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去

01

“苏经年!”

孙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了深夜学校的寂静。我哆哆嗦嗦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下楼。

教学楼前,孙晴抱着浑身是血的苏经年失声痛哭,不断呢喃着“对不起”。

看着那猩红的血慢慢蔓延,我瘫软着跪在地上,挪不动脚步。

那么美好的苏经年面如死灰,浑身鲜血淋漓,我似乎听得到他身体的骨头慢慢裂开的声音。

惶恐笼罩着我,我想叫他的名字,想让他醒醒,可是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响彻城市。

急救人员将苏经年抬上担架,送上急救车。我和孙晴也跌跌撞撞爬进车里。

苏经年躺在担架上,胸前的起伏十分微弱,仿佛一眨眼那代表生命迹象的起伏就会消失。

我不敢眨眼睛,泪水一颗一颗流下来,顺着双颊滚滚下落。

苏经年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在说“对不起”。

孙晴“哇”的一声哭喊道:“苏经年,你千万不能有事,明明死的人应该是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庄离……真的对不起……你死了……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只是想好好爱你,并不想事情成这样……”

苏经年看着我,那么温柔,那么美好。他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就如同三月春风吹散了寒冰冬雪。

他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丁蓝尹,我爱你。”

我还没能消化孙晴磕磕绊绊的话语间透露的信息,苏经年的眼睛渐渐合上,胸前的起伏停止。

心跳,停止。

呼吸,停止。

急救人员忙成一片,嘈杂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听不分明。唯一听得到其中一个人说:“病人已经丧失生命体征……”

仿佛整个世界突然断电,落下黑幕,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爱你。

原本这三个字是那么幸福,为什么却让人如此难以承受?尤其是当苏经年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出这句话,仿佛我也随着他一起死去。

洪荒宇宙,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我分裂的心粘上。

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暖人的微笑,温柔的话语。那些美好的回忆不再是幸福,而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

爱的人已经不再身边,我丁蓝尹是不是此生注定孤独?

失去是同时的,我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当孙晴推开苏经年的那一刻,我们的友情已经回不去了。

苏经年死后,我和孙晴成了陌路人,哪怕在小小的城市里遇上,也装作没瞧见。那种漠然不仅仅只是表面,而是从骨子里散发的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然。

孙晴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变得冷静、淡然,每次遇上她的时候,她的手里总是夹着一支烟。听光头说,她喜欢流连夜场,在那里寻找安慰。

孙晴那么孤寂,说起她的时候,光头的眼睛里闪烁着哀伤的光。他说:“她的心跟着苏经年死了,每天都活得行尸走肉。这一生,她也很苦,失去亲人,失去爱人,最后还背负着一生的歉疚。这辈子,她的人生已经毁掉了……”

孙晴的人生毁掉了,还把苏经年的人生一起毁掉,连我的人生也不能幸免,这能怪谁呢?

剧本已经被写好,我们都是命运手中的玩偶,它不知道在何处看着我们的悲欢离合,然后嘲笑讽刺着我们,拍手称快。

我们越是过得痛苦,它越是叫好。

在很久以后,我收到孙晴的一条短信,她说她辍学了,已经买好去西藏的火车票。

这个地方是青春的开始,也是爱情的坟墓。她想去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做一场漫长的祷告,让神洗清她的罪孽,让天国的苏经年灵魂安宁。

我特意问了光头孙晴的火车票是什么时候,然后去送她。

在火车站,在人群里,我看见她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穿着又大又肥的衣服,显得她更加柔弱。原本张扬泼辣的她被人群挤着向前。

明明那么多人,我却觉得那道瘦小的身影如此刺眼。

她将要离开,并且永远不再回来。

我躲在柱子后面,红着眼睛跟她道别。那声“再见”在心里永远也没有办法说出口,当她踏上车厢没多久,我的手机提示收到短信,是孙晴发来的。

她说,爱一个人,谁都没有错。

我看到一部手机从车厢里飞了出来,画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后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那部手机是孙晴的。

