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厄运

马思望在医院躺了两天,在这两天时间里,他并没有真正休息下来,不只时刻关注前线工作人员的进度情况,他还将所有事情线索综合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有太多无法说清楚的地方。

那个拯救了他和捷豹女的人,会是谁呢?

他能肯定,绝不会是民工。

说到民工大哥,他经过仔细分析,认为自己忽略了一条重要线索,那就是民工大哥不止记忆力超群,他的侦查能力也太强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他找了一位基层民警,蒙住他眼睛重新走了一遍那段路,然后让他根据听觉再从几个方向找到那条路,那位具备一定侦查知识的民警彻底蒙圈。

连具有侦查经验的民警都难分辨出来,更何况一位文化程度有限的民工,就算他在附近工地工作时间很长,了解周围情况,也不至于能分辨的这么清楚,马思望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一阵毛骨悚然,凶手的诡异狡诈,他早就见识到了,周晓莹案、马文涛案和赵局一案,无不显示出凶手超人的智计,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心慎重,还是被他算计了进去,他的能力,显然超过了他对他的认识。

如果不是暗中救他的人出现,他早就和王蓉一起,化成了两堆油炸麻花。

凶手用地狱审判的方式,接连制造凶杀案,他杀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与审判方式契合。可他马思望,不过是一介警察而已,他仔细分析自己的过去,没有哪一项符合油锅地狱的设定,凶手用这种方式杀他,是不是太过于草率了?

或者说,凶手想除掉他,并不是早就计划好的,只是临时起意,一般来说,这种杀人方式,很可能是他无意发现了凶手的秘密,凶手想杀人灭口。

于是,凶手利用捷豹女做饵,引诱他进入蓄水池,让他陪着捷豹女一起去死。

两天后,马思望在医院呆不下去了,医生要求他必须住院半个月,他身上的烫伤不能感染,否则会危急生命。马思望说服不了医生,他偷偷离开了医院,开走了停在医院的汽车,车是他让小朱开来的。

小朱对他言听计从,虽然也担心他的状况,不过他早被马思望彻底折服了,马思望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他没有质疑的勇气,更不会拒绝执行。

马思望包裹严实的钻进车里,小朱紧张道:“你这样真没事儿?”

马思望笑道:“我已经查过资料了,只要避免感染,按时用药,不会有事的。咱们办完了事,我再回医院打针换药。”

见他这么自信,小朱只好将车钥匙交给了他。

马思望发动汽车,驶离了地下车库,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又来到第一纺织厂的废弃车间前。

整栋厂房都被警方封闭,他心里清楚,痕迹组的同事,已经对整座厂房做了完整的检查,收集了所有有价值的信息,他已经没有进去的必要了。

他将车停在马路边上,绕到厂房后面,那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据说这是纺织厂二期工程留置地,可惜没等到二期工程动工,纺织厂就倒闭了,空留下这大片土地。

他没在空地前停留,而是沿着荒草朝前走去,走到空地的尽头,那上面有堵矮墙,他翻过墙爬上一土坡,站在坡上回望矗立在黑暗中的纺织厂,厂房巨兽一般耸立在他面前。

在距离厂房几百米外的其它厂区,可以看见零星的灯光还在亮着,唯独这片建筑,像是黑色的坟墓,没有哪怕一丁点活气。

怪不得凶手会选择在这儿执行对捷豹女的油锅地狱之刑。

马思望长叹了口气,夜风从荒原上吹过来,吹透他裹在身上的纱布,疼得他抽搐了一下,钻心的疼痛。

在马思望的坚持下,医生同意派人去刑警队给马思望打针,马思望回到一线继续展开追查凶手的工作。因为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周晓莹、赵局长、马文涛和王蓉等几件案子,都是以地狱审判的方式制造凶杀,上级同意马思望的建议,将这几起案件并案处理,由马思望负责主持专案组的侦破工作。

马思望救出王蓉,可算解了孙旭的围,否则她不只丢了刑警队的脸,还会连带承担责任,刑警队长的职位都未必保得住。

孙旭见马思望恢复的差不多,决定请他吃顿饭,算是感谢他的舍命帮忙。

马思望跟孙旭从来不客气,满口答应,下午下了班,马思望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同安堂李姐打来的,马思望心里一沉,恐怕小子炫又惹祸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做好了挨批的准备,没想到电话一通,里面传来李姐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快过来一趟,子炫他出事了。”

马思望脑子里轰的一下,他急忙道:“怎么了?”

