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逝去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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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余家大坟旁边有条大水沟,经常有人往里边扔死孩子。有人扔,也有人捡。老天津卫有一种混混儿被人们称为“狗烂儿”,这种人欺软怕硬,是顶没出息的穷光棍儿、下三滥,相当于地痞无赖。比方说谁家开买卖,他过去伸手要一份儿钱,你敢不给钱,他半夜就敢给你“挂灯笼”。

怎么个挂法儿呢?他先到大水沟里捡个死孩子,趁天黑拴上铁丝,把个死孩子头朝下脚朝上,倒挂在你门口。天亮之后,你一开门抬头看见,那叫吓死人不偿命。要不然,他就给你“刷门脸儿”,这招儿更损。夜里拎上粪桶拿刷子往你门上抹,等不到早上开门,屋里的人已然被臭味儿呛得半死。有能耐你想去,没能耐你这买卖就别做了,告到官府也没用。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做小买卖的大多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无权无势对付不了狗烂儿耍无赖,只有掏钱认倒霉,那才算完。

老天津卫上岁数的人们都知道,余家大坟是专扔死孩子的去处。如今这么说会让人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

这在当年可不奇怪。旧社会迷信,小孩儿死了称为“夭殇”。夭殇不能进祖坟,皆因民间厌恶死婴,认为那是没经过送子娘娘准许,私自投胎的偷生鬼,托生到阳间作祟,留不住,养不大,死了才好。故此,在小孩儿死后多用草绳捆住,丢弃于荒坟野地,一不能挖坑掩埋,二不能打棺材装殓,要扔也都是往大水沟里扔,官府屡禁不止。

过去说到扔死孩子,可不是简简单单到荒坟野地之中随意一扔就行,忌讳非常之多。如若小孩儿是兄弟俩,死了其中一个,活的那个要在衣服上撕条口子,表明生死异路,今后不再有兄弟情分,民间唤作“拆衫”。扔死孩子,也必须找不相干的人去扔。过去真有替人家扔死孩子的穷光棍儿,胆大不怕鬼,给他俩钱儿什么都敢做。他将死孩子带出门去,家里人马上从堂屋至大门挖几个浅坑,隔一尺挖一个,放进黑豆,然后再拿扫帚扫平土坑,俗称“挖黑河”。据说这么一挖一扫,死鬼便不会二次托生回来了。

新中国成立前扔到大水沟的死孩子一般是没活过十二岁的。十二岁往上到成家之前死去也归为夭亡,须用薄木匣子装殓,埋到“地角、沟边”等不通大路的去处。家中不设灵位,坟前不行祭扫,这样的坟在旧时称为“绝坟”。

以往的人们迷信甚深,拆衫、绝坟、挖黑河等举措,无非是趋吉避凶。虽然说天津卫偌大一个去处,十里不同风,隔沟不同俗,但是人们对偷生鬼的厌恶,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无不避而远之。只因偷生鬼怨念很深,横死夭亡的小鬼,没一个是好应付的,它们找不到回家的路,缠上谁谁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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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以来,余家大坟填平了臭水沟,坟地也变成了天津一号公墓。

名称虽然改了,其实仍是那片坟地。公墓前边有“第一殡仪馆”,埋过的最出名的人是位说相声的艺人,艺名“小蘑菇”。

天津卫上岁数的人提起小蘑菇,那是没有不知道的。小蘑菇当年大红大紫,名动天下,赶上抗美援朝,参加文工团到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不幸遭遇美军飞机扫射,胸口中弹牺牲在了朝鲜。后来他的尸骨还乡,埋到天津一号公墓。在第一殡仪馆给他开追悼会的时候,送葬的人成千上万,什么叫人山人海,什么叫无边无际啊!小蘑菇临死算是给说相声的露了把脸。因此老天津卫上岁数的人也管这地方叫“小蘑菇坟”。

别看“小蘑菇坟”是民间俗称,地图路牌上都没有这么个地名。你如果问过路的行人,五十年代初的天津一号公墓在什么地方,只怕没多少人答得出来。不过提到小蘑菇坟,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小蘑菇在天津卫名气太大了,他那个相声博采众长,说得出神入化,谁听谁上瘾。

再往后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天津大规模迁坟动土,一号公墓迁到了更远的地方。这一带有了住户,地名改为“挑水胡同”,住户尽是老天津卫人,火车站扩建搬过来的拆迁户不少,不乏混黑旗队的。人们管吃铁道扒火车的叫黑旗队。

