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许娜的现代舞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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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娜提出请阿布吃饭时他刚刚醒来,昨天夜里吐了两次,嗓子肿得像核桃,咽唾沫都疼,想问一句什么事,许娜答非所问说下午排练临时取消了,这让阿布感到一丝侥幸,别的什么也没多想。

吃什么你定,我买单就是了。阿布虽然这么说,到了许娜发给他的位置一看,说什么也不进去。没想到他对牛排这么反感,许娜有些恍惚,他们俩曾经一起在这家牛排馆吃过的,当时他赞不绝口,她还记得他说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牛排了。

换了一家日本料理,人不多,阿布点了面条和寿司,许娜只要了一份汤,服务员还推荐了几种刺身,都被拒绝了。

两人安静地吃着,阿布内心一点也不平静,怕许娜把他换了,怕自己影子的事儿败露。可能是多虑了,吃到甜品上来,阿布也没觉得许娜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起码可以好好品尝一下红豆布丁的滋味。

以往许娜约阿布吃饭,彼此的话也不多,没什么目的,许娜喜欢他,这个惯性一直都在。

直到许娜横过手机来开始看视频,阿布好奇地伸了伸脖子,许娜这才转过来把屏幕对着他,阿布手握着牙签就看了一眼,连剔牙的心思都没了,他把牙签硬生生地咬在嘴里,一个视频完了还有一个,一不小心就把牙签咬断了。

这里面的人是你吧?阿布觉得许娜这是明知故问,也就没回答。许娜把手机拿了回去,这两段视频是她从显示器上拍下来的。上午接到团里电话时,保安只是说有人搞破坏,瘦高个,撬开了楼道拐角的配电箱,摆弄了半天,甚至往上面泼水,农夫山泉的瓶子被他扔在了男厕所的纸篓里,保安问许娜要不要报警,瓶子上应该还有破坏分子的指纹。要不是楼道里统一装了新的监控设备,清晰度不错,许娜打死也不信阿布会干出这种事来。

原来你说请吃饭就为这个。阿布从嘴里吐出了两截断了的牙签,左手捂住脑门,也没看许娜什么表情。

我说排练开始没多久突然断电呢,整条电路都被你玩儿坏了,你不知道水导电吗,你不怕死,别人还怕呢。许娜到现在还忍着没发火,有点像暴风雨来临前水面上缓缓晃动的涟漪。

阿布抬手招呼服务员买单,顺便多要了一壶清酒。酒比账单更快上来,阿布倒了一杯推给许娜,还有一杯是自己的,正端到嘴边,迎面扑上来一股暖流,眼睛被辣到了,**顺着脖子流到了衣缝里,胸前跟着也湿了,想说你泼得真好。

你脑子进水了吧,怎么不去死呢!许娜原形毕露了,泼完把酒杯狠狠地拍在桌上,相邻两桌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回头,服务员手捧着账单停在两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是进是退。

阿布将舌头顶出来沿着嘴唇的轮廓舔了一圈,还是温的,没去管沉甸甸的睫毛,毕竟酒杯还在嘴边,保持这个姿势可不容易,虽然一瞬间手略微抖了一下,里头的酒还在,这个动作怎么着他也得做完。

这第一杯喝得有些浮夸,仰起脑袋连下巴尖都快跟喉结形成一条直线了,等他把视线挪回来,许娜已经把剩下的多半壶清酒一口气喝光了。

(7)

阿布搀着许娜出去,料理店早过了打烊的时间。服务员都不敢上去劝,更不敢催,许娜冲阿布把能骂的话都骂过了,酒还不能断,连着上了好几壶,边喝边骂,直到酒彻底卖完,她也累了,眼泪第一次在阿布面前涌了出来,默默的,像秋天的树叶悄悄脱落。

许娜是挺难的,阿布应该清楚,这个大她半轮的女人有着什么样的经历。十几岁独自来北京立志要当一名舞蹈演员,军艺没考上的原因据说是由于复试前一晚吃得过饱,第二天一上秤,竟然超过了体重标准,被刷掉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边哭边抠嗓子眼吐了个干净。

