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像一把刀,将两人分割得清清楚楚

当阳光慢慢爬上窗台,新的一天如约而至。严爵慢慢睁开眼,漂亮的脸上起初还有一些没睡醒的懵懂,但渐渐地也就恢复了清明。

他没有急着起床,而是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他愉快地想,连昨天晚睡带来的头痛似乎也变得可爱了。

同一时刻,乔家楷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走出了房间。他昨天喝得有点多,到了后面甚至完全醉得不省人事,但他脑中依稀还有一些片段,他记得是舒亦然送他回来的。

此刻,客厅里没有人,窗子是敞开着的,有风吹进来,印花的窗帘发出窸窣的响声。乔家楷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周,搜寻着舒亦然留下的蛛丝马迹,结果却让人失望,他不受控制地往另一间客房走去。

这次,他终于找到了她留下的痕迹,不,准确地说,是她收拾干净后的痕迹。

原本属于舒亦然的房间,才过了一夜而已,今天就干净得像没有住过人似的。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她带走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连他嫌弃麻烦却又每天浇水的盆栽也不见了。

面对满屋子的空寂,乔家楷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突然,他的目光落到那个被打翻的垃圾桶里,一抹扎眼的绿色冒了出来,他快步走过去。

是那盆小小的薄荷,花盆已经碎了,只剩下一簇簇清新可爱的小叶子。乔家楷胸口顿时有点闷,他还记得舒亦然买这盆薄荷时的情形,他嫌麻烦,不肯答应,她却很喜欢,一路抱了回来。

她明明那么喜欢这盆薄荷的,为什么能做到一转手就扔了呢?乔家楷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碧绿的叶子,眼眶悄悄红了。

他也是被她转手扔掉的东西,她不想要了……

飞驰的车里,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舒亦然扫了一眼来电提示,神色稍稍黯然。又是乔家楷打来的,他大概是酒醒了吧。咬咬牙,她按了关机键。

“怎么不接电话?”严爵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是之前和我吵架的朋友。”舒亦然撒谎道,“她大半夜赶我出门,我还在生气呢。”

她做出一副孩子气的模样,似乎真的只是和闺密拌嘴。严爵觉得她这样可爱极了,微微一笑,刚要劝她跟那个朋友和好,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如果她不是和朋友吵嘴,应该不会搬出来和他一起住吧?严爵的目光忍不住又挪到舒亦然的脸上,笑意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份温柔。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热,舒亦然很快有所察觉,她转过脸,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严爵慌忙地转开视线,他咳了两声,转开了话题,“我们去哪儿?”

舒亦然暗暗握了握拳头,笑着说道:“我有点头痛,能先到中心医院去看看吗?”

“头痛?”严爵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他拧着眉沉声说道,“你昨天回来得太晚了,以后你还是别喝那么多酒。”

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认同,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却硬邦邦的。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连忙又加了一句:“这样对身体不好。”

舒亦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搭腔,只是将视线转到了窗户外。

车很快在市中心医院停下,推开车门的那一刻,舒亦然犹豫了。

“怎么了?”严爵的声音有点急,“又头痛了?”

他绕过来打开车门,舒亦然慢慢将手递了过去,背后微微泛了一层冷汗。

“你的手很冰。”严爵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舒亦然都听得不真切,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到了门诊部挂号。

嘈杂的人声一点点将她的神智拉回来。

没关系,你做的是对的!

舒亦然无声地在心里鼓励自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严爵,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道:“我在网上预约了一个专家,你帮我去他办公室问问吧,说不定我们不用排队挂号呢。”

听了舒亦然的话,严爵看了看队伍,又看了看她,脸色有些犹豫。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舒亦然催促道,“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我去问问看。”严爵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我们快点看完病,离开这里,我不喜欢医院。”

舒亦然心里一刺,面上却带着纵容的笑,目送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里。

他不喜欢医院?大概是不喜欢和王佳有关的那段年少荒唐的岁月吧。舒亦然毅然转身,走向住院部的方向。

此时的严爵正为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医生和护士争执,对方不胜其烦地扔下一句“神经病”然后扬长而去,他既委屈又窝火。

