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昆仑3

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方才颜溟跟君墨从客栈出来的时候,看到般若镇的街道上都躺满了死尸。镇上妖气弥漫,血腥味扑鼻,几只妖尸在黑夜中蹿来蹿去,一路直奔树林方向。看样子它们是把镇上的百姓杀的差不多了,想与隐藏在林中的妖尸群汇合。

回头望去,般若镇笼罩在一片死气之下,不好再回去了。参商明“亡故”,作为师兄的君临就成了几人中的主心骨。跟师弟师妹们商量下,最终君临决定大家先在林中将就一晚上,等天亮了,再上昆仑山。

君墨没睡饱就被妖尸给惊醒了,君临刚说完,他立刻找了棵粗树桩靠了上去,不稍几秒便打起了呼噜。

君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让沐思烟也去休息,他跟颜溟两人轮流站岗。至于那清音仙子,纵使给君临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让清音为他们守夜。

深夜,林中霜冷露寒。君临怕沐思烟冻着,让颜溟去附近捡些柴火。颜溟没有拒绝,默默地起身朝树林深处走去。

清音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见颜溟离开,她眉头轻皱,眼神埋怨地瞥了君临一眼。

君临突然被她这么一瞪,心中不免有些发毛,但又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这位仙子生气了。

清音没有搭理他,她循着颜溟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树林子虽大,但干柴并不多。颜溟往前找了一会,才拾得几根细柴,都不够起火的。听得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目光微动了下,没有回头。

清音默默凑上前去,站在颜溟身侧,主动开口与其说话道:“这夜黑风大,干柴不好捡,方才君临差遣你,你为何不拒绝?”

闻言,颜溟没吱声,他直起身,抱着干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清音耐着性子再度跟上,忍不住心疼道:“你们是同门,这种粗活为何非要你来做?颜溟,今日他们可以这么差遣你,明日就会让你做更多,做人不能这般软弱,你这样只会让人各种欺负你,你应该……”

她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还未说完,竟被颜溟一顿暴呵给打断了。

“够了!”颜溟满脸躁郁地转头朝她吼道,眼里尽是憎恶:“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玉虚宫不养闲人,我一个废人,师兄们不嫌弃我,让我与其同行,现在不过是捡些干柴,我都不觉得有何不妥,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说我师兄的不是。”

清音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素来清高,一贯不爱理人,若非颜溟是青木转世,她不忍他吃亏,她才懒得说这些讨人嫌的话。清音的目光黯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再出声。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衬得她的脸更为苍白。那张冷月般清丽的脸上,此刻眼眸低垂,睫毛因压抑着情绪微微颤抖,薄唇紧抿,倒让清音看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感。

见她这副模样,颜溟像被硬物堵住了喉咙,心中那些恶毒的话,说了一半,终究是没忍再说下去。

她是什么性子,他自然清楚。前世,她假扮落难孤女来到他们月落族,虽衣衫褴褛,面容脏污,但依旧难掩她那身清雅高华的气质。

他捡到他的当晚,就当她丢给了他的乳娘,让乳娘给她在族中找份活计。结果,第二日,他就听到乳娘数落她空长了一副绝美容颜,却什么也不会。让她做针线活,她能把自己的手指给刺破,让她去浣衣,她又能把衣服给洗破,让她去厨房学做菜,又能拿菜刀把手给割了……

像她这样的姑娘,杂活做不了,若想留在他们月银族,唯有嫁人一条出路。以她这副容貌,只要她肯,月银族男子多半都会愿意娶她。

他虽救了她,但嫁人一事还得由她自己定夺。于是他让乳娘将她唤到他的营帐中,询问她,是否同意嫁给他们月银族男子。她若同意,他便在月银族骑兵中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做她的夫君。

然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双冷眸清冽地望着他,神情纯澈中又透着几分冷傲:“如果真要嫁人的话,我可以嫁给你吗?”

