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宋金困境

诸强盗,不得财徒二年,一尺徒三年,二匹加一等,十匹及伤人者绞,杀人者斩。其持仗者,虽不得财,流三千里,五匹绞,伤人者斩。——《宋刑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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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普安王府花园。

普安王赵瑷站在长廊上,长廊上方挂着几十个鸽笼,只有一个鸽笼里没有鸽子。

赵瑷数着鸽笼里的信鸽:“一、二、三……少了一只。”

史浩走过来:“殿下。”

赵瑷抓了一把谷粒,耐心地喂着鸽子:“史浩老师,你看我养的这些信鸽怎么样?这些鸽子是我找龙虎山的道士开过光的,如果鸽子全在我的手里,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康庄大道。少一只,就有出事的危险,如果这几十只鸽子都少了,我指不定遇到什么大事呢。你看,现在就缺一只啊!”

史浩:“是去了溪洞的那只没回来吗?”

赵瑷:“两天不到了……两天之后,我可爱的鸽子们如果没有全在的话,老师离朝前往溪洞就会成为一个定局。宋青玉到底能不能解决溪洞的案件?”

史浩轻松地说道:“殿下放心,我这个学生绝对没有问题。不过……以他的性格,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把案子解开的。因为他觉得,只有在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出手逆转局面,才能显示自己力挽狂澜的能力。”

赵瑷被逗笑了:“这么说来,宋青玉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喽?”

史浩:“谈不上有趣,他只是一个怪人而已。”

赵瑷:“能入老师法眼的人,必定是有过人之处。老师相信他的能力,我就相信他的能力。我这些天打听过他,他的名声着实不错。不畏权贵,执法如山,洗雪了诸多冤案,俨然再世包龙图一般。但是,作为他的老师我的家臣,老师您却从来没有向我举荐过他。这是为什么?”

史浩很平静地说道:“回殿下,宋青玉闲云野鹤不慕名利,懒散惯了,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赵瑷略有不悦:“老师!现在大宋看上去一副太平景象,但实际上只是勉强在靖康之耻后重新立稳脚步。这样的背景之下,小王不会允许朝内的臣子成为闲云野鹤!只要是人才,多少小王都不嫌多。如果宋青玉真得顺利解决溪洞的案件,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小王自然会重用他,让他和闲云野鹤的生活彻底诀别。”

史浩的身形微微一颤:“重用他?”

赵瑷:“对,重用他。我听说宋青玉在做御史时上书参过秦桧,呵呵,御史参宰相,这份胆量我很欣赏。我很早就想找一个信得过的大臣去查秦桧,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不是能力不够就是害怕秦桧。宋青玉,也许能完成这个任务。”

不料,史浩立刻说道:“殿下!请三思!”

赵瑷用一个略感奇怪的语气问道:“宋青玉作为老师的学生,老师不希望看到他为我效力吗?”

史浩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您刚才问老臣,为何不向您举荐宋青玉,老臣说是不想打扰宋青玉闲云野鹤的生活……确实是有这个原因。但更多的是,宋青玉这个人,性格太过古怪,很难控制,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这样啊,难怪在万般无奈之下,老师才启用他代替您去溪洞查案呢。”赵瑷并没有感到惊讶。他转过身,轻笑一下,很从容地问史浩:“那么……他到底是怎么一个古怪法,又怎么难控制呢?”

“这……”史浩欣慰地笑了一下,在心里自言自语:“呵呵,被自己的学生算计了呢……对于宋青玉的能力,我在普安王面前一直称赞不已,但是,这么多年从没举荐过他,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把宋青玉拉入了我们的阵营,这一点确实奇怪。普安王得知我启用了宋青玉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他一直没询问过我。”

“殿下,您对宋青玉知道多少了?”史浩反将普安王一军,说道。

赵瑷抬起头,伸手拨弄了一下笼子里的鸽子。鸽子并不怕人,相反,还很调皮的啄着赵瑷的手指。

“什么都瞒不过老师啊!我调查了一下,宋青玉性格孤僻,没有朋友。他任职大理寺,查过案子很多,其中不乏错综复杂的疑难杂案。不过,我对这些案子不是很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个没有什么难度的小案。我猜测,老师认为宋青玉不能重用,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然而,我打算重用宋青玉,也是这个案子。”

史浩低声问道:“是不是两个强盗的案子?”

