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粮款

如男子,须看顶心,恐有平头钉;粪门,恐有硬物自此入。多是同行人,因丈夫年老、妇人年少之类也。

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洗冤集录》

……………………………………………………

义庄内。

关于宋青玉的猜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这些死尸不是刀杀、溺亡、病死……之前虽然排除了诸多死亡方式,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死亡方式。他联系到了溪洞饥荒的现象,现在怀疑这些死尸,是死于饥饿。

宋青玉和李河洛肩并肩站在门口,望着排列整齐的二十四具死尸。就在刚刚,宋青玉吩咐仵作完成了对这二十四具死尸的开膛破肚。宋青玉大步跨出,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李河洛说:“如果撑不住就出去吧。”

听到了宋青玉的话,李河洛转身冲出门口。

“哇……”在墙角处,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墙不住的呕吐起来。怎么形容李河洛的感觉呢?嗯……就像活吞了两只老鼠,然后这两只老鼠还在他胃里造小孩,你知道吗?

宋青玉逐一检查起这些尸体,他让仵作把这些尸体的胃部剖开,然后用一只筷子翻看着胃里的东西。因为这些尸体死去的时间很长,尽管仵作使上了全部的手段减缓尸体腐烂,但是尸体腐烂得还是很严重。

“假如这些尸体是饿死的,他们的胃里会空无一物吗?还是会保留下来树皮草根之类的东西?死尸胃里的东西在完全密封的前提下会腐烂吗?”宋青玉不是专业的仵作,验尸方面的知识他了解一些基础的,但太复杂的他就无能为力了。至于溪洞县的仵作,指望不上他,看着很有经验的样子,其实还不如宋青玉呢。

“不过……”宋青玉用筷子巴拉几下死尸胃里的东西,自言自语道:“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人是饿死的了。”

一群被饿死的人的尸体,他们的胃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宋青玉不清楚。是发酵了变成黑色吗?是变成粘稠的**吗?他不知道。但是,这些死尸胃里的东西,绝对不是正常死亡的死尸胃里该有的东西。这些死尸的胃里,每一个都有灰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有的还是小块状。这些小块很松软,用筷子一戳就碎,像面粉块一样。

“仵作,认识这个东西是什么吗?”宋青玉站起来,去检查器他的尸体的胃。

仵作毕竟是在这行干了很多年了,专业技术放在一边,面对死尸的承受程度绝对远远高过正常人。

“回大人,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应该是观音土。”

宋青玉用筷子逐一挑开死尸的胃部,具具如此。他轻轻点头:“不错,正是观音土。

观音土这个东西有很多的用处,做陶瓷就能用到它。它很像面粉,饥荒的时候,有灾民会拿观音土当食物吃,吃下去之后会暂时解除解饿感。观音土再像面粉,但它终归不是面粉。吃它只能做到胃里有东西,暂时感觉不饿,它不能被消化也不能提供卡洛里。一直吃这个东西,最后就是活活胀死。当然,不吃也是饿死,吃了能稍微好受点。

宋青玉走到了孙半城的尸体前,在场的二十四具死尸,只有孙半城的胃里没有观音土。孙半城的胃里有不少的糯米和土豆块,这些食物还包裹着厚厚的油层,看着让人反胃。

“果然,孙半城的尸体和之前的尸体不是一回事。孙半城失踪了十多天,死前曾经被人用绳索捆绑起来。然后,胃里有正常的食物,说明,即使被人囚困起来,这个囚困孙半城的人还是每天给孙半城送饭,保证着孙半城的存活。接下来,昨天的傍晚的时候,杀死了孙半城。但是,还是那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孙半城的胃里有食物,连饿死都不可能。食物下毒也不可能,尸体周身上下没有中毒的迹象。”

“孙半城的死因确实是让人疑惑。但是,还有一件事更让我疑惑。那就是……孙半城被杀的时间。孙半城被抓了十多天,要杀的话当时就杀了不好吗?为什么把孙半城抓起来养活着,非得等到昨天傍晚才杀呢?而且,凶手绑走三人没被发现,他去孙府时当场杀死孙半城不行吗?为什么还费力把人带走呢?真是想不通啊。”

“等一下!难道说……杀人祭鬼!”宋青玉忽然想到什么样子,转身问仵作:“仵作,杀人祭鬼什么时候举行?!”

