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化身为神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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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很久,铁红樱才慵懒地起床。袁乃东已经悄然离去,塞克斯瓦莱留下信息,说他和图桑去处理麻原智津夫死后的烂摊子。“别担心,我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最早今天晚上,最迟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关注新闻就好。”塞克斯瓦莱如是说,“和法老王重新连接的感觉真好。”

铁红樱来到厨房,去做饭。很久以前,每次部长出去办事的时候,她就自己做饭吃。但这一次,独自坐在大餐桌旁,她并不觉得孤单。

因为有姐姐们与她同在。

当她吃饭夹菜的时候,当她把碗筷刀叉丢给清洗机的时候,当她在走廊上旋转跳跃的时候,当她盯着信息终端检索新闻的时候,当她无所事事凝望虚空的时候,意识(或者自我,或者精神,或者算法,或者灵魂,或者别的用来描述大脑深处工作原理的词语)的一部分链接(附着、停留、寄居、窥伺。好吧,铁红樱觉得自己更喜欢链接)在别的身体(躯壳、皮囊,诸如此类的词语)。有时是海伦娜,有时卡特琳,有时乌苏拉和齐尼娅,有时薇尔达。多数时间只与其中一个链接,有时会链接着同时两三个,并且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铁红樱小心翼翼地做着眼前的事情,就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同时不动声色地感受着另一个或者几个沃米的所感受到的一切。

这些感受是全方位的,但呈现的方式却是千变万化的,有时是声音,有时是晃动的画面,有时是一两句飞驰而过的心理活动。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难以辨识。“母亲大人偏爱乌苏拉,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乌苏拉不会说话,从来不会质疑母亲大人的命令,从来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母亲大人布置的任务。”这是齐尼娅听到的海伦娜的话。乌苏拉身处酒吧之中,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掩盖了其余的一切声音,但乌苏拉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那样放松。有男人在乌苏拉耳朵边大声吼了一句什么,乌苏拉假装没有听见。卡特琳睡不着觉,翻来覆去,脑海里数不尽的想法(这些想法都是她从别人那里窃取来的)忽闪着,如同蜂窝里数以万计的马蜂翕动着翅膀,呜呜咽咽,嘈嘈切切。薇尔达闭着眼睛,脑子里没有任何画面,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方程式与闪亮的词汇漂浮在她的意识之海上。海伦娜看着眼前异常鲜亮的地板,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孤独感油然而生,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剑,洞穿了她羸弱的心。

因为那些感受如此真实,就像铁红樱亲身体验一样,所以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描述这种链接:停留在她躯壳里的意识,不只是铁红樱,还有纹了一只火凤凰的乌苏拉,安静得像一只兔子的齐尼娅,一开口就用比喻的卡特琳,永远不睡觉的薇尔达,满头金发、性感迷人如黑玫瑰的海伦娜。

每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每个人眼里的世界也就各不相同。这是多么粗疏浅显的道理,而她以前居然不知道。为此,她深深地感觉惭愧。

在乌苏拉眼里,世界由熊熊燃烧的火焰构成。这火,不知从何时烧起,也不知要烧到何时才会熄灭。她并不关心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的答案。她只需要知道,这样想的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曾经宣称:火是万物之源,既是万物的基本属性,又是万物运转的动力,并且能相互转换。既然某个哲学家这样说过,和我想的一样,那就是真的了。如此,我就不用再多想,只需要行动,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就可以了。若不能燃烧了别人,就只能燃烧自己。所以,谁更心狠手辣,谁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时间就更长。烧,或者被烧,这道选择题的答案在乌苏拉那里是唯一且固定的。

卡特琳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安静过,充满了晦涩的低语与意义不明的各种喧哗和聒噪。不是每个人的心思都如袁乃东一般缜密与理性。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的想法是跳跃性的,以模糊的片段、只言片语和破碎的画面等方式呈现出来,并且毫无实在的意义。从一个念头到另一个念头,前一秒还在想今晚吃什么,下一秒已经在诅咒这漫长的工作何时结束,两者之间可以毫无联系。卡特琳沉浸在这噪音之海里,努力寻找其中的意义。因为有意义的声音实在是太少太少,所以她的寻找,犹如推石头上山的希绪弗斯。每当她找到一个有意义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被成千上万无意义的声音所淹没。而天生就能听见别人内心世界的她,似乎没有能力阻止自己对意义的探索,只能在不让自己疯掉的同时,继续在无意义的噪音中逡巡。

