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阵子

越州城,百花楼中,人声鼎沸。有着江南第一说书人之称的吴铁嘴正在大堂戏台之上绘声绘色的讲述前朝故事:“话说那三晋之地,那可是人杰地灵、豪杰辈出。晋王李克用麾下十三太保,个个骁勇善战。李从珂的养父、后唐庄宗李嗣源位列十三太保之首,麾下左右两员骁将,便是李从珂和石敬瑭。李从珂和石敬瑭都是战功赫赫,谁都不服谁。李从珂当了皇帝,当然不放心石敬瑭,就想把他调离三晋。三晋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大唐龙兴之地。石敬瑭一代枭雄,岂会心甘情愿的被调离这风水宝地?他见李从珂派大军前来讨伐,当下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你对我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一边说李从珂的皇位得位不正,一边修书一封,索性向契丹称臣,说只要你们契丹帮我从李从珂那小子手里抢到皇位,我不但叫你干爹,还会把燕云十六州之地双手奉上。”

话到此处,台下已是嘘声一片。倒不是嘘吴铁嘴讲得不好,而是嘘那石敬瑭献媚异族、割地求荣。

吴铁嘴将场面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待众人嘘完一阵,方才一拍醒木,继续道:“更可恨的是那些藩镇,眼看着石敬瑭带契丹人南下,一个个为求自保闭城不出,叫石敬瑭带着契丹大军一路杀到洛阳城下。李从珂端的是一条好汉,眼看大势已去,就把曹太后、刘皇后和太子等人都叫来,怀里抱着传国玉玺,跑到玄武楼上,说我李从珂守国无能,然这传国玉玺乃汉家江山至宝,断不能落入鞑虏之手,说完带着全家人举火自焚,尸骨无存。李从珂死后,石敬瑭称帝。可他这个皇帝当得是名不正言不顺,人人唾骂。这第一条,便是他认贼作父,那燕云十六州至今还在契丹手里,是为中原大患;这第二条,便是他虽当了皇帝,却没找到传国玉玺。此等皇帝,又有谁肯服他?短短两朝,就又被契丹人给灭了。”

“那传国玉玺现在何处?”台下有人大声问道。

吴铁嘴微微一笑,环顾堂下,又从二楼一溜排开的雅座隔间扫过,道:“欲知玉玺下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赏!”雅座之中,有人赐赏。

吴铁嘴利落下台。他在这百花楼中开坛说书,一来是看中此地客流旺、人气高,二来是探悉楼中多有达官贵人流连。越州是什么地方?吴越国仅次于都城杭州的繁盛之地。吴越十三州以钱塘江为界,江北为西府,都杭州;江南为东府,都越州。越州人杰地灵,民风开放,乃文人雅士云集之地,更不乏厌倦西府官场、主动躲过来享清福的有钱人。相比那点儿出场费,二楼赐下来的赏钱才是大头。至于为何要将李从珂火烧玄武楼这段,是因了几个月来江湖上都在传“传国玉玺在东南”的消息,大伙儿感兴趣什么,他就讲什么。那李从珂不过数十年前的故事,玉玺又是在他手里弄丢的,自然有大把人爱听。

甲字二号间中,两位年轻俊朗的公子面朝大堂、并排而坐。左首公子头顶玉冠、手摇折扇,一袭湖蓝长袍,贵气逼人,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戾气,意犹未尽道:“这吴铁嘴倒是有几分胆量,敢拿玉玺来说书。”

右首白袍公子面若冠玉,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风流洒脱,笑道:“二郎你有所不知,这些跑江湖的最能把握市井人心,人们好哪口,他们就编哪口。我看这档子事就是他瞎编的,无他,多赚几个钱尔。”

二郎道:“你倒是促狭。殊不知众口铄金,话说的人多了,有人便信以为真。”

白袍公子道:“二郎你是来散心的,何必惦念那些不开心的事。”说着递上一盏黄酒,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郎接过酒盏,浅尝即止,道:“也就是你敢跟我这般说话。”

白袍公子对饮半盏,道:“唯我能知二郎忧愁。”说完朝一直等在隔间中的两个歌姬打了个手势。两个歌姬怀抱琵琶,皆是二八年华、青春美貌,美目自始至终不离这两位翩翩佳公子。她们自幼被卖到坊间,虽衣食无忧,还习得诗词曲乐,可这百花楼毕竟是吃青春饭的地方,觅得佳音青睐,赎身恢复自由,便是她们最大的希望。眼前这两位公子一看便是富贵出身,更难得姿容俊美,两人芳心跃跃,只盼能一展才艺,叫二位公子心动。

