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或许在不长不短的人生中,能疯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只有在那短暂的青春时光了。因为年轻,我们对还未到来的一切毫不恐惧,都以为终将会过去,可当时的我们都太年轻了,除了不顾一切的勇气,恐怕找不到更有力量的东西了。”

1.

很多年后,我依旧可以清晰地记起那时姜幸的神色——好像是痛下决心、割舍一切的冷漠,却又怀揣着淡淡的、难以舍弃的眷恋。

这种互相碰撞的复杂表情,我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开朗乐观的姜幸脸上。

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太多,只有高高在上的上帝,可以摊开手掌,掌控一切。

我们都只是他游戏的木偶罢了。

在说起许泽君的时候,姜幸的语气都染上了回忆的味道,只是秀眉还是苦恼地微微皱起。

“他比我大一岁,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跟在他的身后叫哥哥,他对我的爱护也是很明显的,从哪里得来的糖果都会先给我吃,好玩的玩具也拿给我玩。”

她低声笑了,“我脾气不好,总是和附近的孩子发生争吵,每次都是他冲到前面替我出头,很多时候都被一群孩子揍得头破血流。”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真的是很好的哥哥。”

“是啊……只是哥哥而已,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姜幸也捏了捏我的手掌,“原本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要好下去,可那年,他突然说什么要我做他的女朋友,说可以一辈子保护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同时我也发现,我是真的对他没有那种感情。”

“其实有一个一直保护你的人也很好吧?”我试探着问。

可姜幸更加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也变得冷厉起来:“感情这种事情是不能强求的,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折磨罢了。”

望着她不善的神色,同时也深知这个女孩倔强的程度非常可怕,我便将喉咙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转而送给她一个支持的眼神。

姜幸长叹一口气,忽地又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你不需要担心,许泽君只是缠人了一点儿,他不会对我做出什么有害的事情。倒是你,闻钰,总是让我吃不消。”

话题突然转到我的身上,让我一时回不过神:“我……怎么了?”

“你的身体也很不好吧,为什么每天还要郁郁寡欢的呢?”她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脸颊,“情绪的波动对身体健康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你心思缜密,想的事情太多,这样给自己留下的包袱太重了。”

听得出她是在关心我,我心中一热,下意识地嘴硬道:“其实也没什么。”

“和我还有什么隐瞒的吗?光是不吃早餐就是个很严重的坏习惯了,要尽早改掉。”她故意板起脸,“我会监督你的。”

“好,我知道了。”深知她的好心,我心中的暖意更浓,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

“行啦,心事也开解完了,一时间轻松许多,我去下厕所。”她一边向我眨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出了教室,速度快到让人有种她是在逃离什么的错觉。

我嘴里的那句“我们一起去吧”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门口,我握紧拳头,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那时我已经隐隐意识到,姜幸的生活,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快乐自在。

心事和痛苦好似凝在心底的淤泥,见不到光明,触不到阳光,孤独的身影也囚禁在那片黑泥之中,愈挣扎,愈下沉。

站在边缘的人,甚至没有办法伸出手去拉扯。

最差的结果,就是两人一起坠落,窒息而亡。

当上课铃响起,却迟迟见不到姜幸身影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好的预感已经变为现实了。

准备已久的测试,写满了密密麻麻题目的卷子被发了下来。

我紧紧地攥住那张薄薄的、已经被汗水打透一角的卷子,不死心地向教室门外望去。

她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难道是许君泽?

“姜幸去哪里了?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老师严厉的目光环视着四周,最终落在那个空空的位子上。

整个班级寂静一片,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愿意替她回答。

我急忙伸出手来,颤声道:“她……有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向南风目光微动,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难道还要等她?这次考试的重要性她难道不明白吗?不用等了,考试开始吧!没有时间观念的学生真是叫人厌烦!”老师狠狠地在姜幸的桌子上摔下卷子,转身走回讲台。

我哑然地望着老师愤怒的身影,将下唇咬得生疼。

我焦躁地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也无心去看卷子上的题目,只觉得它们像是一只只扰人心神、到处蠕动的黑色蚂蚁,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烦躁的内心。

整场考试我都心不在焉,几乎每隔两分钟就要抬头去看墙壁上的钟表,等待考试结束。铃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直接交了卷,想去寻找姜幸。

可迈出的脚步却生生顿在那里,我望着外面吵闹一片的操场,心中无比茫然。

要到哪里去找她?