在海伦娜看来,整个世界满布阴冷的灰色。她不是色盲。相反,她正是铁良弼当年说过的四色视觉者。她眼里的世界,比普通人更加丰富多彩。她能够看到1亿种颜色。然而,她没有相应的词汇来向其他人描述那多出来的几千万种的色彩。那些色彩只有她能看到。她需要发明一整套语言,需要1亿个专用于色彩的词汇,才能描绘出她所看到的异彩纷呈的世界。然而,即使有这样的语言,但就如卡特琳所说,语言都是模糊的、变动的、靠不住的,别人也很难听懂海伦娜描述了些什么。因此,海伦娜孤独地生活在自己1亿种颜色的世界。她的孤独,为她眼里的世界蒙上了火山灰一般的灰色。

齐尼娅看见的世界非常简洁而有序。她不喜欢复杂,也看不见复杂。再复杂的事情到了她眼里,都能简化为一二三,极少有超过四的,至于五,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很简单,我喜欢简单。”齐尼娅如是说,“简单就是最好的。”在齐尼娅看来,世界上的所有人只有两种:一是朋友,二是敌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分为两种:能吃的,不能吃的。在能吃的东西里边又分为两种:好吃的,不好吃的。在好吃的东西里边又分为两种: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在我喜欢吃的东西里边又分为两种:我现在喜欢的,我以前喜欢的。

薇尔达的世界是没有图像的。她看得见这个生机勃勃而又严整规则的世界的一切,但在她的脑海中没有任何类型的图像的记忆。当她思考某个人时,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就像关于某个名词或者术语的官方定义,而不是这个人的脸。她不需要睡觉,永远不知道她做梦的时候是否会有图像。她脑子里流动着词汇、数字和计算符号,每一个都有着明确的意义。她无法忍受没有意义,也无法忍受过多的杂音。如果她的脑子如同卡特琳一般满是无意义的聒噪,她早就疯掉了。当然,她没有疯掉。当遇到无意义的噪声时,她会迅速将其转化为有意义的收获,要是不能,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摒弃,从自己的脑海里彻底删除。

塔拉从来没有出现在链接里。铁红樱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塔拉远在泰坦尼亚,距离太多遥远,又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她没有与塔拉有过直接接触,所以没有建立起有效的链接。她只在其他沃米的记忆里,知道塔拉是一个有预知能力的谜。

起初链接的时间很短,大多不过两三分钟,后来逐渐延长,三五分钟,有时会有七八分钟。刚开始,这种链接呈现出某种随机性。她并不知道下一个链接者是谁。薇尔达过了是齐尼娅,但下一个可能是乌苏拉,也可能是卡特琳,回到薇尔达身上的可能也是有的。铁红樱试图找到其中的规律,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猜测,最终放弃了这一举动。链接的随机性超出了她的想象。同时链接一人,链接两人,到链接五人(目前为止,只出现了一次,强烈的晕眩感使这次链接只维持了短短的五秒),可能性越来越多,她猜错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链接开始,什么时候链接结束。也不知道会与五个沃米中的哪一个链接,一切都是随机的。而且链接的原因也并非她最初猜想的那样,在被链接者的心情比较激动和兴奋的时候,链接就自动开始。当她察觉,连齐尼娅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卡特琳脑海里闪过一句纪伯伦的诗,海伦娜在四十几种唇膏中挑选,这样微不足道的事都会链接,被她所感知时,她对链接的认识就又被修改了。

既然没有规律,那就不找了吧。把这事儿当成可有可无的游戏就好了。她这样想着。在多数时间等待链接的降临,偶尔会想一想下一个链接的是谁。

谁料,这样一来,猜中的次数却越来越多。这让她开心不已。到后来,她每一次都猜中。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呢?她疑惑起来。经过几次试探,她不无惊讶地发现,不是自己能百分之百地预测,而是因为链接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当她脑海里想到谁,下一个就会链接谁。要是想到两个,就会同时链接两个。简而言之,链接能力得到了提升,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那么,是否会有下一个阶段?下一个阶段又是什么?铁红樱兴奋地想,心中充满期待。这种期待着某件美好的事情发生的感觉真好。

当然,也不全然是美好。有一次,铁红樱链接到齐尼娅时,她正和海伦娜在**,一丝不挂。铁红樱想要退出链接,却办不到,只能尴尬地继续感受。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耀眼,但在脑海里,她好奇地感受着齐尼娅所感受的一切。在此之前,她也曾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过探索。但这次链接过后,她对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有了全新的认识。同时,她有了一个新的疑问:当我在她们的大脑里进进出出,感受她们的感受,思考着她们的思考时,她们知道吗?还有,更为重要的问题是,我能干预她们的想法吗?我能把我的想法传递到她们脑海里,让她们误以为是自己的想法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