“正是!”赵瑷的身体没有动,和刚才的动作一模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鸽笼里的鸽子却像感觉到危险一样,害怕地在鸽笼里扑腾起来……

“史浩老师,那个案子,小王看得是卷宗,最后的结果是两个犯人互相供出了对方结案。但是,卷宗里却没有记录宋青玉是怎样让两个犯人互相供出的对方的。小王很好奇,想从老师您这里了解一下,宋青玉是使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不好记录在卷宗里吗?”

史浩严肃地说道:“那个案子很普通,但是……宋青玉审案的过程,却体现出了他性格的缺陷!”

赵瑷找了一个石凳坐下,静静地听着史浩的讲述。

“一年前,宋青玉查一个大户人家被劫的案件,犯人是临安城外的两名赌徒,他们终日游手好闲,输光了全部家产之后就去抢。他们蒙面持刀进入一户人家,抢了钱,抢的钱大致相当于一匹绢布。没有人命,只是被抢者身上有一点擦伤,是被赌徒踢到在地时留下的。”

“整个罪行的过程简单粗暴,没有什么像样的计划。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最棘手的案件就是这种案件。越是复杂的计划越容易出错,越容易留下线索;反之,越简单的计划犯下的错误就越少,留下的线索也就越少。宋青玉抓到了两个赌徒,却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两个人的罪行。”

说道这里,史浩缓了一下,说道:“殿下,您觉得宋青玉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查明这件案件。”

赵瑷想了一下,说道:“第一,继续加派人手查找证据。越是简单的计划,犯人犯下的错误就越少,这话不假。但是,犯下的错误少,不代表不会犯下错误。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无缺的罪行,只要有人犯下罪行,他就一定会留下线索。”

“第二,官断十条路,用得最广的一条路就是打。没有证据不要紧,对两个犯人用刑。”赵瑷继续说道:“只不过,这个故事里,宋青玉不可能采用了我说的这两条。如果他走了以上的两条路,这个故事也就没有讲出来的必要了。再者说,审案对犯人用刑什么的很正常。问题是,他让两个犯人互相招供,审案过程的记录却闪烁其词,是用了不被允许的外五刑吗?”

史浩点点头,说道:“不,宋青玉没有用刑,只是跟两个犯人分别进行了一次谈话。”

赵瑷愣了一下,说道:“不可能吧,这……有点太简单了吧,两个人咬紧牙关就是不招,宋青玉有什么办法。”

史浩:“看似简单,但其实并不简单。宋青玉对两名犯人,施加了极大的压力,两个人的挣扎和痛苦,并不比挨板子轻松多少。”

赵瑷轻蔑的语气:“他是怎么做的?他把一个犯人押在屏风后面,在他手心上写了一个银字。然后,在大堂上审另一个犯人,说你同伙都招了,你还不招。然后他隔着屏风大声问屏风后的犯人,‘银’字在你手上吗?回答一定是,在!堂上的犯人,一听,哎呀,他真招了,那我也招吧。千万别告诉我他是这么做的。”

史浩苦笑一下,说道:“两个犯人很……‘精明’!这样的手段他们不会上当。宋青玉说……他要给两名犯人世上最宝贵的公平,让他们自己选择。并且,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做出自己的选择。”

宋青玉是这样做的,让两名犯人亲眼看一下被抢者的擦伤。告诉犯人,擦伤也是伤,官老爷就照着伤人处理,他们有什么办法?不过,一点擦伤就要他们命有点太过分了,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第一,两个犯人分别关入不同的牢房,不让他们互相交流。第二,在把他们关入牢房那天,分别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都选择了拒不认罪,宋青玉也没有什么办法,关他们三个月就放他们出去,并给他们每人一百两雪花纹银作为赔礼。第二,如果一人供出对方,这个人算立功,立即获释,同样奖赏一百两雪花纹银。而拒不合作者,处以死刑。在关押他们的三个月内,随时可以向宋青玉供出自己的同伴。第三,两个人都供出了对方,都算是立功,但那样的话两个人的罪行就证据确凿了。不过,可以看在两个人认罪伏法的态度上从宽处理,免除死刑,改为流三千里。

赵瑷听完宋青玉的方法,紧皱眉头:“这……这个手段,也没有什么惊艳的地方嘛。”

史浩问赵瑷:“殿下,您觉得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样的?”