后来进舞蹈学院,毕竟天资摆在那里,还包括一点运气,前后三年多亏了那个叫六哥的大老板关照,要不然排着队也轮不到她。任何地方都不缺天资聪颖的人,缺的是为抓住机会敢豁的出去的人,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遇贵人。许娜跟阿布就提过一次六哥,她的贵人。

许娜右掌心有一道疤,像一条蜿蜒的爬虫。据说她当年参加一个饭局,在座的有一位老者号称知天知命善观手相,酒过三巡,在大伙的强烈要求下,老者挨着个给瞧一眼,瞧到许娜时犹豫了一下,托起她的手说她掌纹里主事业的线条歪斜且细碎,将来事业难成,旁人有跟着起哄的劝她尽早改行,许娜面子上挂不住,倒也没发火,客客气气地请教了事业成功的纹路该怎么走,顺手就拿起桌上的餐刀,刀尖剌过掌心。刀尖不够锋利,得特别使劲才行,鲜血流到了桌布上,在座所有人都记住了许娜,疼成那样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

回头想来,让许娜沮丧的是,虽然距离四十不惑还有好些年,隐隐觉得老者一语成谶了,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刀尖没剌对位置。那时候国有文艺院团不好待,倒不是她不努力,竞争太激烈,演出不温不火,她不求一战成名,挪了几次窝都没能站稳,六哥被抓进去以后的那个秋天特别难熬,暖气还没来,只好把空调暖风大开,家门都不愿意出,就是怕冷,送外卖的敲开门见她气色不振,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句没事吧,许娜恍然答道,靠山没了。

倒不是全靠那个已婚男人吃饭,以许娜的实力和她对舞蹈的理解,在当时挑大梁其实不成问题,唯独差点运气,何止一点。后来的意外断腿绝对是命运跟她开的最残酷的玩笑。

认识阿布那年许娜还能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后空翻,阿布还是个跳街舞走穴的学生,曾自诩“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觉得进艺校埋没了才华,觉得自己能跳进东方歌舞团,而大部分积蓄却用来改装摩托车,速度与**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速度,因为在速度里他能体会到窒息的感觉,仿佛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具有精神寄托的时空里,跟过他的姑娘兜几次风就觉得腻了,热血年代似乎不复存在,他常这么感叹。要不是许娜,他可能依旧混迹在夜场,别说出头了,连进一个像样的单位的机会都没有。

许娜帮阿布捡回了一条命。许娜不愿回忆,偶尔噩梦里会记起摩托在环路上翻车的瞬间,速度太快了。阿布恨自己,早知道就该坚持把唯一一顶头盔给她,不过许娜说他错了,没用的,摔的是腿,是她的命,相反,如果头盔不戴在他头上,就不只是脑震**那么简单了,是啊,头盔撞裂了,路侧的缘石被磕掉好大一块。

那场事故改变了许娜。什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许娜不靠这类鸡汤活着,即便自己跳不了,还是要做跟舞蹈有关的事,就像因伤退役的运动员,往往更愿意去当教练。许娜想证明自己,虽然没法再登台了,但从此以后整个舞台都是她的。

赶上了国有文艺院团纷纷转企改制,继续待着对她来说不会有出路,于是一手拉起了不到十个人的队伍,纳兰现代舞团成立第一年都在搭许娜自己的钱,后来欠了债,把六哥给她的房子抵了出去。说投资梦想有些俗了,她在拿仅剩的这些东西赌一个口气。

许娜不恨那些说她是二奶出身的人,英雄不问出处。六哥是个好男人,最初是她吸引的他,她从来没想过求六哥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起码跟阿布嘴上是这么说的,人都死了,语气里没有不甘。六哥之后她就再没找过别的男人,独来独往习惯了,其实跟六哥在一起时也是如此。

许娜唯独介意别人说阿布是她包养的小白脸。她是喜欢阿布,甚至比喜欢来的复杂,她什么也不图,对外跟人解释说他是个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背地里却总骂他不上道,怀疑过自己对他的判断。关系不错的一个姐妹认为她不过是收了个器大活儿好的弟弟,顺便给母性泛滥的自己找一个宣泄的出口,除了不给他钱花,跟包养差不多一个意思。千金难买我愿意,管着吗。许娜这么说也是赌气,心里恨不能逼着对方听她的解释,她和他连床都没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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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娜不愿骗自己。那年一月份上哈尔滨演出,穿得再厚,室外待不了几秒钟就冻透了,包括阿布在内所有人都想骂许娜干嘛接这种活儿。给钱多,许娜抱着这个目的,说不定还能沾点国际冰雪节的光。

尾款比例不低,演完对方没给钱就失联了,都是分包出去的活儿,即便问清楚了也解决不了,许娜揪着主办方工作人员的衣领吼了一圈也没人负的了责,找谁去?

