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胡长安

婺源县,紫阳镇,明经堂。

书声琅琅。几十个少年整整齐齐的端坐堂中,摇头晃脑的念着今天刚教的课文,沉醉其间。

几道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院中,老翁老妪、僧道齐全。

正在堂中督导学子的布衣先生似有察觉,不经意的朝外头投去一瞥,淡淡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后好生温习,明天小考,不要迟到了。”

众学子齐呼“知道了”,小考算什么,今天提早放学才是正道。不论大小,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喊一声“先生再会”,一个接一个的跑了。

待最后一个学子离开,布衣先生这才走到堂前屋檐下,道:“几位远道而来,何不现身一叙?”

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出来,身后跟着胖道士跟瘦和尚。“你就是大唐皇帝的儿子?”老妪开门见山,上下打量眼前之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扔进人堆里认不出来的那种,居然是皇嗣。

先生道:“你们认错人了。”

老妪道:“紫阳镇、考水村、太子桥,叫了几十年,岂会认错。”

先生道:“眉轩先生十二年前就去世了。”

老妪道:“去世了?”

先生朝东边一指:“先生之墓就在考水村中,当年先生病故,千人相送,你一问便知。”

老妪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他死了,你是何人?”

先生道:“承先生遗志,教书育人耳。”

老妪道:“胡长安,眉轩先生的儿子。他是皇子,你便是皇孙。”

这时有人在门口叫道:“有人吗?我等求见胡长安胡先生。”

无人应答。

布衣先生知道书院的几个仆役都被他们制服了。

少顷,影背墙后转出几个人来,为首之人正是胡不归。

胡不归一看又是他们四个,不禁笑道:“四位,这么巧又见面了。”

半个时辰前。

胡不归等人坐船来到紫阳镇,把船停在乐安河边,上岸步行。从开化场到婺源县城,他们足足走了四天。只因沿途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地,他们便买了一队驴子,每人一头,另有三头驮行礼,还雇了一对猎人叔侄带路,避过开化场的驻军后离开吴越进入大宋境内。猎人把他们带到乐安河就回去了,说沿乐安河逆行北上就是婺源县城,不会再迷路。胡不归又赏了他们一张金票,让招财去雇了条船,把驴子寄存在船东家里,直接包船十天,让进宝操船,撑着竹竿慢悠悠的往上游驶去。

来到婺源县城,找了几处客栈都满了,只好投宿到北边的紫阳镇。客栈的伙计告诉他们,说婺源县城城小地狭,三面都是河,城里头多是官署和富人大宅,早就没地方了,这几年来婺源的商队都会在紫阳镇集散货物,紫阳镇才是乐安河边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还说紫阳镇里有个明经堂,是当年大唐太子在此隐居时建的,就坐落在镇子东北角的乐安河畔,是镇上最好的书院。

胡不归来了兴致,让招财塞给伙计一把钱。伙计大喜,告诉他们书院建于五十年前,最早不过草屋三间,免费教授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写字。真正让明经堂声名远播的是书院的创始人眉轩先生。相传眉轩先生曾考中明经科,因中原战乱不愿出仕而居乡教书,开办了明经堂。而他的另一重身份,正是大唐昭宗李晔的嫡子!因婺源地处偏远,眉轩先生得以平平安安的在乡间隐居,还出资为乡民在乐安河上修了一座桥,做了不少善事。乡民们为了纪念他,把那座桥起名为“太子桥”,他们可以去走走,沾一沾太子的福气。

“那位太子可还活着?”胡不归最喜欢这等奇闻轶事,那可是写话本子的绝佳素材。

“十多年前就去世啦,那时候我还小,好多人去送呢,就埋在考水村。”

“他可有后人?”

“有啊,现在明经堂教书的长安先生就是他儿子。”

长安先生,李长安,西北望长安,有点儿意思。胡不归又赏了他一把钱,让他带他们去明经堂看看。

俞章道:“喂,不帮我找老宅啦?”

胡不归道:“老宅又不会跑,急啥?先去看看这个长安先生,大唐皇孙啊,指不定还给我们封个官当当。”

俞章满身肥肉,走了一路累坏了,胡不归就没带他,让伙计带他和胡芷汀来看看。

玄武堂四人看到胡不归几个也吃了一惊,这小子怎么也来了?他身边那个厉害的老头子和大铲子、小和尚怎么不在,莫不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小娘子可是想念贫道了?贫道有空,不如再练练。”胖道士一脸猥琐的盯着胡芷汀,他最喜欢这等姿容俏丽、身段娇小的小娘了,修炼起来定是事半功倍。

“又胖又丑,还敢胡言乱语!”胡芷汀挡在胡不归身前,随时准备动手。

胡不归环顾四下,将形势了然于胸,最后望着布衣先生道:“长安先生?”