严爵刚想打电话给舒亦然,她的电话就来了。

“严爵,我好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不知道这是在哪里。”舒亦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

“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严爵急了,也忘了追问她专家的事。

“我后来发现我好像记错了那个专家的名字,想去找你,结果就走到了这里。”舒亦然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声音微微有些发紧,“你过来找我吧。”

严爵丝毫没有犹豫,问道:“你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沿着门诊部二楼的过道,向右走,穿过一个走廊,左边有个建筑楼,你上楼就能看到我了。”舒亦然隐瞒了她的坐标,故意指了一条小路,严爵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到住院部的侧门。

她挂了电话,看着依然紧闭的病房门,开始等待严爵的出现,就像一个渔夫等待上钩的鱼儿。

只要严爵推开这扇门,一切的疑惑就会有答案,而游戏也该结束了。

安静的走廊里没有人,静得能听到她的呼吸和渐渐加快的心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慢慢地近了。

“舒亦然,你……”严爵的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初见她的惊喜和焦急还僵在脸上,而另一种叫恐慌和惊惧的情绪也慢慢浮上来。

他生生地在一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他太熟悉了!尽管医院有那么多的走廊,每个走廊边上有那么多的病房,熄了灯,关上门,似乎哪儿都一样。可是他知道,这间病房不一样。

这是他的噩梦。

舒亦然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的细小表情,她奇怪自己依然还能笑出来,还能若无其事地问他:“你怎么了?”

“我们走吧。”严爵勉强稳住了心神,声音里隐隐透着恳求。

“为什么?”舒亦然静静地站在原地,她收起了笑容,脸上带着一股明知故问的挑衅,“严爵,你在怕什么?”

严爵没有说话,他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地和舒亦然对上。

那是一种无声而哀伤的抗拒,他已经明白了,舒亦然是故意骗他来这里的,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走近那道门。

“严爵,王佳是你的女朋友,对不对?”舒亦然的声音冷漠而镇定,“你为什么不敢面对她?要不是你,她也不会躺在这里,是你害得她……”

“不是我!不是我!”严爵突然一声暴喝,打断了她。他就像一个乱发脾气的孩子,眼耳都急得通红,虽然张牙舞爪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舒亦然没来由地心软了,她停止了那些咄咄逼人的指控,说道:“好,你不是刽子手,可你为什么不敢面对她?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提起这个人?”

严爵哑口无言,他一边摇头,一边连连往后退,那道病房门在他眼里似乎就是一道深渊。

“严爵,难道你真的觉得你没有任何责任吗?”舒亦然心里既有失望,又有一些怒气,“你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肯说?”

严爵僵在那里,她适时地走上前,轻轻拉起他的手,诱哄似的说道:“严爵,我只是想帮你打开心结,你这些年过得也不快乐啊。你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告诉大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怪你的。”

“不,你别逼我!”严爵猛地推开她,整个人不停地往后退,仿佛在躲避蛇蝎。他的眼神既茫然又痛苦,嘴里一直念叨着,“你为什么逼我?”

他的力道很大,舒亦然踉踉跄跄地撞到了墙上,她慌乱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整个人却不受控制的往地面倒去。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应该是崴到了吧。舒亦然顾不上察看,咬着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严爵一愣,上前走了两步,似乎想扶她一把,但很快又往后退去,满脸都是说不出的挣扎和痛苦。他哀哀地看着舒亦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眼里的纠结一览无余。

看着这样的他,舒亦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灰心,她用尽心机接近严爵又怎么样呢?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舒亦然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了严爵一眼,转身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

严爵动了动嘴唇,始终没有勇气叫出她的名字。

他知道,她一定对他失望透了,她甚至不肯多看他一眼。

严爵在病房门外站了很久,自始至终都没有推开那道门,就像以前无数个日子一样,他只是一遍遍地在犹豫、在徘徊。

他怎么有勇气面对那样的王佳呢?当他收到消息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那个花一样的女孩已经了无声息,永远沉睡了。他当时就在想,他做错事了,他毁了一个年轻的女孩,他是罪人!