夜里雪还特别大,许娜从信用卡里透支了六万块钱出来,把大伙的劳务一分没少给结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跟大伙乐呵呵地吃宵夜。

她喝多了,阿布搀她回房,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名气打出来,有了江湖地位就没人敢欺负她们了,还鼓励阿布无论如何也得混出来…阿布没吭声,酒后胡言搭上就没完了。许娜坐在**突然眯着眼指着他说,混出来你就离开我了,是不是。

我现在就准备离开了。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几步只觉得什么东西撞在后背上,两条胳膊从后往前交叉环绕,勒住他的脖子,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挣扎,任许娜使得劲越来越大,身体贴得越来越紧…阿布其实喜欢窒息的感觉,从小就喜欢,许娜让他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许娜被推倒在地上的时候,阿布不停地咳着,一手撑在左侧的嵌入式衣柜上,柜门一动,里头的感应灯就亮了,一束光照在脸上,血色慢慢恢复了正常。许娜爬起身没站稳,一头扎在阿布身上,两人一起倒了进去。阿布的后脑勺碰疼了,嘴唇也疼,被许娜咬了一口,他也回咬了她,就这么吻了起来,好久才从衣柜里连拉带扯地出来。

穿得太多,脱衣服就花去不少时间,足以让阿布想起小橙,他从小到大就喜欢的女生,他唯一的女朋友。

许娜不会猜到阿布突然甩下她跑去卫生间干什么。长吁一口气,她猴急了,也不急,一晚上时间足够,摘下六哥送她的手链,翻身下床从皮包里找出了安全套,调整了姿势躺下,什么也不盖了,等着睡他。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传来了抽泣声,也可能是吸鼻子的声音,隔音太差了,应该是隔壁。紧接着她突然又觉得应该调暗光线,再次爬起身才意识到声音是从卫生间传来的。

悄悄来到卫生间外,她几乎用了小时候吓唬人的方式猛地拧开门把手,只见阿布眼圈红红的,手不自然地耷拉在一旁,整个人像是刚刚泄了气的皮球,来不及掩饰,下体一览无余,地上一滩白色**。

许娜猜到那是什么,说了一句你怎么了,也是本能反应,其实可以不问的。

阿布摇了摇头,如果当时真回答说我有女朋友了,我很爱她…许娜一定会笑晕过去,再骂他变态,她不相信一个男人会这样,打死也不信。按说这个世界上是个男人就想上她,像阿布这种性经验远不如她丰富的小男孩更是如此,他抵挡不了她,她一定是他的性幻想对象,可他竟然独自坐在马桶上**,赶在开门一瞬间射了。

这不正常。许娜得做好心理准备,可能阿布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要不是许娜见多识广承受力强,就该让他走的,这个晚上等于毁了。可她还是跟他躺在了一张**,没有身体接触,就那么并排躺着等待入睡,黑暗里彼此的呼吸都很轻,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过了好久都没能睡着,两人竟随便聊了起来,阿布不由得问到为什么要起纳兰现代舞团这个名字,她让他猜,全猜错了,没等到标准答案他就沉沉地睡去。

许娜觉得他没理由放弃和她**,即便自尊心没受影响,几年后这个相似的晚上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清酒的劲儿差不多过去,嘴里不知怎么一股丁香和坚果的味道。许娜不相信阿布的话,人的影子没了?哄谁呢,以为别人都是小孩呀。再不说实话我强奸你了啊!

不信是吧,被逼到墙角的阿布脱光了衣服给她看,找个光位,跟墙拉开点距离,这不是什么把戏,他身上可什么道具装置都没有,是影子真没了!

许娜眯着眼睛乐了,张开五指摸着阿布的胸肌,扑上去和他一起倒在**,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