仵作一愣:“杀人祭鬼?已经禁止了好几年了,现在溪洞没有这个恶习了。”

宋青玉:“我知道,我问没禁止之前,杀人祭鬼什么时候举行?”

仵作:“没准,一般都是夏天或者春末,主要是三月到六月这几个月,其他月份基本没有,尤其是六月最多。您怀疑,现在有人无视禁令,在暗地里举行杀人祭鬼?”

宋青玉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暗自的思量:“很有这个可能,千人血书请求恢复杀人祭鬼这种事他们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起初,见到千人血书我很震惊,这群刁民胆子太大了,朝廷禁止的东西他们也敢上书请求恢复。但是,考虑到饥荒,也就顺理成章了。”

人面对无能为力的绝境的时候,很容易跪下来向鬼神祈求,这是一种近乎于人类本能的行为,就是一个科学家都不会例外。你把一个科学家从悬崖上推下去,你说他在降落的过程中会想什么?是分析计算他作为自由落体的时间,还是哭着向神祷告,神啊,救救我吧!

溪洞的百姓也是这样,他们深处绝境,已经没有那么多理智。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溪洞闹饥荒就是不是咱们没举行杀人祭鬼,鬼神降难于咱们啊?然后,他们肯定振臂高呼要求恢复杀人祭鬼。破除封建迷信,那个年代没这个词。就是有,人吃得饱穿得暖可以说说,饿急眼了的话,谁还管那个。面对一群饥肠辘辘的灾民,你跟他说封建迷信,他看你像蜂蜜米线。

之前说了,饥荒就是在春季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发生,像溪洞这种靠南的地方,庄稼最少都是两季,第一季的庄稼眼看就有收成了。朝廷也发放了赈灾粮款,灾情得以控制,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饥荒基本上就算是过去了。但是,有各别思想偏激的人,还是相信杀人祭鬼,做出什么出格举动。这一点,谁也不敢保证不会不发生。

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们大义凛然,两肩担道义,一心济苍生。为了百姓安居乐业,为了溪洞风调雨顺,他们为了平息鬼神的怒火,找几个无辜者,私自举行杀人祭鬼去者。

宋青玉有些担心,恶鬼抓人的案子,弄不好就是受灾的灾民一时冲动,绑了孙半城这些不用受饥荒之苦的有钱人,在举行杀人祭鬼。所以,他刚才问仵作,杀人祭鬼这种恶习,有没有时间上的特定的规矩。比如,非得在规定的日子杀活人祭奠,鬼神才能收到。凶手用孙半城举行杀人祭鬼,把孙半城绑起来饲养着,等到了规定日子,也就是昨天才杀死。这样,孙半城被抓十多天之后才被杀死事情就不那么无法理解了。

可是,仵作的回答让宋青玉很失望,杀人祭鬼并没有特殊的时间要求。也就是说,孙半城被凶手养活了十多天才杀的疑点,还是无法解释。宋青玉任职大理寺多年,经过他手里的案子不少吗,像这样的案子,他还真是没怎么见过。饲养死者十多天才杀死,这到底是为什么?

“唉……”宋青玉叹了一口气:“要是宋世昆在这里就好了,他过来验尸,一定能发现一些我发现不了的东西。当时我就应该带他一起来溪洞县查案的,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宋青玉这个人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偶尔他会有点冷酷无情。他没什么朋友,一副谁也不关心的样子,花非花他记都不记的,人家提醒了好几次他才好不容想起来。但是,宋世昆这个人,他到溪洞两天,念叨了两次,还想永远把他带在身边。这对宋青玉来说,这就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了。当然,也是出于想让宋世昆帮他验尸,不是出于个人交情。

“想一下,宋世昆验尸时都是怎么验尸的。”宋青玉努力回想着宋世昆的验尸时的场景。

宋青玉的脑海里,大理寺,一个侠客打扮的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懒散地走到了棺材前,这位青年便是宋世昆。不过看不到他的脸,镜头只给到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上背着一把鲜红鲜红的油纸伞,左腿上挂着一只小一号的诸葛连弩。

宋世昆:“怎么样了?”

