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蔡梓的光学现形(上)

(1)

大夫们觉得阿布有病。我是有病!他恨不能把嘴贴在人家耳朵旁强调好几遍,影子没了还不算病?

有些树挺奇怪,刚一到秋天叶子就往下掉,一片一片像阿布脱落的头发,真担心到了冬天就光秃秃地在风中摇摆。

想要访遍民间高人,就不信没人能管,可时间不等人,许娜不等人。

大仙儿的话对阿布来说更像是心灵鸡汤,影子的事儿还是没解决,本打算狠下心一分钱不给的,想想还是心软了,时间就是成本。可刚把装了钱的信封给人放下,接着又赶紧拿起来,死死攥手里,跑之前撂下一句话,老子的时间也有成本!

上次在一位道长那儿也是如此,宁愿被追出去两条街,也不想花冤枉钱。

西医中医都瞧过了,庙堂道场也去过了,该拜拜,该求求,就是不见效。没影子的这段时间里阿布感觉像得了一种怪病,或许体内某块重要的器官被莫名摘除了。

再过一两天就要进剧场联排了,他快疯了,还有什么办法。

想起上次在酒吧遇到的那个玩塔罗牌的姑娘,纯属偶然,意识里的自己坐在一棵树下,一颗苹果掉落下来砸中了他,那苹果就是她。在阿布有限的社交经验里,只有这姑娘似乎跟那种比较玄乎的东西沾点边,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将这个姑娘划入到自己的社交关系中。

姑娘叫什么、怎么联系,一概不知,或许当时她根本没有告诉自己,但姑娘说到“影子”时目光中闪烁着的老道和自负,以及她拍着胸脯口口声声要为他打保票,让他冥冥中想试一试,病急乱投医他也认了。

有时候对陌生人的信任冲动,或许就是第一眼错觉。

阿布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把角,视野好,将整个酒吧尽收眼底。

前后分三次要了鲜榨西瓜汁、炸鸡以及红豆抹茶蛋糕,每次跟不同的服务生描述并询问姑娘的情况,三个服务生都记得阿布,却不记得姑娘。

守株待兔似乎保守了,如果搁在过去那种封闭型社会形态里或许还有可能,如今想在同一个地方等到同一个人,除非摸清对方极其详细的规律,否则,在一个荒谬跟奇迹并举的特大型城市里,茫茫几顾,沧海一粟,即便是座位相邻的两个陌生人看完同一场电影,出了影厅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布决心找到她,之前听过“六人定律”,世界上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相隔不超过六个人,想知道他和姑娘彼此间会有哪六个人存在。

要不是服务生为邻桌结帐时提到了关注公众号即可优惠,他也不会想起那天姑娘主动说要加他微信来着,当时他喝多了,竟然拿不用微信当借口拒绝了,跟多数男的正好相反。

姑娘特别提到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阿布用力回想了半天,隐约记起了个大概,好像是什么“光学”什么会。

公众号搜索栏里,关键词跟“光学”有关的倒是出来了一大堆,“中国光学光电子行业协会”,“北京光学学会”,再往后什么“光学计量测控”、“应用光学国家重点实验室”,还有各种企业机构等等,加起来最起码上百个,没一个看着像跟塔罗牌或占星术沾边的,划拉着屏幕浏览下来,眼睛都快花了。

难道记错了,还是根本不存在?按说酒桌上的话不必当真,何况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犹豫了片刻,阿布琢磨着要实在不行,就让酒吧把当时的监控调出来拿给派出所,求他们帮着找。

酝酿好了一套说辞,准备去找酒吧的负责人,可大小肠偏偏在此时蠕动加剧,促使他不得不先去找马桶。

灵光乍现就是这么的随机,蹲在马桶上的时候,捧着手机那么不经意地一划拉,一个名叫“光学现形”的公众号映入眼帘,点进去一看,介绍栏里分明写着:“塔罗占星、六爻排盘、推背归休,其实全不重要,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