“如我之前所说,两个人都拒不认罪,他们只要撑过三个月就可以被释放出去,并且各得一百两雪花纹银。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赵瑷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宋青玉对两个犯人的政策,忽然……他冷声地自言自语道:“不,他们被流三千里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史浩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

确实,看上去两个犯人都不招供,会获得无罪释放和优厚奖励。但事实上,这却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们不确定自己的同伴是会怎么做!

我们用甲乙来称呼这两个犯人吧,首先,站在甲的立场上,他会怎么想?

甲:“我现在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把我供出来了,所以,我要分情况来看。首先,是他供出我的情况。他供出我而我没供出他,结果是我被处死。我也供出他,结果是我们都被流三千里。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必须也供出他,才能把我的死亡减轻到流放,捡回一条命。在他供出我的假设下,是我也供出他才好。下面,是他没有供出我的假设。他没供出我,我也没供出他,三个月后我们会被同时释放。他没供出我,我却供出了他,我自己当场释放。”

同理,乙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这里甲乙两个人,每个人都有供出对方或拒不认罪两种选择,一共出现四种情况。在认为对方供出自己的假设下,只能供出对方才对自己有利。而在认为对方没供出自己的假设下,供出对方还是对自己有利的。因为在这里,供出对方能少蹲三个月的大牢。所以,综合考虑下,供出对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瑷用一种很古怪的语气自言自语:“两个犯人都不考虑友情,单纯计算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选择供出对方。很讽刺对吧,在宋青玉给出的条件之中,绝对的理性,利益的计算,反而成为了走向陷阱的催命符。这是一场两个犯人之间的博弈,而宋青玉则悠闲地座山观虎斗。两个犯人越是考虑得全面,就越是会造成一个‘双输的局面!’”

当然,两个犯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也可以成就一个双赢的局面。这种时候,宋青玉就得把两个犯下罪行的犯人无罪释放!而且,双赢的局面和双输的局面的可能性理论上是五五开。那么,他真得会这么做吗?答案是……双赢的局面,几乎不可能发生!

整理一下双赢的局面,你就会发现,宋青玉的条件下,双赢,需要怎样苛刻的条件。想要双赢,需要不顾自己的利益,完全为同伴的利益考虑。即使考虑到同伴会供出自己的情况下,依旧做出不招供的选择。你要清楚,做这个选择,要有为同伴去死的觉悟。同时,还要相信同伴也会够考虑到走向双赢的方法。最后,坚信自己的判断,只要有一丝犹豫,就不可能获得胜利。

为了自己的利益害别人,很容易做到。但是为了别人的利益牺牲自己,太难。两个整天游手好闲,输光了就抢劫的赌徒,让他们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不是不可能,一千次里也许有个一两次。

赵瑷想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史浩老师,您之前说,宋青玉的性格上有一些古怪。这哪里是古怪,简直是恶劣啊!他口口声声说给两个犯人公平,但是,那只是两个犯人之间的公平。事实是,在他这边,犯人的招供,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赵瑷缓缓站起,眼神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的神色:“他所做的事情,是大胆地利用两个犯人人性上的自私。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是……宋青玉,是比这两个犯人层次高了起码三层的赌徒!”

史浩这时并没有注意到赵瑷的变化:“赌徒……吗?如果仔细想一下的话,这个形容很贴切。以我对宋青玉的了解,在他眼里,所谓的查案,就是一场和犯人的游戏对决。从我在学堂教他的时候,他就有一个近乎病态的习惯。他和同窗下棋,他会多次放弃将死对手的机会,直到因为托大让自己陷入困局,然后,他再兴致满满地险中求胜。我们说得这个案子也是如此,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冒险,案子很简单,继续追查就可以了。这几年,他的这种性格,越发的变本加厉。他离开临安之前,我劝过他注意一下自己的这种习惯,问题应该不大。只是,溪洞的案子过后,老臣认为,还是不能再用宋青玉了。”