李姐急道:“你别问了,快过来,现在就过来,一分钟都别耽误。”

马思望风风火火的出门,他出电梯的时候碰到正等他的孙旭队长,孙旭刚要迎上去,马思望边朝外面跑边说:“我有急事,下次再请你。”

没等孙旭回话,他已经冲出办公楼大厅,跳上车,汽车一溜烟的开了出去,很快汇入浩浩****的车流之中。

孙旭在门口愣了半天,眼睁睁看着马思望的车出门,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套雪白的衬衣,孙旭见过他大学时候的照片,那时他一身正装与同学们站在一起,穿白色衬衣,干净清冷。今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人记得,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她在几天前便替他选好了生日礼物,请他吃饭是假,她想给他过个生日。

孙旭立在门口,任冷风扑面而来,不停有来往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她含糊其辞的应付着,眼圈不知不觉的红了。

整个警队都知道她雷厉风行的个性,甚至在兄弟单位,她还有男人婆的外号,没人会想到她阳刚的性格里还有阴柔的一面。

她心里清楚,马思望从来没把她当过女人,在他眼里,她是同事、领导和同一个战壕的兄弟,仅此而已。

可是,她总会情不自禁的想到他,想跟他呆在一起,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与他协同作战,一起侦破大案。

只要跟他出勤,就算躲在山沟里啃馍馍,她都是幸福的。

马思望一路疾驰,在下班高峰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同安堂。

外面下着雨,同安堂大门前的灯是灭的,不知道是坏掉了还是怎样,给马思望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推门进去,走廊里只亮了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将同安堂的建筑摆设,映照得异常冷清,仿佛没一丝人气。

马思望喊了两声李姐,就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侧门楼走出来,是金老师。

马思望急忙迎上去,金老师见是马思望,长叹了口气,马思望焦急道:“金老师,小子炫呢?李姐给我打电话,说他出事了,他出了什么事?”

金老师道:“子炫和同学在楼上打闹,从四楼摔下来,受了很严重的伤,已经被急救车接走了,李姐陪他一起去了。”

马思望整个人如遭重击,从四楼摔下来,子炫那么小的孩子,哪儿还会有命在?

他仿佛能看到黑暗中,子炫瘦小身体蜷缩在地上轻轻的蠕动,鲜血从他身下不断的冒出来,瞬间在地面上积攒出大片血迹。

马思望颤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学校的安全设施,不是非常完善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金老师道:“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你先去医院看看子炫吧,李姐半个小时前给我打回电话,说子炫还在急救室抢救,她准备给子炫输血。”

马思望想想也是,现在不是调查这些的时候,拯救小子炫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他打听清楚了医院,飞奔出了同安堂,跳上车直奔医院而去。

一路上,马思望不停的祈祷,你可千万不要出事,你已经够可怜了,如果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命运对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他恨自己这段时间太投入工作了,没有好好照顾小子炫,上次他打电话过来,说有事要告诉他,如果那时候他能来看他,陪他谈心,释放他的压力,他也不至于这样吧?

泪水溢出眼眶,他颤抖的给自己点上烟,内心深处的某种悲恸,他怎么都不能排遣出来,一直钻到黑暗的深处,再深处,与血脉融合在一起,腐烂、变质、生出脓疮。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的人生已经足够悲惨了,从小只能在父亲的陪伴下长大,爸爸又在他面前被虐杀致死,来到同安堂,本以为他的人生会逐渐被修正,他能忘掉过去的痛苦,没想到又会生出这种横祸。