过去在天津卫有个老龙头火车站,铁道周围的几个庄子,住户大多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穷孩子们捡铁道上掉落的煤渣,捡回去也不烧,舍不得烧这么好的煤,凑多了卖给南市收煤的。南市三不管收赃,全用半截子秤,一百斤当作五十斤收,反正东西都不是好来的,穷孩子们借此挣几个小钱。后来有胆大的孩子,远远看到有火车驶来,就爬上屋顶,奋力往火车上跳。跳到装货的车厢上,有什么是什么,粮食也好煤炭也好,整包整包地往下扔,下边有同伙接应。后来吃铁道的人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聚成了黑旗队。他们在铁道上打黑旗为信号,入伙要拜师傅,鼎盛时期多达几千人,俨然是天津卫的一方势力。

当年提起南市的黑旗队,那可太厉害了。这么多混混儿,没有敢惹黑旗队的。一来黑旗队人多心齐,义气为重,其中有不少亡命之徒;二来天津卫老少爷们儿佩服黑旗队,打心眼儿里赞成他们。别看是偷铁道的,铁道又不是咱老百姓家开的,黑旗队那叫劫富济贫啊!日军侵华的时候,日本宪兵狠不狠?一个不对付便给刺刀。可是日本鬼子的火车过来,黑旗队也照扒不误。比方说日本宪兵今天逮到个扒火车的,绑在电线杆子上拿刺刀挑了,第二天准有日本人让黑旗队用匕首捅死。新中国成立以后仍有黑旗队,铁道是不偷了,师徒传承和辈分却还在。所以说挑水胡同的住户成分较为复杂,经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

3

挑水胡同由众多三合院儿、四合院儿组成。由于私搭乱盖,原本宽敞的院子都变窄了,家家户户在门口搭小屋,既当厨房,又当堆房。很多住户破东烂西舍不得扔,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院子里的通道仅能走过去一个人。过冬时堆上白菜更要命。如果两人打头碰脸走到对面,必须侧身避让,否则谁也别想过去。水铺后边保持着旧四合院儿格局,房屋皆为一丈见方,大约有十来平方米一间屋。角落里有养金鱼的瓦缸,是吃水铺挑水那个年代留下的大瓦缸,比我岁数还大。葡萄架子上藤蔓茂密,不管夏天的日头多毒,院儿里也有凉爽的浓荫。遇上冰雹骤雨,院儿里的住户将草席棚子遮到葡萄架上,下再大的雹子也不在乎。以前我经常搬着躺椅到屋顶看星星。

老天津卫以挑水为名的胡同不下十几条,吃挑水也不是住家自己去挑,有专门儿卖水的水铺。每天天不亮,水铺的人将河水或井水打上来,挑到各家各户门口,一挑水收一毛钱,多要再多收。住家洗菜淘米可以直接用,吃水却不能直接吃河里的生水,通常要先倒进水缸,放白矾过滤,再拿竹竿搅匀,烧开之后才能喝。

如果说家里来了客人,赶不及烧水沏茶,临时烧火点炉子比较麻烦,单烧一壶热水又不值当,那怎么办呢?好在水铺不仅送挑水,铺子里还有灶头,转圈的老虎灶,五六个灶眼儿一齐烧水,从早到晚不断火。谁家要沏茶,打发人拎上铁壶,提前放好了茶叶,到水铺交上五分钱,可以直接打一壶开水。

您别看一毛五分的钱不多,架不住喝水的人多。河水是没本钱的,有力气你随便挑,烧老虎灶既不用炭也不用柴,专烧秫秸秆儿,秫秸更不值钱。以前劳动力也不值钱,水铺雇的伙计多为山东逃难来的老乡。因此开水铺没有不赚钱的。

当年的余家大坟破庙,成了“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前边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烧老虎灶的水铺,只不过不是个人的买卖,是公家开的。到后来接通了自来水,打那时候开始,挑水胡同才不再吃挑水,却保留下一个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的地名。据传,挑水胡同在五行里占个“水”字,灶头大院儿在五行里占个“火”字,水火不能相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迷信的说法,反正有老虎灶的前院儿经常打架,邻里之间相处总不和睦。

当年有两家邻居纠纷,其中一家使坏,半夜糊个“险道神”,放在对过儿门前。如今说险道神,只怕大部分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里有位好汉名叫郁保四,征方腊时他挨了一飞刀,殒命阵前。郁保四的绰号险道神,那是形容他身材高大,当道一站,万夫莫开。

老时年间,抬棺送葬去坟地,出殡队伍中往往有一个纸糊的恶神开道,高有一丈开外,下边至少要两三个人才抬得起来,这个开道的凶神称为“险道神”。路上撞见险道神,等于看到了死人。过去说“险道神找上门”,或说“走路遇上险道神”,往往是指凶多吉少。对过儿两口子早上一起来,出门见了个纸糊的神怪,女的吓得心梗死了,两家打起人命官司。这也是真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