赵瑷扶着栏杆,背对着史浩,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到觉得他这种习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猫抓住老鼠之后,也是要耍一会再吃的。他出于自信,是有了一定的把握才做的。如果老师你是担心宋青玉这种喜欢险种求胜的性格会误事,才不敢用宋青玉的话,大可不必。”

这一点出乎了史浩的意料,他连忙说道:“殿下,这个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宋青玉对两个犯人开出那样的条件,让一对朋友互相出卖,太残忍了,两个犯人心中的折磨,比挨几十大板都痛苦。我们和秦桧党羽不一样,做事不能不择手啊!”

赵瑷很不同意:“老师这话说得不对,两个犯人抢了不少钱,也确实伤了人,严厉一点处死也不是不行。大宋的刑法有规定,其持仗者,虽不得财,流三千里,五匹绞,伤人者斩。宋青玉看被伤者只有一点擦伤,没处死他们,把他们流放,这还叫残忍?如果说性格倾向的话,老师您才应该反思一下,您有时候仁慈得过分!”

史浩:“可是……”

赵瑷一摆手:“小王已经确定了!宋青玉就是小王一直要寻找的那个人。暗中查找秦桧的罪行,协助小王扳倒秦桧这个奸相的重任,非他莫属!”

史浩还是认为不妥:“殿下,您高估宋青玉的能力了。”

赵瑷:“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之前还安慰小王,让小王相信宋青玉的能力,现在又说小王高估他的能力了。我知道,老师你就是无法接受宋青玉利用两名犯人自私自利的心理,让他们互相出卖供出对方的手段。认为这样的手段太残忍,觉得宋青玉不是什么好人。对不对?”

史浩:“倒也没有……”

赵瑷继续说道:“你见过执法如山,不畏权贵,洗雪冤案的坏人吗?他只是一个不喜欢墨守成规的人而已。现在朝中主战主和两派互不相认,陷入了一个微妙的僵局,而不走寻常路的宋青玉,是最有可能打破僵局的人!小王我愿意在他身上赌一下。”

史浩站在原地,不再言语,他知道,普安王赵瑷已经认定要让宋青玉去查秦桧的污点了。

赵瑷负手而立,极目远眺,望着金邦的方向,喉咙之间,是一种无法压制住的狂热:“史浩老师啊!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宋青玉案子里那两个赌徒的关系,两个赌徒的困境,就是我们和秦桧之间关系,宋和金之间的困境。这些年来,我们都只想着如何在双方的博弈之中为自己取得最大的利益,结果恰恰是走向了一个双输的局面!而多年的积怨,让我们无法完成真正的握手言和,走向双赢。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倒是从宋青玉身上得到了启发……”

史浩看着赵瑷的背影,感觉赵瑷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学生,而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郡王。长廊之上的几十只白鸽,躁动起来,不住地扇动翅膀,想要冲出鸽笼一样……

“普安王,您的意思是……”

赵瑷抬头,语气开始沉稳,充满自信:“这个时代,随时可能暴走!理想中的均衡不会长久,虚假的和平没有意义。在囚徒一般的困境之中,只要还是局中人,就注定看不到希望!”

右手缓缓抬起:“南宋,不需要委曲求全换来的双赢。”

右手紧紧握拳:“也不能目光短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走向双输。”

横挥而出,张开右手,烈风涌入赵瑷的衣袖:“南宋要做的是跳出困境,成为像宋青玉那样设置困境的设局者!!!”

……

史浩抬头望着云开雾散的碧空万里,在心里苦笑着:“呵呵,我这个老师,做得还真是失败啊……不知不觉间,教出了两个怪物……”

“不过……”史浩微笑了一下:“仔细想一下的话,至少在这个时代,他们做出的是最正确的选择!”

溪洞。

“对不起,老师,虽然我答应过你,但是,溪洞的案件正常的手段可解决不了!”

此时,宋青玉和李河洛并排站在溪洞县衙前,他望了望临安的方向,眼神之中没有一丝迷茫,清澈得像一个孩童一般。转身,抬头,迈出坚定地步伐,走向明镜高悬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