我傻傻地看着那条短信,缓缓蹲下来,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所有的爱恨交织,快要撕裂人的灵魂。

当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时,我泣不成声,眼泪直往下掉。我竟然不敢抬头去看驶去的火车。

所有的情绪都在火车离开后崩溃,连日来的漠然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

欺骗也好,背叛也罢,如今谁都不在我身边,谁也不会欺骗我,谁也不会背叛我,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苏经年的死掏空了我所有的感情,孙晴的离去也带走了我心中最后的希望。

以后丁蓝尹就像是快枯死的树,只剩下一层干瘦的皮,中心全部被虫蛀空。

求个人来救救我……

02

我叫丁蓝尹,但已经不是原来的丁蓝尹了。

十六岁的丁蓝尹是高傲的,十八岁的丁蓝尹是卑微的,而十九岁的丁蓝尹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知觉了。

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我失去双亲,爱过两个人,痛失最好的朋友。明明还不到四年的时间,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半生。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习惯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可是这条路上,我经常想起苏经年温暖的手,也想起孙晴张扬的笑。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把刀,砍掉我重新生出的感觉,直到再度麻木。

其实我骨子里是个冷漠的人,为了汲取温暖,不断妥协着。我那么贪恋别人给的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可是我从来没有付出过。不管是对庄离,还是对苏经年,我只是一味享受着他们带给我的一切,而且要得那么心安理得,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回应什么,要去回报些什么。

爱而不得,爱而无望。

我这般冰冷自私,活该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却过不去,还在原地踏步,还妄想着或许某些时候苏经年会跳出来朝我笑。

这是悖论。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溺于这样的痛苦,不可自拔。每天麻木地上课下课,麻木地吃饭睡觉,我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毕竟一个人活着还要去面对那么多的事情。每时每刻,我都难受着,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不知不觉掉下眼泪。吃饭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上课的时候,眼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泪腺这么发达。

十九岁的丁蓝尹,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甚至没办法去承受一个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感觉周围有一道目光盯着一切,让我无所遁形。

03

这段时间里,丁宣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总是缩在乌龟壳里不愿意出来。

最后丁宣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看到这条短信,我向班主任请了一周的假回家。

这个学校里到处都是关于苏经年的回忆,我只好逃离。

自从上大学之后,我就没有回过家。若不是丁宣发那条短信,说不定大学四年我都难得回去一次,校园时光总是比在丁家的时光好过。

离丁家还有一百米的时候,我的步伐变得缓慢,因为我曾经和庄离走过这条路。在苏经年死后,除了想起他,我还不断想起和庄离的过往。越是压制,越是无效,当初的封存似乎是为如今的大爆发做的准备。

当初,我牵着庄离冰冷的手走过这里,甚至记起那时候别人家阳台上的蔷薇花开得正艳,以至于回忆里都带着蔷薇花淡淡的香气。

记得那个时候,我和他看完电影,原本还想和他讨论剧情,可他总是一言不发。走到丁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摸我的脸,那样亲昵的触感让人浑身发烫。虽然他只是替我拭去脸上的脏东西,可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庄离也是温柔的。

这样的记忆我总是不愿意拿出来晾晒,因为每翻出来一次,那种温柔的触感总是要淡好几分。

那是关于庄离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的回忆,值得珍藏一生。

又或许我应该把所有回忆都忘了,幸福已经很远了……

想不到我走到丁家门口的时候,居然发现慕莲茹和一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一起。两个人似乎正要分离,却是依依不舍。那个男人身形高大,头发花白,当他回头的那一刻,我发现他居然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外。

慕莲茹到底还是有些本事,连老外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丝毫不考虑丁宣的感受。

慕莲茹看见我,原本笑靥如花的脸变得僵硬。她瞥了我一眼,然后亲了亲那个外国人的脸,朝他挥挥手,走进了门。

我路过外国人身边,忍不住盯着他蓝色的眼睛多看了两眼。这个外国人涵养很高,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走进门的时候,慕莲茹正在喝水,她的指甲很长,修剪得很漂亮。

她看见我提着衣物回来,不悦地讽刺道:“你被学校劝退了吗?怎么想起回丁家了?”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姓丁。”

“姓丁的人多的是。”她扭着腰,继续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没理她,提着行李回卧室,却发现门被锁上了,心里憋了一口气,我踩得地板噔噔响跑到慕莲茹跟前,摊开手,问道:“我卧室的钥匙呢?”