“大消息!新鲜的!我们班有人打架了!”就在我苦苦思索姜幸去向的时候,一位男同学飞毛腿似的冲进教室,气喘吁吁地对着教室大喊,“是姜幸!姜幸和其他班的同学打起来了!学校下发了处分通知!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脑子发蒙,下意识地朝操场跑去。

2.

我从来没有这样焦急和不安过。

到处都是陌生人,他们脸上带着不同的神色,快乐、悲伤、愤怒、不解……

无论是谁,都不会引起我任何注意,我们的关系是相同的,都是彼此生命中毫不起眼的过客罢了。

人这一生,可以惺惺相惜的伙伴,只有那么几个就已经足够。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奔跑着,想看到那个爱笑的姑娘,看到她潇洒地向我挥挥手,惊奇地发问:“谁说我打架了?我很好啊!”

可这么多的人中,我连她的背影都没有捕捉到。

头顶湛蓝的天空偶尔有丝丝缕缕的云朵随风飘过,我无力地靠在一棵翠绿的柳树下,大脑飞快地运转。

对了!天台!

她现在是不是有可能在天台呢?那个我们三人曾经无忧无虑谈笑风生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一秒也不愿意耽搁,不顾身体的疲惫,向天台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我就已经看到紧锁的天台门敞开着,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忍不住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姜幸?姜幸!你在吧?”

虽然答案已经在心中被确定,可我只是想听到那一声回答。

半晌,我扶着天台的墙壁弯下腰去,喉咙中仿佛有一簇热烈的火在燃烧着、跳动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凉凉的,贴在脸侧。

随着高处凉凉的微风,背对着我的姜幸并没有回头,只是那一声轻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回答却清晰地传进耳朵。

“我在。”

她的声音平静淡然,甚至带着隐隐的笑意。

曾经无论何时都整洁干净的校服上此刻却带着一块又一块乌黑的痕迹,甚至袖口处还有被撕裂的痕迹,雪白的球鞋也染上了污泥。

我咬着牙,一个箭步冲上去扳过姜幸的肩膀,只见她唇角乌青,脸颊上还有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你、你真的……”我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连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你真的和别人打架了?”

她只是抬手不在意地揉着脸颊,咧嘴笑了:“一点儿都不疼,不用担心。

你看,学校每天都这么闷,我找找乐子,和人动动手也是挺开心的事情……”

“胡说!别揉了!”我打掉她还在脸颊上用力揉搓的手,“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啊,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姜幸的手僵在脸上,随后缓缓滑落。

她微微扬起下巴,向不远处的天空望去,寂静的天台上只能听到烈风吹拂过的声响,还有她那一声饱含复杂意味的轻笑。

随后,在我埋怨的目光下,她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已经只剩下两三支的烟,很随意地点燃,开始吞云吐雾。

呛人的烟草气息几乎要灼伤我的双眼,我想也不想就上前将那支烟抢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怒声道:“姜幸!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

乳白色的烟雾缥缈而去,姜幸的面孔在这些雾气后面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冰凉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声音低婉又凄凉。

她说:“闻钰,你看这个世界,日复一日,都是这个模样,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它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我想,无论是怎样坚强的人,都不会轻易接受“死去”这种无法挽回的事实吧。

哪怕这个可怖的字眼仅仅是从嘴里说出,也让人无可原谅。

姜幸是那样的美丽、张扬,她似一朵怒放到仿佛下一刻就会凋零的艳丽蔷薇,她看似坚强,却又那么脆弱,脆弱到,我以为自己真的会失去她……看着她站在天台摇摇欲坠的身影,无边的恐惧向我奔跑着、呼啸着,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死死地把姜幸抱在怀中,呜咽着呢喃:“不可能!不会的!你不要乱说话,你一直都很好啊……”

因为极度的紧张,我的声音沙哑不已。

姜幸的身体先是不自然地僵住了,可很快,她抬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声劝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这个样子啊,我现在还很好,不是吗?”