布衣先生微微欠身,算是承认。

胡不归望向玄武堂四人,再联系长安先生的身份,心中升起疑惑:若想叫大唐皇嗣绝后,晋、汉、周、宋四朝,有的是时间派人来灭口,为何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是赵光义那厮心胸狭窄一听到消息就等不及了,还是另有所图?就算长安先生是大唐皇嗣后人,他们一家几十年来老老实实在乡下教书、没有半点出山复国的意思,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本公子既然在场,就不能叫尔等伤害无辜。眼下怒长老和胡霆不在,十七叔也不知躲在哪里,单凭他跟胡芷汀两个是打不过他们的,得另想办法。

不想老妪看看胡长安,又看看胡不归,忽然来了一句:“你们都姓胡。”听着像是在问他们,偏偏又是肯定的语调。

胡不归和胡长安同是一惊:他也姓胡?

老妪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老翁和瘦和尚紧随其后。

剩下胖道士朝胡芷汀挑挑眉梢,丢下一句“小娘子贫道等你”也走了。

“就这么走了?”胡不归一头雾水。他跟胡芷汀两个,还不至于把玄武堂的四个高手吓跑吧?难道是自己长得太俊,叫他们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而遁走?嗯,一定是这样的。算了,原谅他们了。

“先生姓胡?”

“公子姓胡?”

胡不归和胡长安同时发问。问完一愣,很有默契的同是一笑。这一笑,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仿佛多年老友重相见,叫人心生暖意。

胡长安侧身,请胡不归入堂。

胡不归还礼,脱鞋,登堂,朝堂中供奉的老子、孔子、墨子画像三拜。

胡芷汀很自觉的守在堂外。

胡不归跪坐于西侧,胡长安跪坐于东侧。

胡不归道:“先圣三师,供奉墨子的,只此一家。”

胡长安道:“身居乡野,若无一技之长,只靠乡民接济,如何养活自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又如何教授弟子?明经堂虽读明经,却教不出那等五谷不分的废物来。”

胡不归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们挑水砍柴遛狗放羊编鞋补衣学习各种生活技能的日子来,顿时就觉明经堂很接地气,不是那种只教人读书做官的庸俗书院。“那几个人,不是好人。”

胡长安点头:“他们以为我是大唐皇嗣。”

胡不归好奇道:“那先生是也不是?”

胡长安道:“我姓胡,不姓李。”

胡不归心想当年把你爹救出来的人完全可以为了保护李唐血脉让你爹改姓更名。不过他不能这么说啊,毕竟只是第一次见面,对方还是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总不好上来就八卦人家的身世吧?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胡长安总是在胡不归关心的问题周围打转,每次都快聊到了,又云淡风轻的避开去。胡不归灵机一动,不聊你,可以聊我啊,你姓胡,我也姓胡,说不定说了我,你感同身受,自己就交待了。

“要说我爹啊,那可是我们胡家首屈一指的美男子。”胡不归一开口就后悔啦,在一个中年大叔面前说自己爹是美男子,感觉有点奇怪。

胡长安很有礼貌的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爷爷的儿子里头啊,我爹模样最俊,身子却最弱,没法像几个伯父那样去朝中当官,只好隐居山庄养病读书。”

“你爷爷有几个儿子?”胡长安忽然问道。

“四个。”胡不归不假思索道,“我爹最小,就我一个儿子。几个伯父就厉害了,儿子生一堆。从小我们兄弟出去打架就没吃过亏。新昌县里土豪恶霸见了我们都要绕着走。”

“新昌胡家?”胡长安眼神一颤,盯着胡不归,像是在他身上寻找什么。

“正是。”胡不归明知第一次见面不宜谈及过多族中之事,可不知为何他就是对眼前这位先生生不出太多戒心来。“要不是离得太远,还以为先生跟我姓出同源。”

“婺源与新昌亦不算太远。”胡长安道。

胡不归只当是客套话了。胡长安跟他们显宗一脉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隐宗二叔公胡庆以下,跟十七叔平辈的几个叔叔比他大不了几岁。看胡长安的年纪,怎么都四十开外了,若是亲戚,至少是跟二叔公平辈的,可先祖胡进思就三个儿子,他爷爷胡璟、二叔公胡庆,还有个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三叔公。想来这位胡先生只是凑巧同姓而已。而他的这个胡姓,极有可能是为了掩藏李唐皇嗣的身份而故意改的。改就改吧,偏偏改姓胡……胡不归觉得胡长安在知道他是新昌胡家人后眼神变得怪怪的,见他没有接着聊下去的意思,只好起身告辞。

胡长安把他们送到书院门口,欲言又止。

两人作别。

胡长安目送胡不归远去,一声轻叹,负手而回。

胡不归听到了这一声轻叹,心下疑窦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