他赶到医院,冒着瓢泼大雨冲进门诊大楼,向值班护士打听了急诊科的位置,他等不及坐电梯,从楼梯狂奔上八楼,冲进急诊室在门口长椅上见到了哭成泪人的李姐。

他喊了声李姐,李姐见到他,愣了片刻,突然站起来拉住他,一个劲儿的喊着:“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子炫……我对不起你……”

见李姐这样,马思望一路上的满腔怒火早化作烟尘,烟消云散了。

他只能反过来宽慰李姐,李姐叹气说:“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孩子们吃过晚饭在游戏区打闹,我去厨房帮着做些事,就听到孩子们的哭声,我跑过去一看,发现子炫躺在楼底下,身下全是血……”

她痛苦的抱着头,马思望紧握着她的手,她浑身都在颤抖,可以想到,她内心的自责到了什么程度。

“我以为那件事发生之后,就不会再来了,没想到……我还是没看住他们……”李姐捶打自己的脑袋,她的痛苦和悔恨刻进了骨子里。

当年同安堂的那孩子意外殒命,对李姐刺激很大,金老师说她一度患上严重抑郁症,还住过一段时间医院,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走出来。

马思望能感觉到,李姐对孩子的喜爱,是出于母亲的天性,她对小子炫的宠爱,他也能感受到。同安堂那么多孩子,李姐精力毕竟有限,不可能事事都关照到,子炫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最调皮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谁又能想到?

他不能苛责任何人,非要责怪谁的话,只能怪命,命运对小子炫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他们在急诊室外等了整整四个小时,医生疲惫的走出来,马思望搀扶着李姐急忙走上前去,医生瞟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是病人家属?”

马思望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孤儿,我们是孤儿院监护方。”

医生责怪的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好好照看孩子,这孩子命大,不过留下的后遗症都是终生的。下肢粉碎性骨折,全身多处器脏受损,严重脑震**再加上颅内出血。我们已经对他进行了止血手术,不过照目前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植物人。”

马思望脑子嗡的一声,才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心情跌入谷底。

李姐浑身颤栗,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再没有哭的欲望,她脸上的表情,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马思望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对医生说:“我们现在能看到他么?”

医生让他们半个小时后通过ICU的闭路电视观察就离开了。

马思望去窗口缴了住院费,入院收治的费用是李姐缴纳的,不过照小子炫这情况,同安堂显然承担不起这么庞大的治疗费用。光刚才的抢救就已经花费了二万,李姐拿出所有积蓄垫付了三万元,马思望去取款机提了三万元交给李姐。

李姐死活不肯要这钱,马思望知道,她对子炫心存愧疚,可从道理上来说,这并非她的责任。再说她孤身一人,同安堂的工资微薄,她能存下这些钱很不容易,马思望硬将钱塞进她包里。

她按住李姐推让的手,动情的说:“子炫变成这样,谁都不想,这不是你的问题,要怪只能怪这孩子的命不好。”

李姐泣不成声。

护士在闭路电视前喊刘子炫家属,马思望和李姐急忙过去,电视屏幕里的子炫浑身缠满了纱布,还在挂吊瓶输液。他歪着头陷入沉睡,脑袋肿胀得厉害,头上缝线的伤口渗着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李姐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

马思望轻轻的在心里祈祷:“如果真的有神在天上看着,请你对这个孩子好一点吧,他的命运太苦了,他还那么小,小小的肩膀扛不住这些沉甸甸的苦难。”

这天晚上,马思望陪着李姐在医院守了一夜,他渴望出现奇迹,小子炫能突然睁开眼睛,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一大早马思望接到队里的电话,要求他立刻回队参加专案组会议,他向李姐告别,李姐催他赶紧回去工作,医院有她就够了。

他去医院食堂给李姐买了早餐才走。

早晨的马路上车辆不多,马思望将车开的飞快,他像是发泄似的,狠踩油门,车窗吹进的风刺骨的冷,他的身体被冻到僵硬。寒风对伤口的刺激,疼得他龇牙咧嘴,可他全然不在乎,跟心里的痛苦比起来,身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跟小子炫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他总能轻易找到自己小时候的感觉。那种埋藏在心底的孤独和绝望,在他注视他眼睛的时候,总会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