“不许说!”我执拗地继续抱紧她。

“好好,我不说了,是我错了。”她低声安慰我,像在安慰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也不许抽烟了!”我抽噎着。

“好好好,不抽……”

“姜幸,以后不准再说那种话!”我控制着颤抖的声音,抬起头来凝视她的双眼,“如果你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会难过的,我真的会很难过。”

姜幸的双眸中满是潮湿的水汽,嘴角却勾起一道上扬的弧线。

“我知道了。”她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闻钰,你放心。”

她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味道,我听着那句“放心”,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姜幸说那句话的意思和当时的心情,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当时的我们都太年轻,除了不顾一切的勇气,恐怕找不到更有力量的东西了吧。

3.

天台上的谈话结束后,姜幸当着我的面将那盒烟和打火机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她满面苦恼地拉扯着自己肮脏破旧的校服,恳求似的开口:“我都已经满身伤痕了,可以让我回家休息吗?”

我有些不悦地张开嘴巴,可看着她疲惫的面孔,也明白她没有说谎。

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我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离开前,姜幸又安慰似的捏了捏我的手掌,好像告诉我不需要再担心。

那样的姜幸,怎么能让我放下心来呢?

我浑浑噩噩地熬过了接下来的课程,身边没有了姜幸的陪伴,没有人挽着我的胳膊一起去小卖店买绿茶。

我心烦意乱地在白纸上写着陈奕迅的歌词,安静地等待身边所有的同学都离开,才拿起书包,打算去找倪诺聊天。

就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站在教室门前的一个执着的身影让我已经迈出的双脚又重新放了回去。

向南风笔直地靠在门边,书包斜斜地挂在一边的肩膀上,耿直的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

他好像还在为倪诺的事情忧心,神色中带着少许委屈。

我很快明白了他在放学时间依旧没有离开教室的意图——他想和我谈谈。

但记起清晨他与倪诺的争吵,平日里那个阳光大度的少年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就算我再愚钝,心中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那个打破午休宁静的广播告白是真是假,我如今怎么会分不清?

想到这里,再看到向南风的时候,抵触和逃避的情绪让我别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低垂着头,心急如焚地向教室外面走去,只希望他一个字也不说。

可身后还是响起了一声充满无奈的“闻钰”。

我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去。

“之前……是我太冲动了,我承认错误。”向南风黯然地开口,“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我没有时间,对不起。”这个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很快说出口来,可压在心头的负担却没有随之而去。

向南风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好好道个歉。”

“我没生气,之前也是我不好。你快点儿回家吧,天快黑了。”我简单地扔下几句话,抓紧了书包带子,逃跑一样向教学楼的大门奔去。

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询问:闻钰,你这样逃避真的可以解决问题吗?

当然不可以。任何事情只要选择了逃避,就只会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可除了逃避,我还有其他办法吗?

为了快点儿甩掉向南风,我放弃了要去找倪诺聊天的想法,只是拼命地向舅舅家的方向走去。向南风却一直如影子般跟随在我的身后,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甚至在我打开舅舅家的门时,仍旧可以看到他徘徊不去的身影,带着深深的落寞。

为了转移自己不安的思绪,我干脆将门锁死,开始帮舅妈整理房间,做好晚饭,又戴上耳机在陈奕迅的歌声中做完了两张英语卷子。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透,我打开昏黄的台灯,深吸一口气,向窗户的方向望去。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我,要我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寻找外面那个可能已经离开了的身影……

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我还是犹豫着移动到了窗户边,小心地挑开窗帘,从那个狭小的缝隙观察外面的世界。

路灯下,街道上空****的,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除了还坐在花坛边、垂头摆弄手机的向南风。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显得落寞又悲伤,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被头发遮挡,透出浓浓的、疲倦的味道。

我捏着窗帘的手指不由得加大了力度,平滑的布料上被攥出了不少凌乱的褶皱。

只是为了给我一个解释,就等到了现在吗?

