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东塔中,胡不归觉得自己快被烤糊了。

塔外的火焰越烧越高,热浪带着浓烟席卷而上,透过外墙挤进塔身,时不时发出爆裂之声,叫人胆战心惊。胡不归没有坐以待毙,撕下两块布条,找到存水的陶缸,沾了水,一块蒙在自己口鼻上,另一块给老俞蒙上,绕着外窗跑了一圈,发现西北角的窗外火势稍弱,扭头对老俞道:“老俞,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总之我不能死,也不会看着你死。把衣服脱了,从那边下去。”

老俞没动,只道:“你自己走吧,东塔是我的心血,我平生所学本事都在这座塔上。塔造好,我心愿已了;塔没了,我亦无可留恋。”

胡不归指着他道:“我说你们做木匠的脑袋是不是木头做的?塔没了,再造一座就是;要钱,我给你;要人,我也给你。你没了,世人就看不到你造的宝塔,更不知道有你这么个牛逼的家伙能造宝塔。你一门手艺,一身本事,到哪里没有施展的机会,何必为了一座塔想不开?再说你还有儿子。俞章是胖点儿,可你不能因为嫌他胖就自寻短见啊!你先出去,拿着鞭子天天盯着他练功,他要不瘦下来,你就揍他。我看俞章不笨,也有胆量,敢一个人挡住几百人。他说他的本事不及你十一,你要死了,他还是个半吊子,你们俞家的本事岂不是要失传?老俞,俞叔,俞师傅,你听我一句,走吧!留得有用之身,方可东山再起。”

老俞低下头,似有所动。

胡不归趁热打铁,把他拉起来道:“走走走,别磨蹭了,火烧眉毛,再迟就走不掉了。”

“等等。”老俞突然拉住他,从身后解下一个包裹来。

胡不归反应极快,道:“我不要,有传家宝你亲手给你儿子。”

老俞道:“小胡啊……”

胡不归:“……”

老俞道:“你古道热肠,心地不坏,是个好孩子。”

胡不归心道本公子的好名声可不是吹的。

老俞道:“东海盟不但要塔里的宝物,还想抓我。”

胡不归道:“不是四明帮吗?怎么又冒出来个东海盟?”

老俞道:“四明帮不过是给东海盟打下手的,那两个能打的上君,都是东海盟的人。他们看中老夫一身本事,想出重金挖老夫过去。老夫自由惯了,不愿去,他们就来抢人。”

胡不归点头,像老俞这样的大匠师到哪都是宝贝,不过也有风险,一旦给皇家权贵造了什么隐秘之地,指不定事后就被灭口了。

老俞道:“你说得没错,我俞家的本事,不能在我这里断了。你可知我俞家祖上何人?”

胡不归道:“鲁班,缺一门?”

老俞摇头:“墨家。”

胡不归一惊,墨家,一千多年前的学派,不想竟还有传人。

老俞道:“墨家一门,从未断绝。我俞家也只是流传下来的其中一支罢了。其余旁支散落各地,各有所长。但有一点,墨门子弟,不事权贵。”

胡不归道:“东海盟不是皇亲国戚吧?”

老俞道:“可别小看了东海盟,北到辽东,南到南洋,沿海之地,都有东海盟的人出没。东海盟的根基在江南国,就连几十年前建国的高丽,也是东海盟暗中资助的。被东海盟盯上,老夫就只剩以死明志一条路了。”

胡不归道:“有我在,断不能叫他们得逞了!”

老俞道:“就算出去,我迟早都会落在东海盟的人手里;我可以死,但俞家的绝学断不能叫他们得了去。”老俞将包裹往胡不归手里一放,道,“这三卷《木经》是我几十年经验所得,第一卷讲木工技法,第二卷讲宫观营造,第三卷讲机关之术。你拿着它,找到俞章,跟他去婺源老宅。”

胡不归手捧包裹,沉甸甸的甚是压手。

老俞道:“装《木经》的是我亲手设计的机关盒子,水火不侵,刀斧难破,打开盒子的线索就在老宅。若有人强行打开,盒子里头的机关就会将经书毁去。”

胡不归叹服,将包裹往背上一挂,扎紧,道:“那我就替你保管一阵。”

塔中烟熏火燎,俞章咳嗽两声,道:“那边的火起来了,去看看哪边火小。”

胡不归提着伞剑跑到另一扇窗前,招呼道:“老俞,风向变了,这边火小,快把衣服脱了扎成条,我们从这下去。”

“好!”老俞应道,开始脱衣服。

胡不归脱下外袍,看看下摆上的诗文,心疼道:“半月悠悠在广陵,何楼何塔不同登。共怜筋力犹堪在,上到栖灵第九层。袍子啊袍子,今日你救我一命,来日我定给你重塑金身。”说完,咬牙将袍子扯开,前后扎紧,连成长条。他的计划是从四层的窗户出去,把布条从还没被烧到的三层瓦面上坠下,只要能坠到二层瓦面,他就有把握跳下去活命。至于会不会被火苗烧到,那就只能看运气,拼人品了。

俞章把另一股布条递给他。

胡不归接过,跃上窗台道:“老俞你抓住那头,我顺着出去看看下面的火势。”

老俞点头,将布条一头缠在腰上,双手抓紧,把伞剑递给他:“拿着,防火。”

胡不归接过,探出窗外,立刻被滚滚浓烟熏得口鼻流涕,勉强适应后才睁开眼,朝外侧滑去。

老俞站在窗前,看着他滑向三层瓦面外沿,说了句“抱歉了”,手一松,布条便在胡不归的坠拉下快速朝外抽去。

胡不归只觉身子突然下坠,扭头望去,窗口空空如也,老俞已然不见。而他则从四层迅速滑到三层,身下便是滚滚热浪。

“老俞你个混蛋,害死我也!”胡不归心下大骂,情急之下本能的伸脚在三层外面外沿上一蹬,整个人便朝空中倒飞出去。

塔下有人惊呼。

胡芷汀瞪大了眼,塔上掉下来的正是她的不归哥哥!

