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江南

大宋太平兴国二年秋,汴梁城郊。

绿树掩映下一座偌大庄园。

庄中书斋,有人吟诵:“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大宋陇西郡公李煜一袭素袍,清瘦俊逸,执笔临窗。两年国破家亡,李煜被送到汴梁,被太祖皇帝封为“违命侯”,当家天子赵光义即位后给他升了一级,封为陇西郡公。

岁月涤人心。李煜本就是美男子,当年与大周后出游,每回都引得金陵全城轰动,贵人平民争相围观,而今远离尘嚣国事二载,每日里粗茶淡饭,日出读书,日落歇息,让不惑之年的李煜身体康健,更显儒雅从容。

李煜是雅士,治国庸碌,可他并不傻。他知道大宋皇帝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一个亡国之君该怎样表现。大宋太祖皇帝一代雄主、光明磊落,他活着的时候,李煜并不担心一家人的安危。连南汉刘鋹这等荒**无道之主都能得到善待,更何况他这个低眉恭顺之人?可当今官家跟他兄弟不同。赵光义人称“潜龙”。潜龙者,喜阴善蛰。与太祖皇帝相比,他心思细腻,也更不好伺候。几番挖苦嘲弄,他忍了;招他与刘鋹去见契丹使臣,明为礼遇,实则羞辱,他忍了;小周后多次进宫,数日才放回,他也忍了。他必须用忍辱偷生,来换取赵光义的一丝宽容。

四十而不惑。不惑者,七情六欲,皆无所欲。

偶有情致,思虑所及,便提笔挥就一首。

至于你们看后如何想,便由得你们了。

除了……

“作词作词,除了作词,你还会做什么?”身后传来小周后的声音。

李煜心中暗叹,当初温婉可人的小女子,怎会变成这般?

小周后惯来一袭碧衣,只是奢华不再、妆饰简约。她依旧很美,不然当年李煜也不会在大周后病重时把持不住。要知道那时她可只有十四岁啊,就已让六宫粉黛无颜色。十四年过去了,当初含苞待放任君采劼的小娇娘,已然盛放多时。

“就不能让官家放我们离开?”小周后一心想着的就是离开汴梁,离开那个高高在上、让人憎恶的衣冠禽兽。

李煜摇头。她怨,她念,他都知道,可他无能为力。为了家族和子孙,他不可能去违逆皇帝的意思。你说我无用,那便无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至于他想要的那件东西,找不到,兴许才是最好的局面。

就在李煜写下半个月来唯一一首新词时,快马三骑沿土路飞驰而至,在庄园前的岔道口停下。大树下闪出两个农夫打扮的精壮汉子来,手持棒叉,挡在路中。

“今日可有新作?”马上为首之人锦袍纱冠、白面无须、嗓音沙哑,居高临下,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架势。

精壮汉子并不怵他,只道:“未有新作。”

为首之人道:“既无新作,我便亲自去催一催。”

精壮汉子道:“我等奉命守护,那位但有新作,自会有人交于我等,等闲不得叨扰陇西郡公一家。”

“大胆!”为首之人嗓音变得尖利,“宫里已经等了多日,特命本使前来催促!”

精壮汉子硬邦邦道:“职责所在,还请中使在此等候。”

中使,便是宫中来人,皇帝近臣。而他们奉命看护的陇西郡公,正是李煜。太祖皇帝倒不怕李煜一大家子逃跑,将他们安置在汴梁城郊这处景致宜人的庄子里,派了卫士暗中看护。赵光义即位后对李煜一家子更为关注,时不时派中使前来探视,或请他进宫,或请小周后进宫。

中使奉命而来,自然不能空手而回,正要发作,忽听前方庄子里一片喧哗。

“有刺客!”精壮汉子反应极快,转身就朝庄子奔去,同时吹响铜哨,放出警报。

“刺客?”中使大惊,陇西郡公李煜可是官家时常惦记着的人物,他若有个闪失,自己少不了担上干系,本想跟过去,转念一想,若那刺客被擒,自然是护卫的干系;若突围跑出来,他们正好守株待兔、抓个正着,便生生收住脚步。

书斋里,两个闻声冲进来护主的护卫被个梁上君子击倒,口喷鲜血。

小周后吓呆了,跌坐在软榻上。

皇帝他,要来杀他们了吗?

李煜没动。一支笔悬在半空,一张纸点在指下。皇帝要杀他们,断不会是这等粗暴套路。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足矣。何须派杀手刺客。

来者重创护卫,头戴面具,手持短刀,狰狞可怖。

侍女书童倒在外间,战战兢兢,不敢靠近。

“拿来。”杀手抬起另一只手,透过面具,目光冰冷。

“保护郡公!”有庄内护卫闻讯赶来。庄子很大,庄丁护卫散落各处,一时间难以集结。

杀手从容不迫,三两招就将他们击倒,重新抬手,道:“拿来。”

李煜从容而立,道:“此间贫,无金银。”

杀手道:“不要金银。”

李煜道:“亦无珠玉。”

小周后简直要疯了,人都杀到面前了,还在那不慌不忙。

杀手道:“新词,拿来。”

李煜恍然,放下笔。

杀手微微侧身,伸出去的手竟有些颤抖——他在庄上潜伏多日,吃尽苦头,但见李煜反反复复画同一个美人,却从未填词;昨晚他见天有异象,便赌李煜今天会有灵感,天没亮就不吃不喝趴在房梁上,终于盼到他提笔填词,真真是苍天有眼,不枉他受罪多时,从梁上扑下来抢夺时还闪了一下。

李煜双手捏起那张写有新词、墨迹初干的宣纸,递到他面前道:“一首词罢了,你要,给你便是,何须伤人性命。”

杀手一眼扫过,简简单单的两行字,笔法清隽。大家真迹,名不虚传。他收刀,从身后解下一支竹筒,拧开。

李煜将纸卷起,放入筒中。

杀手背上竹筒,转身要走。

“这位郎君。”李煜唤道。

小周后气得浑身颤抖。人都要走了,你喊他作甚!