“谁知道呢?要不是门锁着,我已经把你的东西扔了。”慕莲茹话锋一转,恶狠狠地说道,“丁蓝尹,你这辈子最好别回来!”

“我也不想回来看到你跟野男人卿卿我我。”

这话似乎踩到了慕莲茹的痛处,她一蹦三尺高,似乎想要扑过来把我撕碎一般。

“我不这样,你能上大学吗?”

我不甘示弱地瞪着她,冷冷地警告道:“你最好收敛点,要是让丁宣碰见了,指不定你的宝贝儿子会怎样。你最好不要影响丁宣的人生!”

“他是我儿子,我怎样做还轮不到你来教!”

我和慕莲茹针锋相对,本来不想和她计较,但是她的言语把我所有的怒气都调动起来。

慕莲茹还想说些什么,房门打开,丁宣走了进来。他惊喜地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芒似乎灿烂了许多。他跑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笑着说道:“阿尹,你终于肯回来了。”

他拉着我走进卧室,自顾自地找着什么。

“你的房间被我锁上了,我得去找钥匙。”

“你为什么把我的卧室锁起来?”我不解地问道。

他笑眯眯地说道:“因为我想保持它最初的样子,这样你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变。”

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怕慕莲茹把我的东西扔掉,他用他的方式默默保护着我。

看着他的身影,我所有的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丁宣又长高了许多,都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他的相貌也越长越好,在学校里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欢他。于是我笑着问道:“帅哥,有女孩子给你递情书吗?”

丁宣的表情变得有些别扭,耳朵慢慢变红。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箱子,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情书。

我笑着一封一封地拆开看,其中一个叫沈梦的女生写的情书最多,也最有格调。

“四月的天,是你的微笑。我想住在你的眼角,这样就能如沐春风。”

“我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你的名字,不为别的,只为在念你名字的同时期盼你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那些羞涩炙热的字眼里,带着青春的气息。我忽然发现,我不知不觉间仿佛老了许多,十六岁本该有的粉红色少女爱慕全被庄离埋葬了。

原本我还看得兴致勃勃,可是在想到庄离后,情绪低落下来。

负面的情绪一点点侵蚀着我,所有关于悲伤的回忆都被连根拔起。

我想起了苏经年。

那个给过我温暖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呆呆地拿着情书一言不发。

丁宣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于是凑上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苏经年……死了……”我说得极其缓慢,那个名字许久没有从嘴里说出,如此陌生。

丁宣的神情微微凝滞,他坐在我旁边,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怎么死的?”

“一场意外。”那画面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每到深夜的时候,我都能看到那片刺眼的红色,梦里亦是。

“阿尹,你忘了他们吧……”

我也想忘记,真的想忘记。我宁愿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庄离,也从来没有过苏经年,哪怕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都好。那样,我就不会再习惯了苏经年给的温暖后,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被宠上天,再被摔下来,那感觉太痛太痛。

我也想忘记的。

可我就是忘不掉啊……

丁宣的一句话,让我连日麻木的心瞬间崩溃。我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眼泪从指缝中流下来。

丁宣焦灼地安慰道:“你别哭,阿尹,你还有我,还有我……看着你哭,我很心疼……”

他越这样说,我哭得越厉害。我靠在丁宣的肩膀上,眼泪浸透他的衣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丁宣的肩膀已经那么宽阔,让人很踏实。

我哽咽着点头。

对啊,至少我还有丁宣这个弟弟。

在我待在丁家的时候,丁宣费尽心思讨我欢笑,经常买各种好吃的给我。周末,丁宣放假,回家的时候他买了许多东西,一共四个袋子。

我收拾完卧室,然后看到他从袋子里掏出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有面粉,有搅拌机,还有黄油等等,种类繁多。他还买了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五十种甜点的做法》。我拿着书,疑惑地问道:“你要做甜点?”