回忆起往事,严爵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还记得因为朋友的玩笑,他跑去跟王佳告白,他只是闹着玩啊,可她当时笑得那么开心。

那个腼腆的笑容一直在严爵脑子里,所以,尽管后来王佳拒绝了他的亲热要求,让他输了赌约,他也没有生气,反而如释重负。他立刻疏远了她,因为不想伤害这个单纯的姑娘,可他没想到他的好心办了坏事。

严爵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阳光温暖的午后,严书君睡了长长的觉,醒来时,就看到了抱膝坐在地毯上的严爵。他孤僻得如同一只受惊的蜗牛。

“阿爵,你怎么来了?”严书君满脸的错愕,他清晨才和严爵通过电话,知道他今天要和舒亦然一起过生日。

严爵抬起头,漂亮得如同琉璃的眼里滚落出两行泪水。

“阿爵?”严书君连忙起身,走过去抱住他,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动作太急,免不了一阵咳嗽。他急躁地想压抑下去,胸腔里却涌起一股淡淡的腥味,那张英俊的脸更白了几分。

“哥。”严爵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抱住他,低声说道,“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严书君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安慰道:“当然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弟弟啊。”

严爵无声地抱紧了他。

他对父母的感情很淡,所有对亲情的认知都来源于这个双胞胎哥哥。有时候,他也会嫉妒哥哥抢走了父母的关爱,抢走了很多的光环,可是更多时候,他又心疼他的体弱,又感激他的维护。

“哥,你还记得王佳吗?”严爵抬起头,眼神空洞,机械地说道,“就是那个被我骗到酒店,后来出事的女生。”

严书君沉默地点点头。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事情发生后,爸爸气得不行,拿着那么粗的皮带抽严爵,谁劝都没有用,他甚至扬言不管这个儿子了。后来,妈妈出面给了人家一笔钱,又瞒下了两人交往过的事,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你还在自责吗?”严书君能感受到弟弟的痛苦,他无言地拍着他的肩膀温声道,“我知道,你其实常常去医院看那个女孩。”

严爵抬起头,眼底是深深地挣扎,他低声道:“可是我不敢面对她,我怕。哥,我真的怕看到她那个样子,我觉得我是凶手。”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知错就要改。”严书君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透着虚弱。

他的五官和严爵几乎一模一样,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严爵是漂亮的,是娇养的少年郎,是个大男孩;而他是风雅的,是隐居的世家公子,是个聪明的男人。没有人会把他们弄错。

“真的吗?”严爵看着他的目光满是信任。

严书君点点头,说道:“你不是每年都拿出一笔钱暗中帮她吗?阿爵,你不用再试图逃避那个错误,因为你一直在纠正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已经发生的错误,无法再改变,可是至少他在尽力弥补。

眼泪无声地湿了严爵的脸。与此同时,严书君也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尽管隔着一层地毯,但他的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

尽量忽略身体的不适,他拉起严爵,对他说道:“阿爵,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哭过之后,严爵似乎轻松很多,他低声将上午在医院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听完后,严书君微微皱起眉,眼底的惊诧越来越深,想不到这个叫舒亦然的女生对严爵的影响这么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哥,你说我应该去吗?”严爵羞惭地问道,“我是不是应该站出来,跟大家说明一切?至少,跟王佳的父母道个歉。”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心里有些踌躇。

“阿爵,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严书君收起紊乱的心思,微笑地看着严爵,不管怎么样,他肯从过去走出来就是好的。

“哥,你能陪我去吗?”严爵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又急又悔,连忙支支吾吾地解释,“哥,我……”

严书君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加上一系列的并发症,他身体越来越差。18岁之后,他几乎就不出疗养院了,他甚至没有享受太多同龄人的快乐,连学校也很少去,如果他想读书,严爸爸会请高级教师单独教他。

“好啊。”严书君并没有怪他,反而露出一抹快乐的神色,他很久没有出门了。

两兄弟的盘算自然遭到了私人医生的反对,但严书君极力保证他不会外出超过一个小时,况且,他去的地方是医院,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也许是怜悯这个孱弱的少年,医生同意了,但前提是他得跟着他一起去。