没料到她看似闷声不吭,却这般语出惊人,竟然会对他说出这种孟浪之言。

他当即恼羞成怒,双耳赤红,脸颊发烫地训斥她:“胡闹,我们月银族虽战力羸弱,但我也好歹是一个部落的少主,婚姻之事岂能容你随口说说。姑娘若真想留在我们月银族以求庇护,我明日大可召集族内所有男丁,任你择选,莫再胡言了。”

他话中拒绝之意很是明显,语气中甚至还有点羞辱的意味,但凡任何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听了这些话,肯定会气得伤心离开。

可她倒好,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点点头,红唇轻抿,一双明目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微露笑意道:“既然不是嫁给你,那便不嫁了吧。我不会做杂活,但端茶送水,研墨之类的小事还是会做的,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就留我在你身旁,做个侍女可好?”

他素来不近女色,帐中服侍的除了乳娘一人是女子外,其余皆是男子,岂能让她留下。他刚要拒绝,她却施施然走到他的案几前,伸手拿过墨盒,开始研起了墨。

“公子这字写的虽好,但笔锋缺了些力道,终是软了些,想必是手一边研墨,一边抒写,累了,现在有我在,研墨一事就交由我吧。”她微笑地看着他,言语淡淡道,明明做的是谄媚之举,可她的眼里却看不到丝毫媚态。

若她是个细作,也是个不会做戏的细作。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怎知我是自己研墨?”

“公子指腹上占有墨汁,衣袖上也溅有墨渍,若不是自己研墨,像公子这般喜爱干净之人,怎会甘心让自己落得这般脏污。”她继续笑道,语气软糯中又带着一股清冷感。

一道疾风从帐外吹了进来,将案几上的宣纸吹得四处飞扬。一张宣纸飞入了墨盒中,将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他见她一身纯白布衣站在墨盒旁,不忍她衣裙被弄脏,忍不住喊了句“小心”,伸手将她往后拉了一些,她却顺势躲入他的怀中。

一阵幽香袭来,他闻到了她身上那清冷的莲花香,不由得垂眼,正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眸。他心神蓦然被扰动了下,耳廓再度泛红,一把推开她,冷声以掩羞涩道:“我帐中不需要侍女,你若不想嫁人,我让乳娘给你安排别的去处。”

闻言,她笑了,低头伸手捂住嘴:“你这么慌着要赶我走,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他语塞,还想辩驳,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守门的士兵来报,说王帐中来人了。

是他父君的人。

下月是他的生辰,他父君过几天就要去外面打仗,恐下月赶不回来给他过生,便提前让人送了礼物过来。

草原上的部落主君们都喜欢三妻四妾,娶诸多女子繁衍后代。可他父君这一生就只娶了他母妃一人,而他母妃体弱,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只来得及为他父君生下一个孩子,所以他是月银族唯一的少主,也是未来唯一的主君。

他父君自幼对他很是宠爱,每年生辰,都会想尽办法搜罗世间各种奇珍异宝给他。前年生辰,他父亲送了他一盆琅嬛花,谁料就是此花引来了其他部落连番征战他们月银族。

月银族不过是一个小部落,哪承受得住多部落的围攻。纵使他父君英勇,不愿投降弃花,但现今也已经到了疲态。月银族快撑不住了,为了换族人的平安,他们只有打算将琅嬛花进献给中原皇帝,以求他派兵来救援月银族。

上个月,他们派去中原的使臣回了信过来,说中原皇帝已经答应支援他们。中原的骑兵正在赶往月银族的路上,只要月银族人撑到中原皇帝的士兵过来,他们就能平安无事了。

为给族人拖延生存的时间,月银族主君宴恺不得不披甲再次上战场,即使他要面对生死,但他依旧没有忘记要给他的儿子过生。

琅嬛花曾是宴温最喜欢的生辰礼物,宴恺也是知晓的。遂为了弥补儿子,宴恺让心腹送了十多个侍女过来,陪伴宴温。

看到站在营外数十个蒙着面纱,身姿妖娆的女眷,宴温明白了父君的意思。他已到了娶亲的年纪,是时候为月银族皇室绵延香火了。为了让父君安心上战场,宴温第一次留下了那群侍女,让乳娘给她们安排住处。

待那些女眷跟着乳娘离开,他再次回到营帐中,却发现她还在,他微愣了下,一时之间不知道刚说点什么,她却先嬉笑着开了口。

“公子如今有了那么多侍女,也不多我这一个,那我可以留下了吗?”