心中的坚定开始有些动摇,我几次从窗前离开又返回,最终还是狠心咬牙将那道缝隙重新合拢。

如果我走到向南风的身边,静静地听他解释,事情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我已经意识到了,我们三人,永远也回不去了。

多少人都在说,时间是可以治愈一切的良药,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地祈祷,无形中流逝的时间,真的可以抚平这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4.

时间接近八点的时候,向南风孤单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我高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

忐忑和不安终于随着向南风的离去终结。

我收拾好了书包和衣物,打算钻进温暖的被子里酝酿睡意,门外却响起了几天都不曾和我谈话的程盼盼的声音。

从来不敲门的她,今天竟然礼貌地敲了敲门,小声问道:“闻钰姐,你睡了吗?”

我无奈地起身,将门打开。

门前的程盼盼穿戴整齐,双眼却红肿得像是两只核桃,她猛地扑进我的怀里,不停地流着眼泪,哇哇大哭:“闻钰姐,我失恋了,我、我和卢天意分手了!”

我吃惊地揉着她的头发,对于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感到无法理解。

她和卢天意不是刚刚在一起没多久吗?怎么会这么快……“他说我任性,说我让他吃不消!”程盼盼怨恨地皱起眉,眼泪潸然而下,“我真的很喜欢他啊!闻钰姐,我好难过……”

她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着心中的苦闷,好像完全忘记了我们之前所发生过的不愉快。

而对于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程盼盼在我心中就像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妹妹,也是舅舅家中唯一和我亲近一些的人。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我也有些不忍,连忙侧过身来:“进来坐吧。”

“我不要!”程盼盼突然加大力气,把我扯到了外面,“闻钰姐,我今天心情这么差,陪我出去玩玩吧?”

“现在?”我扫了下墙上的挂钟,“都已经这么晚了……”

“没关系!很快就回来!出去透透气而已!”说着,程盼盼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心里真的好难过。”

“我给你做好吃的东西也不行吗?”我大为头疼。

可程盼盼似乎铁了心要去外面,无论我开出怎样诱人的条件她都一口拒绝,最后还是软磨硬泡地把我带到了不远处的一家酒吧。

虽然已经是深夜,可这里还是人来人往、嘈杂不已,我鼓足了勇气也不敢走近,倒是程盼盼轻车熟路地扯着我的胳膊,一路走向了拥挤的吧台。

“一瓶伏特加,再来一打啤酒,一桶冰块!”她对着吧台后那个帅气的调酒师笑了笑。

“你经常来吗?”我不安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还好啦,有时候会和朋友一起,这里蛮热闹的。”她接过酒,不顾我的反对,利落地开了好几瓶,又神色郁郁地说,“今天只能借酒消愁了。来,闻钰姐,一起喝!”

说着,啤酒和冰块被齐齐推到了我的面前。

拗不过她的热情,我勉为其难地挑出一瓶来,刚刚放到唇边,一股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就扑面而来,我逼迫自己浅尝一口,被呛得直流眼泪。

程盼盼却像是着魔了一样一瓶接着一瓶不停地喝,看得我胆战心惊,无论怎样劝阻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我抬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现在已经越来越晚了,舅舅和舅妈会不会担心?