有了严书君的陪伴,严爵明显放松很多,这一次,他尽管犹豫,却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那间病房。

“严少爷?”王母惊诧地看着他,对于这个每年给她大笔钱的富家少爷,她还是有印象的。

严爵二话不说,朝她跪了下去。

因为和朋友打赌,他故意去追求外号“灰姑娘”的王佳,夸下海口要拿到这个所谓的学霸的初吻。那是年轻人的恶作剧,总以为扒开每个人的防卫和伪装是好玩的事,殊不知,那也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

因为一天天的相处,他渐渐知道了王佳的淳朴和腼腆。面对他火热的攻势,她既欣喜地接受,又小心翼翼地抗拒,她也许看出了他的目的,只是不愿意拆穿。毕竟,对于一个自卑的贫苦少女,爱情就是交织着理性和感性的矛盾体。

因为输了赌局,也因为他不想再继续这个游戏,他提出了分手。没想到王佳却突然变了心意,一改往日的作风,主动联系他。生日那天,他其实和严书君在一起,而朋友举办的那个生日会,他压根本没去参加,王佳打电话过来时,他烦不胜烦,随口就说了一个酒店的名称。

他是无心的,可是却酿成了一场大祸,谁知道一家营业的酒店会在装修呢?谁又想到王佳会从后门进入呢?

每个人似乎都没错,但每个人似乎又都是刽子手。

严爵跪在地板上泣不成声,不远处的病**,沉睡的少女面色安详,依然是往日的模样,却再也没有悲欢喜怒。

王母久久地没有回过神,她木木地杵在那里,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阿姨,对不起,这都是我们的错。”严书君走上前,诚恳地对王母说道,“阿爵年轻不懂事,我们实在抱歉,您有任何需要,尽管提。”

“天啊,我可怜的佳佳。”王母突然爆出一阵高亢的哭声,她扯着嗓子,掩面号啕大哭。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是一个母亲对爱女的怜惜和哀恸,也是一个女人对命运的无奈和绝望。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全身不可遏制地发抖,蓬乱的头发从脸两侧飞出来,露出几丝扎眼的白色。这个身形有些佝偻的女人似乎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岁。

严爵始终跪在地上,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率,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

悲怆的哭声在整个病房回**,回应王母的,只有那阵压抑的时断时续的咳嗽声。

严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双膝还在隐隐作痛,而更强烈的感觉来自心里。有一股异样地情绪升腾起来,这是一种责任感,是一种属于真正成年人所有的成熟,他终于学会了坦然面对自我,不管好与坏。

进了门,开了灯,他迫不及待地上楼,想第一时间和舒亦然分享这个消息。对方那个失望的眼神始终还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站在舒亦然房门前,严爵正组织着怎么开口,舒亦然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门。

她红着眼,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你怎么了?”严爵顿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急切地追问起来。

舒亦然摇摇头,眼底的泪水却渐渐忍不住,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舒亦然,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严爵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动作笨拙而温柔。

她抬起头,他的目光温柔而懵懂,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抱住她。

“谢谢你,严爵。”舒亦然笑了起来,她微微向前一凑,伸手抱住了他。

谢谢你给了王佳一个道歉。

谢谢你给了所有人真相。

也谢谢你,给了我这趟回国之旅一个结果。

她不是主持正义的超人,也不是专抓坏人的警察,她只是一个打抱不平的妹妹。舒亦然心酸地想,其实严爵又没杀人,又没放火,她能把他怎么办呢?王佳是飞蛾扑火啊,她只是心疼这个傻姐姐,想让这个少爷吃点苦头罢了。可是偏偏,严爵也没有那么坏。

舒亦然的眼泪不停地掉,严爵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我要谢谢你才对。”虽然不知道舒亦然在说什么,严爵还是很认真地反驳道,“你知道吗?我今天终于跟王佳的妈妈坦白了一切,因为我怕再让你失望,也怕再让自己失望。”