宋青玉:“尸体是昨天从来的,死前和他的妻子有过争吵,周身上下没有伤口,说是暴病而亡。但是,他们老夫少妻,妻子还在外面有外家。那个外家已经招供,唯独这个妻子,说查不出死因她就不认。”

宋世昆:“他妻子是干什么的?”

宋青玉看着宋世昆,开玩笑的语气:“是个稳婆,同行是冤家啊。”

“周身没有伤口的话,就查查他的头顶心和粪门。多半是用硬物利器什么的,从这两个地方刺了进去。因为这两个地方很隐蔽,仵作验尸最容易忽略。”宋世昆走到尸体前……

宋青玉的思绪回到现在,他打开孙半城的发髻,仔细拨动寻找着,在孙半城的头顶心发现了一个细小的圆形的伤口。

记忆里,宋世昆仔细看了一下伤口,里面似乎有东西,于是拿起一个钳子……

现实里的宋青玉手握钳子,从孙半城头顶的伤口里拽出一根半截的簪子。

记忆里的宋世昆对宋青玉说:“看到了吗,死者就是被人钉穿了头顶心死去的。验尸并不容易,一定要记得……”

现实里的宋青玉盯着从孙半城头顶心取出的凶器:“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这时,李河洛边说边从门外走进来:“宋大哥,我刚才有了一个想法, 有关孙半城的死因,他会不会是……”话说到这里,李河洛止住了话语,因为他望见了宋青玉手里半截的簪子。

宋青玉把簪子轻轻地放在一块白布上,说道:“孙半城的死因已经很清楚了,是被人用簪子刺穿了头顶刺死的。凶手刺入的地方很刁钻,正好是头骨的缝隙,所以很容易刺入。但是,他在往外拔的时候,可能是出于慌乱,簪子卡断了。匆忙之下,他就把尸体抛尸进河里。因为伤口很细,血水不多,被河水一冲就没有了,而伤口隐藏在头发里不易被发现,我们看着孙半城的死尸,自然查不出伤口。”

仵作站在一旁连连点头:“我怎么没想到呢?”

李河洛立刻称赞:“还是宋大哥厉害啊。”

宋青玉紧锁眉头,虽然现在知道了义庄里所有死者的死因,但是,其他的事情还是毫无进展,尤其是关于孙半城被凶手困住十多天才杀死这一点。不过,宋青玉相信,一切得意料之外,都必然会在情理之中!

李河洛:“宋大哥,那之前那些尸体呢?”

宋青玉:“和我之前想的一样,都是饿死的灾民。”

李河洛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意味着……”

“我清楚,不要多说了。”宋青玉抬头望了望斜照入义庄的残阳:“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不知不觉一天又快结束了。河洛,你是溪洞县的主簿,利用你的职务之便,把朝廷赈灾粮款的账簿拿给我。”

李河洛毫不犹豫地说道:“不用了,赈灾粮全部被掺了糠麸,我已经找灾民核实过了,每家得到的赈灾粮都是如此。在粮仓里还有一些没发放完的赈灾粮,我查看了,也是掺入了糠麸。”

宋青玉看了李河洛一眼,然后厉声说道:“那赈灾的银两呢?救命的粮食都被做了手脚,白花花的赈灾银能逃过一劫吗?!你借助主簿的职位之便,偷偷地把赈灾粮款的账簿拿给我。”

李河洛:“不用吧,和钱大人说一声,咱们直接去县衙看不就行了吗?”

宋青玉重复了一遍:“把赈灾粮款的账簿偷偷拿给我。”

宋青玉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赈灾粮被动了手脚。什么人最容易对赈灾粮做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