“卢天意这个坏蛋……”双目已经有些迷离的程盼盼还在念念不忘地嘟囔着那个名字。

我几次张开嘴想要提醒,可看到程盼盼伤心欲绝的样子,只能将心底的担忧全部压下。

相信她也十分需要一个可以发泄的方式吧。

眼看着周围的酒瓶全部空了,明明时间已经很晚,酒吧的人却越来越多,程盼盼终于感到了疲惫,步伐不稳地扶着我的胳膊,左摇右晃。

“闻钰姐,你说我哪里不好?我难道配不上卢天意吗?啊?”她带着酒气的质问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很好,是他配不上你,不要伤心了,好吗?”我艰难地握住她滚烫的手腕,轻声安慰。

“呼……”她将整张脸都埋在我的领子里,再也不说话了。

我们二人相互搀扶着回家,远远就看到家里灯火通明。我心中不由一滞,暗道不好,应该是舅舅和舅妈发现我们两个都不见人影,担心到无法入睡吧?

我一边稳住还在身旁抱怨的程盼盼,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抬眼望去,舅舅和舅妈二人并肩而坐,脸色阴沉,望向我的目光,好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我们回来了。”为了尽量不惹怒他们,我把说话的声音压到最低。

舅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摇晃着虚弱的身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我们的面前,愤恨的目光落在满面通红、浑身酒气的程盼盼身上。

“妈。”或许是被这样的目光吓到了,程盼盼不甘愿地叫了一声。

可话音刚落,舅妈就高高地扬起手来,伴随着一阵犀利的风声,我感到脸颊上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

啪的一声后,整个房间都变得安静起来。

我被这一巴掌打得弯下腰去,只觉得眼前都是跳来跳去的金星,脑海中好像有无数个炸弹已经失控爆炸,难以忍受的疼痛让我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闻钰,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舅妈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么晚了,你竟然带着盼盼去喝酒?”

“哎呀!再怎么生气也不应该动手打人!”舅舅唰地站了起来,脸色剧变,“虽然说是闻钰的错,可是你……”

“我什么我!你看盼盼都喝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这个扫把星每天只知道惹事,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吗?”舅妈怒吼道。

我死死地捂住脸颊,冰冷的目光落在舅妈身上。

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难道我还要继续忍受吗?

“妈!你别说话了!你凭什么打闻钰姐!”被那一巴掌惊到的程盼盼也回过神来,挺身向前,“是我带她出去的!”

“你还狡辩?别护着她,今天我非教训教训这个不懂事的臭丫头不可!”

“整天吵吵闹闹的,心情不好就找别人发泄,烦不烦?我是被你吵得头疼才出去玩玩的,你知不知道!”程盼盼满脸的厌恶。

完全没有想到矛头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舅妈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号:“都说女大不中留,你才这个年纪就开始埋怨我了?好好!我有病在身,干脆死了算了……”

“秀莲,你别乱说话……”舅舅急得满头大汗。

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三个人,我根本没有可以缓解的余地。心中难受地抽搐成一团,我四处张望着,企图可以找到什么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至少要让程盼盼变得理智一些!

被盼盼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吸引了我的视线——如果是卢天意的话,应该可以吧?

来不及再想其他,我抓起程盼盼的手机,找到卢天意的名字拨打过去,嘟嘟声响了很久后,那边才响起一个冷漠的、充满了不耐烦的男低音。

“程盼盼,你还要做什么?”

我直接无视他的情绪,简单地说明情况:“我是闻钰,盼盼的表姐,她现在心情很差,和家人在争吵,你可不可以劝劝她?”

在说出这个请求后,我心里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会犹豫,会一口拒绝,或者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可哪一种结果都没有发生。

先是短暂的沉默,随后卢天意发出了一阵更加冰冷的笑声,带着深深的嘲讽。

他说:“闻钰,看来程盼盼说得没错,你果然有病,特别讨厌,这种事情你怎么会想到找我?”

我的心一沉,仿佛掉落进了无尽的深渊里。

5.

紧要关头,我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出错,大脑更不会出错,可为什么卢天意说出的话会让我无法理解?