舒亦然在心里无声地回答: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原谅了你。

在电话里,王母泣不成声,但她的情绪稳了很多。她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纠缠下去于事无补,只能惹人伤心;她说严爵也没有什么大错,谁让王佳死心眼呢,这都是命;她说以后大家还是别见面了,他们夫妻只想守着女儿,等奇迹的出现。

“阿姨说不想再用我们的钱了。”严爵还在说,“但是我哥劝了她,说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王佳所有的医药费都由我们承担。”

舒亦然始终没有吭声,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王佳,也为自己。

最深沉的黑暗过后,明天始终会抵达,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一晚,舒亦然梦到了王佳。那个笑容腼腆的女孩依然怯怯地,穿着一件白色的波点裙,戴着眼镜,扎了马尾,厚厚的齐刘海儿,卡了一个可爱的发卡。

“你知道吗?我是你妹妹。”她跑上去拉住她的手。

“我现在知道了。”王佳笑起来的时候,脸蛋红红的,声音很温柔,“然然,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

那个灰姑娘的脸上闪着一层淡淡的光,她说:“我一直很自卑的,就算你肯和我做朋友,我也还是会偷偷不自信,然然,你这么好,怎么会看上平凡的我呢?严爵跑来跟我告白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拒绝他的亲近。”

“因为严爵是个坏小子。”舒亦然突然很想哭,“姐,都是他的错。”

王佳摇摇头,温柔地笑起来:“我也有错啊,我一直担心他会走,终于他走了,我既觉得难过,又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我想啊想,终于明白了,我一直在自艾自怜,从来没主动争取过,所以我想试一试。”

舒亦然无声地抱住了她。

这一刻,她懂了这个姑娘。她失败过,但她也争取过,她不觉得后悔,成败都是天意,事故更加是偶然,至少她是问心无愧的。

这个羞怯的姑娘原来这么勇敢。

醒来的时候,舒亦然的枕头上湿了一片。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再次闭上眼,不想承认刚才只是一场梦。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舒亦然,你醒了吗?”严爵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带着一丝雀跃,“我做了早餐,你要不要尝尝?”

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还会做早餐?舒亦然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或许,王佳在梦里走一趟,只是为了让她学着放下。

精心做好的早饭渐渐冷了,舒亦然才姗姗地从楼上下来。严爵眼睛一亮,立刻跑去厨房忙活。

舒亦然微微一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微波炉,拿出加热的牛奶,倒在杯子里,殷勤地端到她面前,转身又去拿粥和煎鸡蛋。

“你尝尝看,我都是按照网上视频做的。”严爵在她对面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粥煮得太烂了,煎鸡蛋早就冷了,牛奶也是她讨厌的原味。舒亦然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勺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呢。”严爵一咧嘴,露出洁白的牙。

舒亦然微微有些晃神,她似乎从来没见过严爵笑得这么灿烂。这样的他,应该更像那个让王佳爱慕的阳光少年吧。

“真的不错。”舒亦然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想不到你还有做厨师的天分。”

严爵露出一丝别扭的笑容,他微微红着脸回道:“那我以后每天早上都给你做吧。”

“好啊。”舒亦然随口答应了,但话一出口,她又愣了。

每一天吗?她回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似乎没有必要继续留下来,她申请的是一个学期的交换生,日期也快到了。

舒亦然抬头看了严爵一眼,他明显还处在兴奋的情绪里,那些盘算在心里的话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吧,又或许,他不知道这些更好。

暖暖的阳光从窗外钻了进来,在地面投下些许光影,为这个冬日的早晨添加了几分温情。自从严爵主动站出来承认当年的错误之后,舒亦然也放下了报复的念头,但是,事情的发展总会出乎意料。如果不是后来那通电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即使过了很多年,想到这一天,舒亦然依旧不能释怀。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安静美好的早晨。看到来电显示上王母的名字,舒亦然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阿姨,出什么事了吗?”她接起电话率先问道。

王母的声音带着哭意,也带着一股认命的心灰意冷:“佳佳走了……唉,她大概也不愿再这么拖着。”

“走了?”舒亦然木木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大脑似乎一下子空白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佳佳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然然,如果你有空,就来送她一程吧。”王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电话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她死了!那个花样年华的姑娘真的不在了!

