望没回去，他留在舍管的房间住了一晚，破损的窗口漏了一夜的风，他躺在床板上，感受着子炫当时的孤独和绝望，一宿未眠。
孙旭的调查工作，也遭遇了很大阻碍，同安堂在问题重重的表象下，是现实的无奈，他们干的是问题孩子的矫正工作。有些孩子出事还是在离开同安堂回归家庭之后，责任很难算在同安堂身上。
金老师说：“以他们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出问题的几率非常高，没来我们同安堂矫正，更容易出事。他们来了同安堂再出，就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这也未免太不合理了吧？”
对同安堂的调查，只能暂时告一段落。马思望经常趁下班的机会去医院看子炫，转眼间，小子炫已经昏睡半个月了，李姐在这半个月时间里，衣不解带的在病床前照顾着子炫，马思望吃惊的发现，子炫昏睡的这段时间，居然还长胖不少。
马思望担心李姐身体扛不过去，想帮她找一护工，被李姐严词拒绝了，李姐埋怨马思望，子炫住院每天都在烧钱，不省着点钱治病，还浪费这钱干什么。
马思望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