我紧握手机,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说程盼盼……”

“她和我提到过你。”卢天意一口将我打断,“你难道不知道她有多讨厌你吗?真是太可笑了……你说的事情我帮不上你,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卢天意好像再不屑和我交谈一样,匆忙地挂了电话。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僵硬地回头看着仍在喋喋不休争吵的三人,舅妈满脸的怨恨、舅舅很是无奈,而程盼盼……那个总是在深夜抱着泰迪熊闯进我的房间,缩在我怀里诉说心事的程盼盼,竟然在卢天意的面前诋毁我?

总是笑得无忧无虑、甜甜地叫我“闻钰姐”的女孩,难道都是可笑的伪装?

我竟然还把她当作这个家中唯一知心的家人,每晚不顾身体的疲倦陪伴她、安慰她。

原来,我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疯狂翻涌的悲凉,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长笑。

这样的笑声十分突兀,导致还站在房间中央撕扯的三人都整齐划一地朝这个方向看来。

我不去看脸色发黑的舅舅和舅妈,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疑惑的程盼盼。

我将她的手机重新扔回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发问:“程盼盼,你说我有病?说我很讨厌?”

只见程盼盼愣在那里,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却很快镇定下来:“难道我说的有错?”

她这种有恃无恐的模样更让我感到愤怒:“两面三刀,在别人背后落下口舌,原来你是这种人?你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吗?”我冷冷地挑了挑眉,“现在看到你,我只觉得恶心。”

程盼盼的脸彻底红了,好像一只熟透的西红柿。

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鼻尖:“我看到你还觉得恶心呢!平时和我装得那么好,其实呢?呵呵!闻钰,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之前和你在一起是看得起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整天像只寄生虫似的赖在我家,你说我们到底谁恶心?”

此时的程盼盼彻底撕破了美好的表象,将深藏在灵魂深处那暗不见光的黑色全部暴露了出来。

而前一秒还在争论不休的舅舅和舅妈敏锐地察觉到形势的转变,虽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可看到亲爱的女儿忽然变成了满身毒刺的刺猬,他们自然会选择所要加入的阵营。

房间里的情形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独自一人站在他们的对面,是那样的单薄和无力。

“闻钰,你不要继续赖在我们家了。”舅妈抱着双臂,鄙夷地盯着我,“你这种人,我们家里不能留。”

心知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会是自己,程盼盼也得意地望向我,那表情仿佛在说——你算什么东西?

脑袋嗡嗡作响,无数翻滚着的情绪封闭着我的心脏,却找不到一丝罅隙可以发泄,这让我几近崩溃。

再次抬起头来,眼前的面孔都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雾气,黏稠又腥臭,让我作呕,他们好像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鬼,无声地蚕食着我脆弱不堪的灵魂。

哪里有一个通往光明的出口可以让我逃离这个地方……我按住发疼的太阳穴,原地寻找着,不远处桌子上那一只只闪亮干净的水杯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的色彩是那样纯粹无瑕,是那样美好。

好想击碎这一切……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桌子前,失声大笑,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将那些摆放整齐的杯子全部扫到了地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晶莹的玻璃碎片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线条,耳边响起程盼盼可以刺破耳膜的尖叫。我眼睁睁地望着几块尖锐的玻璃碎片高高弹起,划破了她**在外的手臂,殷红的鲜血一点点涌出了伤口。

脑海中的嗡鸣渐渐变弱,我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眼前一黑,笔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6.

陌生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我从黑色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只是眼皮好像被沉重的石头压着,没有办法睁开。

“等下她醒来尽量不要给她刺激,正常聊天就好。”

是倪诺的声音。

我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可还是没有办法睁开双眼。

“我们知道了,你放心,还有什么需要按时吃的药物吗?”姜幸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基本没有什么,最重要的是注意情绪,你……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私下说好了,不要再发生上次的事。”倪诺淡淡地说。

“我知道了。”这次是向南风。

倪诺又嘱咐了一些细碎的事情,听得出来,他很不放心,却有要紧的事情在身,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我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额头上满是冷汗,指甲深深掐入肉中,这种深刻的疼痛终于让我清醒了过来。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我动了动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随后便发现了挂在身边药水已经剩下不多的吊瓶。

“闻钰,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姜幸第一个发现我的变化,连忙凑上前来,仔细打量我。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缓缓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少说话多休息吧,一会儿还有一瓶药呢。”姜幸微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点头答应,却忍不住朝向南风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脸上满是焦虑,伸长了脖子瞪着我,分明是想要靠近却不敢的样子。

想起他夜里孤独徘徊在路灯下的身影,我心中一软,所有芥蒂都消失不见,轻声说道:“向南风,你也来了?”