丁宣点点头。

“你会做甜点?”我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丁宣竟然做甜点,说出去也没人信。

丁宣解释道:“我不会,但是有人会,等会儿她会来教我。”

“谁?”

“沈梦。”

那个写了无数封情书的女生。

第一次见到沈梦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沈梦不仅长得漂亮,家世也很好,全身上下都是名牌,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富家女高贵的风范。

我偷偷在丁宣耳边问道:“你喜欢她?”

丁宣摇摇头,说道:“她太黏人,我不喜欢。”

“那是因为她太喜欢你。”我打趣道。

沈梦的文风和她的人很不搭调。情书里的沈梦是个含蓄内敛的人,而现实里的沈梦却是目中无人的富贵娇小姐。

她进丁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宣,她是你家的保洁阿姨吗?”

她问这个问题无非是想磕碜我,我这装扮一看就不像保洁阿姨,她故意那么说,除了贬低人,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通常这种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她把我当成情敌;第二,她嫉妒我的外表。

我能感受到她深深的敌意。我发誓,曾经绝对没有和她有过过节。

丁宣听她这么问,有些不高兴地解释道:“她叫丁蓝尹。”

“你就是丁宣常常提到的丁蓝尹?”沈梦很不友好地围绕着我打量了一圈。

“我就是丁蓝尹。”我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沈梦在我这里遭遇冷脸,又靠向丁宣,撒娇似的说道:“你不是让我来教你做甜点吗?你买好材料了吗?”

丁宣点点头,拿着材料和沈梦走进厨房。

我在客厅里看电视,时不时地传来沈梦撒娇的声音。看着那两个人越靠越近的身体,我哑然失笑。偶尔沈梦还会转身,从门缝里看看我的反应。

两个人忙活了一上午,做了许多小饼干。丁宣将刚出炉的饼干小心翼翼地端在我面前,笑着说道:“你吃吃看。”

看着饼干的成色,我真不敢下口。可是看到丁宣期待的眼神,我又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只好拿起一块饼干吃。

饼干甜得有些发腻。

丁宣也吃了一口,似乎也觉得太甜了,于是讪笑着解释道:“听说吃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眶慢慢湿润。原来丁宣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的心情好点儿。

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关心。

原本还觉得饼干太甜,可是听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剩下的半块饼干放在嘴巴里。那样甜腻的味道融化在舌尖,似乎心情真的会好很多。

我由衷地说道:“阿宣,谢谢你。”

“那我给你多做一点,保证味道比这个好。”丁宣又开开心心奔回厨房。

在一旁看着的沈梦皱着眉头,双手紧紧攥着围裙,似乎要将它绞碎一般。丁宣丝毫没有发现沈梦的异样,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我拿着饼干,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梦。她盯着我,最后一跺脚,扯了围裙拿着包就跑了出去。

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示威的意思,只是真的看不惯她而已。

丁宣没发现沈梦走了,等他再端出一盘饼干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好久。

他真的对我太好了,假期结束后,我去了学校,丁宣也会做好吃的东西送过来。

很多次室友都笑着问我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

我只能摇摇头。

室友接着打听丁宣的事情,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好几次丁宣来的时候,寝室的人都会叫他“小帅哥”,肆无忌惮地调笑他。

丁宣又来宿舍看我,还买了一大堆水果。睡我上铺的室友笑眯眯地打听道:“小帅哥,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丁宣面红耳赤地摇摇头。

“要不然我把我妹妹介绍给你啊。”寝室里笑闹成一团。

他有些不好意思,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无奈地对着她们说道:“你们就放过我弟弟吧。”

有人起哄道:“反正你们也没血缘关系,干脆在一起得了。”

我严肃地反驳道:“他只是我弟弟。”