(2)

姑娘叫蔡梓,听起来像“菜籽”。

阿布本想着约在闹市区的咖啡馆,蔡梓一句多余话也没有,直接发来一个定位。位置不近,竟然在北大校园里,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北大,原本还在为长途跋涉犯难的阿布,内心踏实了一点,北大乃国之重器,能把据点安插在那儿,应该不会太low。

进了校园却不知是导航路线出了偏差,还是自己认错了方向,七拐八绕走了四十多分钟,犹如打墙一般围着未名湖兜圈子,树上的鸟都急了,像猴子似的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前后跟着他飞。

湖畔附近的一片林子后头有一条狭长的岔道,弯度比较大,站在道口根本不会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有向深处走去,才发现豁然开朗。道路尽头竟然通向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显得人迹罕至,胡同两侧是几座低矮的建筑,独门独院,青瓦朱门,雕梁画栋,如同二环内的王府贵邸,甚至比老去的遗迹还要精致,反倒说不上年代感了。不过,在这体面背后,杂草恣意蔓延到了路中央,还有像垃圾堆一般砌积而起的土坡,上面的小树歪歪斜斜枝干凌乱,想必经过一番野蛮生长,掩饰不住顽强而悲怆的气息,让这一切更透出荒诞的真实感。

挨户去找“光学现形”四个字,连个门牌号也没有,正要发微信给蔡梓,哗啦一声像是推拉门开了,回头望去,一个姑娘站在推拉门后,着一身轻薄的织物长裙,头发比上次梳理地齐整,眉眼间透着捉迷藏一般的顽皮。

她身后倒也不算四合院,是一栋砖体结构的现代建筑,看不出风格,穿过甬道进去就是一个门厅,两旁的青花瓷厚壁缸显得厚重,金鱼在里面并不活跃,一扫而过的是墙上生了锈的暖气片,还有漏水渗下来犹如尿渍一般的疮痕,除此之外,像极了性欲寡淡的老妇女,带不来任何新鲜的刺激感。

门口也不挂个牌子。阿布这算打招呼了。

叶问一生也从不挂牌。蔡梓边走边回应道,口气比上次稳重了不少。

进了主屋,整面墙全是书,没有书架,一本一本一层一层像垒砖一样垒到了天花板,跟前有梯子,梯子上放着长柄夹,不像姑娘的摆设,反倒像是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学究配备的。

阿布适当地歪了一下脑袋,便于让视线横过来分辨那些躺着的书名,意外地发现书上竟然都没有落灰,可见是爱书之人。

不过,没书架,会让整面墙看起来摇摇欲坠,别说从下头抽一本书出来了,估计在跟前跺一下脚,整摞书都可能砸下来,就砸在阿布头上,因为他坐在了最靠跟前的沙发椅上。

泡好的茶凉了,只好倒掉重沏,弄得阿布还怪不好意思,其实他不喝茶,但碍于面子,在蔡梓重新沏好后,没等水温凉下来,就勉强送到嘴旁。似乎正因如此,他有些语无伦次,语气里透着急躁,跟屋里昏暗的光线不太搭,瞥见墙上那一幅幅看也看不明白的抽象画,有的像马克罗斯科,有的像达利,还有的近似于瑞士的克利,其实他也是瞎说的,多说点话或许能相应地少一些焦虑,至于那点可怜的绘画素养,都是受了小橙的熏陶。蔡梓倒是频频点头,反正她不懂,谁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她也不关心。

(3)

原来在书墙中央还隐藏着一个机关式的暗门,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暗门并不神秘,与之相连的不过是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房间,吊灯和壁灯的光线都经过了设计,让人昏昏欲睡,牛皮纸式的壁纸加重了这种氛围,贴墙的长条矮桌上摆着一排不知作何用途的木器和镜子,谈不上什么风格,没有风格或许就是一种属于当代中国的风格。