听到我叫他的名字,向南风的笑容一下子出现在了脸上,好像他一直都在等我开口一样。

“那个……之前倪诺的事情是我不对。”他适当收敛了一下嘴角上扬的弧度,“是我脾气太差了,不应该说出伤人的话。”

“现在知道道歉啦!”姜幸拍了拍他的脑袋。

“总之闻钰你别再生我气了,这次你也要让我们担心死了,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毕竟医生说你近期的情况不是很好,各方面都要多注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幸就吹胡子瞪眼地掐了他一把,并丢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

向南风一惊,连忙住了嘴,却发现已经晚了。

我看着表情尴尬的向南风与姜幸二人,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们知道我的病了?”

我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可悲的心理障碍疾病……向南风与姜幸,他们二人无论站在那里,是否刻意,每个动作都带着吸引人的光芒,他们是这样的出色,让我望尘莫及。

默默地站在他们之中,我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生命中的污点,拼命地融入这种难得的快乐之中。

可现在……

我木然地望着天花板,一时想哭又想笑。

我知道,他们并不会在乎我的成绩、我的家世,甚至我患有怎样的疾病。

可我在乎。

不敢想象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会带着怎么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在神采飞扬的青春之中照看我这个随时都会出现状况的病患,低声询问:“你还好吧?”

“闻钰,我们没有……”姜幸极其小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弱弱地响起。

我猛地闭上眼睛,又开始下意识地排斥一切。

我说:“你们走吧,我很累,想休息了。”

7.

我开始排斥身边任何一个想要接近我的人,包括我的母亲。

向南风和姜幸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医院,面对我的沉默不语,他们总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学校发生的好玩的事。

很多时候,我都会怀疑,自己是否会溺死在这个永无止境、颜色惨淡的岁月旋涡之中。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母亲在以为我陷入熟睡的时候哽咽着对向南风和姜幸请求:“请你们帮帮闻钰吧,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知道她这样下去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后果。我恳求你们,也只有你们可以……”

她的声音颤抖又无助,随后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我双手紧握着被角,将头埋进充满了消毒水气息的被子里。

有时我真的想再也不要醒过来。

一直睡下去该有多好。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想向南风和姜幸准时来到病房,这次二人竟然没有像往日一样说一些有趣的事情,而是直接给我披上了外衣,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出了病房。

姜幸按住我挣扎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道:“每天待在这个无聊的地方太痛苦了,你看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也不错。”

“不。”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这次你说什么也没有用。”姜幸调皮地笑了笑。

向南风也像一个坚定的士兵,扳住我的双肩,二人连拖带拽地把我拉扯到了附近风景优美的公园。

茂密的桐花树下,我和向南风并肩而坐,姜幸则借口去买饮料早就跑得老远。

轻柔的微风带着植物特有的香气拍打着我的脸颊,我眯起眼睛,望着外面这陌生却又温暖的一切,虽然心中厚实的围墙已经有了裂缝,可还有什么在阻碍着它彻底坍塌。

向南风这些日子瘦了,棱角分明的脸从侧面望去有些嶙峋的味道,我几次张开了嘴巴想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我没有说话,看着桐花纷纷扬扬从高高的树梢坠落下来。

我动动眼皮,掩面假装困了要休息,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我在怕什么?

我在心底问自己。

我怕,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怕,我好不容易触碰到温暖,终有一天会被这温暖推入无尽的黑暗。

梦中有万千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