“丁蓝尹,我先走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丁宣急匆匆地扔下这几个字便走了。

他一走,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上铺的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你弟弟该不会喜欢你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其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丁宣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不能够去回应。他只能是我的弟弟,我怕一旦关系改变,会失去最后的亲人。

你们看,那个叫“丁蓝尹”的女生就是这么自私,一边忐忑不安地享受着别人的爱意,一边又害怕付出。

我实在太害怕了,如果和丁宣闹僵,说不定慕莲茹还会将我赶出去。那样难堪的处境,真的不敢想象。

04

周末的时候,寝室里会变得很空,那种空会让人不断想起曾经,于是我回了丁家。

那个外国男人也常常在丁家。原来他是英国人,叫乔瑟,是个著名的画家,偶尔还会指导丁宣画画。他会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和我交谈,我的英语也是半斤八两。我们两个人会经常鸡同鸭讲,不过聊天倒是挺愉快的。他的身上有着英国人的绅士与浪漫,难怪慕莲茹会看上他。

我特别喜欢他天蓝色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眼睛经常让我想起苏经年。

只要乔瑟在,慕莲茹必定化身圣母玛利亚,对我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乔瑟夸奖她漂亮又善良,其实他不知道在慕莲茹美丽的外貌下有一颗龌龊的心。两国的文化差距、两个人的语言障碍并不妨碍他和慕莲茹相爱,也并不妨碍慕莲茹达成目的,他们两个人决定订婚。

街坊邻居都说慕莲茹好命,居然还能带着那么大的孩子嫁个外国人。

乔瑟结过两次婚,但是一直没有孩子,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丁宣的。丁宣也喜欢他,只是不能把他当成一个父亲。

当慕莲茹牵着乔瑟的手,宣布他们即将订婚的时候,丁宣站在我身旁沉默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走出门。

慕莲茹急忙拉着我的手,说道:“你去帮我劝劝丁宣。”

我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帮你?”

慕莲茹看见乔瑟在旁边,隐忍着脾气说道:“就凭我现在还没把你赶出丁家。”

我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出了门,去追丁宣。

以前的那些关心都是做给乔瑟看的,其实慕莲茹恨死我了。或者她改变态度对我好的时候,已经想到了今天。

就算不为慕莲茹,为了丁宣,我也会去好好劝他。

找到丁宣的时候,他坐在公园的长板凳上,修长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的侧面看上去那么忧伤,让人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我默默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丁宣喃喃地说道:“你不用劝我,我都知道。”

听到丁宣的话,我没有再劝他,反而问了一个问题:“阿宣,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回答道:“爱就是把拥有的一切都给她。”

我看着天边瑰丽的云彩,缓缓说道:“《无路之行》给爱下的定义是这样的:爱,是一种为了哺育自身或者他人的精神成长而延伸的自我意愿。”

丁宣转过身,眼神里带着诸多不解。

我给他讲了苏经年的故事。

对于苏经年的离去,我痛不欲生,心也跟着死去,其实那不是爱,而是一种寄生。我需要靠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寄生者。在这段关系里面,没有选择,也没有自由。

那些失去爱的人之所以会如此难过,是因为对爱如此幼稚和生疏。真正的爱应该是可以让彼此独立,摆脱幼稚,真正成长起来。

“阿宣,你妈妈再嫁并不代表一种背叛,也并不代表她不再爱你的爸爸,她只是明白,不能去寄生。她有权利去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大抵是这话戳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希望妈妈能得到幸福,我也会去尽力习惯的。”

和以前相比,现在的丁宣真的成熟了许多。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回家的时候,我和丁宣买了红酒,还有牛排,让慕莲茹做一顿西餐。丁宣用这样的方式接纳乔瑟。

饭桌上,看着那些红酒杯,我忍不住生出一种“这就是家”的错觉。

然而,也仅仅只是错觉罢了。

晚上的时候,我反反复复思量白天对丁宣说的话。那些话不仅仅是劝他,也是在劝我努力向前看。

只是说的话从来只能治愈别人,却不能治愈自己。

深夜的时候,只要我梦到过去,总会泪流满面。

我是一个寄生者,寄生于别人的温暖,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