那是什么?阿布的视线落在其中一杆架子上,像是摆放手机用的,类似于可以伸缩的自拍杆。算他猜对了,蔡梓没解释,阿布乐了,没想到你还玩儿自拍。

我以前还玩视频直播呢。

你不会把跟我的过程都直播出去吧?阿布不安道。

别逗了,谁会看你啊,再说我早不碰那玩意了。

阿布嘘了一口气。

蔡梓请阿布坐在她对面,一张椭圆形木桌,这环境让他拘谨起来,望着桌上摆着的塔罗牌,心跳不由得加快,仿佛要迎来一场手术。

你打算怎么解决,要我怎么配合,提前说,我好有心理准备。阿布直勾勾地盯着蔡梓,两只手叠在桌上,显得很不自在。

凡事别一上来光想着解决,别纠结影子为什么消失,这都只是表面,你要想根源,是什么导致它这样的。影子虽然不是实体,但它也是人,起码有人形,甚至有人心。它的诉求甚至委屈、痛苦等等,都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别扯了!人形人心?还成精了。你行不行,不行咱就别浪费时间了。

蔡梓没被他的话干扰,摆摆手让他坐下,声明一点,我这可不是什么怪力乱神,沉不住气,影子就飘,影子一飘,就容易被风或者别的东西带跑…

你再讲这些概念性的话我就睡着了。阿布耷拉着眼皮,语气里透着一股邪火。

别说话,照我说的做。蔡梓开始压低嗓音。

阿布没再反驳,深吸了一口气,硬让自己平静下来,随着蔡梓的要求,伸出双手开始洗牌…

整个占卜过程,阿布隐约感觉蔡梓像变了个人,似乎她沾沾着塔罗牌以后,整个人的气场就沉了下来,深邃了起来,嘴角都见不到活泼的痕迹。

(4)

离开时天色已晚,蔡梓没亲自送他,长发披肩的女助理陪阿布走到了铁门前,阿布没敢盯着她的脸看,只是凭直觉猜到这姑娘面容姣好。

外面的杂草和小树纷纷呈倾斜状,透着夸张,起风了。想到蔡梓的话,沉不住气,影子就飘,影子一飘,容易被风或者别的东西带跑。

跟姑娘道别后,阿布才意识到忘了问出去的路,不过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反正习惯不走回头路,况且另一头还有一盏路灯有意无意在向他招手。双手插进裤兜沿着小路走,两侧的建筑愈发破旧,有一栋平房估计拆了一半停了工,屋内搬空了,只剩下梁架,还有漏了风的窗格,其他残垣断壁横陈在路边,残骸一般令人绝望。

原来这条胡同并不短,越走越僻静,除了呼呼掠过耳朵的风声,剩下就是树叶翻飞乱舞,虽然像是在聒噪,却一点不觉得热闹。阿布纳闷为何附近一个人也碰不到,转念一想,即便碰到了,才可怕呢。

被催生出的颤栗感逐渐游走全身,阿布加快步伐,以至于拼命跑了起来…

总算跑上了大路,夸张的样子引来了路人异样的目光,天彻底黑了下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让他踏实了不少。

喘着粗气回想在“光学现形”的整个下午,恍若隔世。

说来也怪,切牌之后,蔡梓没再提影子的事儿,按说作为求问者的阿布应该问自己想知道的,再根据选择的牌阵,将所选的牌依次入位,最后由蔡梓根据牌面上的信息为他解读和分析,可蔡梓只顾着自己比划了,聊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工作、生活作息以及和其他人的相处等等,阿布就想谈影子,却不知不觉被蔡梓带跑了。后来还聊到了小橙和许娜,两个让阿布头疼的女人,一个在躲她,一个他想躲。

蔡梓倒没收他一分钱,只是告诉他,她会把他的影子找回来的,具体什么时候也没说,让他等电话。

这让阿布心生一丝犹疑,说不上具体原因,就是有点不想再来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