“你……”他咬牙,语气艰涩,说不出狠话来。

她朝他走了过来,眼眸含笑,神情高冷地继续问道:“我一孤女,除了公子身边,无其他地方可去,公子当真忍心赶我走?”

说是落难孤女,可他在她身上看不到丝毫逃亡之人的惊慌。他知她来此接近他肯定存有目的,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所谋什么。

因为较劲,他让她留在了营帐之中。现今想来,他所谓的“心软”,不过只是“见色起意”的借口罢了,留她终究是因为对她一见倾了心。

他如何能不爱上她,整个草原都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那种美,不是那种妖媚艳丽之美,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清林之美。她光站在那里,你就能想象到白雪皑皑的雪山,清澈纯透的冰湖,还有那迎风独立的清莲……

她从来都不会知道,在他的眼里,她后来那些从别的侍女那学的“矫揉做作”都不及她本来面貌来得好看。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他的身旁,光闻着她身上的那股幽香,都能让他沉醉。

以前他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她这么清新出尘的女子,他猜她是落难的王公贵族,又猜她是名门闺秀,独独没有猜到,她根本不属于这人间。

是啊!

人间怎诞生得出这样的清冷美人,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神女,才会连看人的眼神,都流露着几分高贵。

清音,她当真应了她的名字,清绝明丽,冷若寒音。

她若一直这般冷情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又让他感受过她独有的温柔。在月银族的那段时光,她对谁都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即使面对其他女眷的欺凌,她也从不服过一次软,掉过一次眼泪。就算为了讨好他,勾引他,她也从不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唯一一次,他看到她落泪,还是他父君战死后,他成了新的主君。中原皇帝的援兵迟迟不来,他不得不亲自带兵出战,她在营帐中为他穿战甲。

期间,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也无话可说,一个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的人,有何资格给他人任何承诺。

她本就不大会服侍人,平日给他穿个衣服都要穿好久,这次更慢。可外面的号角已经吹响,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他只能拉开她的手,背对着她自己穿战甲,她却突然抱了上来,声音伤楚地挽留他:“宴温,不要去,你根本打不过他们,你会死的。”

所有人都说他会死,因为他从未杀过一个人,从未带过一次兵,他性子自幼温润,不喜杀戮。可是,他不去,族人们就只剩下等死。作为部落的主君,就算死,他也该死在战场上。

他忍痛掰开她的手,突然,一滴清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接着又是一滴……

他愕然地抬眼,看到她哭了。

因为他,她哭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如同刀绞,又如蜜甜。他不管她是什么人,怀揣着什么目的来到他的身边,因为她的落泪,他相信她心里是有他的。

她那么骄傲的人,那么自负,那么清冷,却为他流了泪。

那一场战,他打得比预期的顺利。出战当日,突然天降暴雨,攻打他们的骑兵被堵在了冰河外,许多直接被雨水卷入了湖中,他们几乎不战而胜。之后的每场仗,他都听了她的话,利用天气地势为士兵争得先机。

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取胜,最终将所有攻打月银族的部落都赶了出去。短短数月,月银族在草原上威名盛起,其他各部落纷纷臣服,奉他为王。

他一直以为是天神在庇佑他们,现在看来,庇佑他们的应该不是天神,而是她。是她用了法力,降下暴雨,是她在控制着天气地势,是她一直在默默帮他。因为她是神,她有着主宰众生的力量。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抛弃他!

为何要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心中刺痛难忍,颜溟红着眼紧紧地盯着清音,薄唇紧抿,最终软下声来,对她道:“仙子若在这无事,还是请回吧,莫再打扰我捡柴了。”

宴温已经死了,月银族也已经没了,他再纠结于那些前程过往没有任何意义。她既然决定抛弃他,那他何必还惦念着她往昔的虚情假意。

话落,颜溟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清音,自顾自地继续弯腰找干柴。

清音望着他忙碌的身影,踌躇了一会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前去,俯身陪着颜溟一起捡柴。

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笨拙拾柴的身影,颜溟一阵五味陈杂,一股异样情绪在他的心底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