杀手一愣,郎君,听起来咋这么变扭?转身,再看李煜,端得是美男子一枚,名不虚传。

李煜道:“我这里客人少,更少有为了要一首词专程跑来打打杀杀的。你难得来一趟,要词,我这里还有不少,你且一看。”说完,径直走到墙边书柜旁,打开,露出满满当当的一柜子诗词画卷来。

小周后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杀手也懵了,李煜是被关傻了吗?

李煜道:“可惜你来迟了,正本都被官家要走了,这里的都是副本,你拿去,纵是不看,也好卖几个钱,也省得靠杀人越货来营生。”

杀手狠狠吐了一口气,只觉面具里都是潮乎乎的,转身就走。

又有护卫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不乏高手,庄子里一阵鸡飞狗跳,一刻钟后方才平歇。有人过来向李煜请安。

那位中使是第二拨。他们没堵着杀手,只好进来看看。

“郡公无恙,本使便放心了。”中使假惺惺道。

“中使是来要新词的吧?”李煜当面揭穿他。

中使勉强笑道:“既有新词,不如由本使呈给官家。”

“被拿走了。”李煜道。

“被……拿走了?”中使身子一晃,险些跌倒。

“正是,本公给他的。不给他,便要伤本公性命。本公想,新词身外之物,去了一首还能再写,若是丢了性命,中使如何去给官家复命?故忍痛割爱,还望中使体恤。”李煜不慌不忙道。

中使被噎死。本公,还给他的,你倒是心大。想了想道:“不知郡公能否再默写一份,本使也好回去复命。”

“忘了。”李煜道。

中使简直要抓狂。

李煜一本正经道:“中使有所不知,吟诗作赋,填词作曲,皆靠灵悟。灵心所至,明悟所开,提笔可一挥而就;反之,三年不出一文。中使来前,本公灵悟顿开,方填词一首,妙手偶得。而今看这院中,满地血腥杀伐之气,哪里还有心思再写东西;就是写过的,也被那杀手惊得统统忘掉,片字不存。”

“片字不存?!”中使心想不就是让你默写一遍吗?你给本使东拉西扯一通,官家问起来,叫我如何交差?心下恼火,奈何李煜简在帝心,又是堂堂郡公,当面不好发作,只好威胁道,“本使会如实回禀官家。”

李煜道:“本公拳脚不济,未能留下那位梁上君子。中使若是带来高手,当可速去追他。”

中使道:“此事本使自会安排。”说完连车马费都懒得讨要,抬脚就走。

李煜看他气鼓鼓的远去,不忘叮嘱道:“中使千万当心,真迹只那一份,切莫叫他给毁了!”

两刻钟后,垂拱殿中。

中使伏在玉阶前,将庄中发生的事情和李煜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一遍。

赵光义面朝屏风,负手而立。巨大的屏风上画着山河一统图。大宋江山,雄踞中原,偏偏东缺一块,北少一片,上头还有个辽国压着,叫他好不心塞。兄长雄才伟略、南征北战,一统中原,可惜天不假年,未完成天下一统的宏愿。

“大哥,你未完成的两大心愿,就由我来继续。”赵光义心道。赵匡胤最大的遗憾,其一是来不及**平天下。河东的北汉有契丹人支持,暂时动它不得,那就继续沿用先南后北的国策,把南方几个小国给平了。放眼南方,余者皆是蝼蚁,唯有吴越,最为狡猾。占着两浙膏腴之地,不称帝、只称王,无年号、不铸钱,事中原如父兄,恭顺之极。当朕不晓得你们钱家的小心思吗?割据,偏安,继续当你的太平国王。以为送点儿财货珠宝朕就不忍心对你们动手了。殊不知朕定年号太平兴国,就是要把你们这些草头小王一个个给扫平了,兴我大宋国运!

其二,便是未能寻得后唐时失踪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得之为正统。

不得呢?

赵光义比他哥更想得到传国玉玺。

因为有人觉得他的皇帝位子是从侄子手里抢来的。抢,哼哼,换个人来抢试试?这叫天命所归!只消平了吴越、福建,灭了北汉,赶跑契丹,再拿到传国玉玺,谁会再说朕得位不正?谁敢再说?

吴越、福建、北汉,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就连契丹也早晚要收拾。玉玺,他更是志在必得。而玉玺的线索……

他转身,盯着玉阶下的中使。

中使仿佛感受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瑟瑟发抖。

“朕要的,不是废物。”

“臣知罪,臣愿将功折罪,为陛下追回新词!”

“多带几个玄武堂的人去,不论哪里都要给朕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