十七叔动作最快,拔腿就朝胡不归有可能着地的方向冲去。

净照张大了嘴,胡不归啊胡不归,那么高跳下来,要是摔成肉饼肉泥,可叫我如何给你超度……

天香上君浑不在意,不管是那小白脸还是老俞,死了便死了,死了也能交差;至于宝物,等火灭了再找不迟。

李公子看过去,却见掉下来的那人身上突然炸开一朵蘑菇,紧跟着在空中一滞,下坠变缓,摇摇晃晃的穿过火焰,朝塔台外缘飘去。

“十七叔,我在这!”胡不归在空中大喊。多亏了老俞造的这把伞剑,否则必定先烤熟,再摔成一堆烂肉,连个全尸都没,死后还要被人嫌弃,真真是惨绝人寰。现在好了,衣服破了不要紧,屁股被烤几下也不要紧,回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乐天公子。

洋洋得意之际,胡不归忽觉眼前一亮,那人,那马,那气势,那姿容,居,居,居,居然是他!不对,不行,人靠衣装马靠鞍,决计不能叫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十七叔,去那边接我!”胡不归大叫,手脚并用,想避开那人的视线。

十七叔一愣,没动。

两人错身。

胡不归直接从十七叔面前划过,在不远处着陆,踉踉跄跄就地一滚,没让自己受伤。

胡芷汀又惊又喜,小乌龟果然命大,这么大火没烧死,从塔上跳下来也没摔死。

十七叔看过去,却见胡不归躲在伞后,露出发髻和一只鞋来。

有李公子的人马在,东海盟的两位上君并未轻举妄动。

净照兴冲冲的跑过去,在伞面上拍了一记。胡不归没摔死,他也挺开心。

胡不归探出眉眼来,朝净照身后看去,见李公子正看过来,脖子一缩又躲到伞后。

“咋啦?”净照不明所以。

胡不归隔着伞面道:“他还有没有在看我?”

净照讶道:“谁呀?”

胡不归道:“他呀!”

净照道:“哪个他呀?好多人在看你,想看看你有没有摔死摔残。”

胡不归郁结道:“骑白马的那个……”

净照了然,扭头,道:“没看了,在看塔里还有没有人出来。”

胡不归松了口气,慢吞吞的从伞后面站起来,往身后一摸,包裹还在。

净照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原本英武俊俏风流倜傥的乐天公子,头发散乱,袍子没了,中衣和裤子被烧出好几个洞,满身烟尘不说,连靴子都露出脚趾了,好不狼狈。不过换做自己从那么高的塔上跳下来,没准比他更惨,便忍住没有嘲笑他,只说李公子跟东海盟和四明帮不是一路的,有他在,那两伙人不敢造次。

胡不归脑袋一歪再看过去,忽地一声低呼,再次躲到伞后。

净照道:“又怎么了?”

胡不归惊慌道:“他他他,又在看我。”

净照纳闷道:“看一下怎么了?”

胡不归别扭道:“看不得。”

净照道:“怕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胡不归道:“你才丑!喂,有没有多余的鞋子,给双来救急啊!”

净照在腰后一摸,还真变出一双僧鞋来,递过去道:“五十贯一双,概不赊账。”

胡不归一把夺过,道:“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和尚!”

净照伸手道:“不要便还我。”

胡不归立刻换上,用衣服布条将露出来的皮肉挡住,又理了理头发,才小心翼翼的从伞后站起来。

十七叔从死人身上扒了件衣服丢过来。

胡不归接过,死人事小,走光事大,捏着鼻子披上。

天香上君双手持鞭,缓步走来,打量着胡不归道:“这么大的火都烧不死你,胡公子还真是命大。东西拿到了吗?”

胡不归道:“东西就在顶层,你要,大可自己上去拿。”

天香上君道:“那俞绍呢?”

原来老俞叫俞绍。胡不归心道。“也在塔里。”

天香上君道:“为何没把他带出来?”

胡不归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俞大匠看你们一把火把他的心血烧了,早已心存死志。人在塔在,塔毁人亡。我劝不动,也救不了。要说你们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我人都进去了,多给我些时间,我就能劝他出来,到时候你再派人进去寻宝;你们倒好,我前脚进去,你们后脚放火。要说四明帮的人蠢也就罢了,你身为上君,人也不丑,怎就跟着犯迷糊?还有,这把火是谁放的?站出来!”

吴成吓得一个哆嗦,小白脸、丑和尚、大铁铲,三个都不好惹,他哪敢出头。

天香上君微微一笑,道:“东西没拿到,人也没带出来,想必你是不想要你的小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