琵琶声动,一女唱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蓝袍公子微微蹙眉。

白袍公子沉醉其间。

二女察言观色,便知这蓝袍公子颇多心事,触景生情了。

一曲罢,白袍公子连连鼓掌,道:“江南国主有此词作数首流传于世,便不枉人间走上一回。”

江南国主,便是李煜。歌姬所唱,正是李煜在汴梁所做《破阵子》。此首词作一经传开,便风靡大江南北,教坊酒楼莫不传唱。

唱词之女见他喜欢,正要换另一曲,忽听外间有人喊道:“甲字十号间李公子,赏金十两!”

全场大哗。

百花楼的一大特色,就是会把赏赐最多的客人给唱响出来,一来是让赏了钱帛的客人觉得有面子,二来也好刺激旁人客人出更多的钱。这赏下来的钱帛,百花楼自有抽成。金银虽不常用,折合成铜钱也有足足十二贯,端的是大手笔。

二郎眉角一挑,说这越州城中倒是不缺一掷千金之人。

白袍公子看他神色,就知道二郎起了好胜之心,便招招手唤来常随,吩咐道:“去,再加一贯。”

那常随也是个少年,生得精瘦机灵,立刻领会到自家公子的意思,“噔噔噔”跑出去。很快,大堂中又响起喊声:“甲字二号间胡公子,赏金十两——又一贯!”

堂下先是一冷,随即轰然。那李公子一出手就是十两黄金,等值于一百二十贯钱。一百二十贯钱对有钱人家来说不算多,他们出门花钱一般是用绢帛,两三个仆人捧着价值数百贯的绢帛招摇过市,那叫一个气派。可黄金不同,黄金极少在市面上流通,一般是朝廷赏赐或是大宗交易的定金使用;能直接拿黄金出来打赏之人,不但有钱,还有身份。此等有身份的人,一般都有来头,所以十两黄金一出,堂中那些个更有钱的主也不叫了。谁曾想竟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跟着出价,还只多一贯,摆明了就是要较劲。来百花楼的哪个不图个热闹,有人较劲,大伙儿自然跟着起哄。

二郎面有得色。他身份特殊,不便亲自下场,有白袍公子出手,他就能安然看戏。白袍公子道:“等着吧,那边还会再加。”

果然,没过多久,堂下又是一声唱喝:“甲字十号李公子,黄金十五两!”

堂下哗然。还端的是大手笔啊!十五两黄金,那就是一百八十贯。

二郎望向白袍公子。

白袍公子朝常随少年伸出两根手指。

常随少年朝白袍公子眨眨眼,确认无误后才跑了。

很快,堂中又喊:“甲字二号间胡公子,二百贯!”

堂下轰然。

二百贯的打赏,除去给百花楼的抽成,也足够那说书的在越州城中买一处三进的大宅,买上十来个仆人,舒舒服服的过上一年了。

二郎朝白袍公子一笑,道:“八郎好大的气派。”

八郎道:“难得给二郎做东,岂能叫旁人抢了风头。”

二郎却道:“这百花楼一天的流水,能抵得上一个县一月的赋税了。”

八郎心下一惊,心想这二郎不会是要杀鸡取卵吧?吴越重商,商人在吴越可不像在中原那般低人一等,甚至还能在战时花钱捐个官做,尽管只是虚衔,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儿。

思量间,又听堂下叫道:“甲字十号间李公子,黄金二十两!”

黄金二十两,整整二百四十贯,只为打赏一个说书的。

八郎还要再出价,被二郎喊住,道:“且去看看那位李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八郎知道二郎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他倒不心疼这几百贯钱。他家有钱,他每个月的零花钱就有三百贯,还不算名下几个庄子的出产。他只是不想叫二郎觉得扫兴。像他们这等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钱财根本不放在眼里,出来玩,图得就是个尽兴。见二郎无意再争,八郎说了声我去探上一探,便闪身走出隔间。

堂中,唱台的见无人再出价,便吩咐一从仆从撤去说书台,换伶人登场。楼上楼下的宾客们纷纷朝位于正面最边角的十号隔间看去,想看看这位出手阔绰的李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