王母的话,让舒亦然觉得手中的手机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她指尖的力度飞快流失,手机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你怎么了?”听到声音,严爵惊惧地冲了过来,下意识地扶住舒亦然的肩膀。

舒亦然转动着有些空洞的视线,将之投到严爵脸上,脑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瞬间爆炸了,只有一句话反复回**:他是凶手!他是杀人凶手!

舒亦然忍不住尖叫起来,颤抖着推开了严爵,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尖锐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将两个人的距离分割得清清楚楚。

“舒亦然,你怎么……”严爵话说一半,迈出去的步子却生生停在了那里。他看到了她的目光,那是一种怨毒的、愤怒的、哀伤的和绝望的目光。

她在痛恨他。

为什么?严爵浑身冰冷,他茫然地杵在那里,傻傻地开口:“为什么?”

然而舒亦然却并不想回答他。她现在十分不想看到他!再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胡乱抹了眼泪,捡起手机后,舒亦然飞快地往大门外跑去。

“舒亦然,你去哪儿?”严爵只愣了一秒,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舒亦然的动作很快,她出门就拦了一辆出租车。等严爵发动车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出租车早已消失在车流里。

严爵去了所有他曾跟舒亦然去过的地方,但是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而她的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严爵只好一遍又一遍,在街上来回穿梭,哪怕只是在人群里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他都会立马追过去,但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到底出了什么事?严爵问自己,是那个电话的原因吗?为什么她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严爵心里很不安,也很焦灼。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心里一喜,立即拿起手机,但等看到来电显示时,忍不住一阵失望——是严书君打来的。

“哥,你有什么事吗?”他的失落不言而喻。

严书君的声音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喜悦:“阿爵,爸回来了。”

“爸回来了?”过了十多秒,严爵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他在你那儿吗?”

他的语气有点乱,有点急,更多的是无措和心酸。

“早上的飞机,也没到多久。”严书君笑着安慰他,“你过来吧,咱们一起吃顿饭。”

一起吃饭?这应该只是严书君的意思吧!况且,他现在更想做的是找到舒亦然。

严爵刚想找个借口拒绝,严书君又幽幽地说道:“爸好像有事要跟你聊聊。”

听到严书君的话,严爵沉默地挂断了电话,方向盘一转,车子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还是那家疗养院,还是那间私人订制的高级套间,推开门,里面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笑、问候、彼此关心,这才是父子该有的样子吧,这也是哥哥和老爸在一起才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画面,严爵默默地走进门,一声不吭地杵在墙根边上。

“阿爵,过来坐。”看到他,严书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冲他招招手,指着身边的空位。

严爵慢吞吞地走过去。

严父的目光不满地扫了过来,嘴上习惯性地念叨:“这么大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点?”

“爸。”严书君微微提高了音量。

严父哼了一声,索性转开脸,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严爵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他赌气似的,任由严书君怎么拉,就是不肯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阿爵,爸特意给你带了一份生日礼物。”严书君拿他的执拗没办法,温声哄道,“去看看吧,你肯定喜欢。”

闻言,严爵脸上一亮,虽然明知严父只是顺带给他买的一份,还是动手拆开了礼物盒。

是他最喜欢的建筑模型!看到包装盒里的礼物,严爵的眼里闪着光。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愿就是做一名建筑设计师。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子承父业,经营严家庞大的公司,就连严父也是一直这样要求他的,包括让他念交大的金融系,可是他真正的爱好却是建筑设计,而且这个秘密只有严书君知道。

严爵的眼悄悄红了。

他知道,这份礼物一定是哥哥特意嘱咐老爸买的,否则那个人甚至会忘记给他准备礼物。

“阿爵,哥哥会永远支持你的。”严书君冲他眨眨眼,说着只有两个人才懂的话。

严父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到那个建筑模型上。不悦地开口道:“这什么破设计师的东西,我托了好些关系才拿到手,我还奇怪书君怎么突然要这个,原来又是你唆使的!”

严爵握着模型的手紧了紧,原来哥哥开口要就没关系,是他就不行。

“你能不能跟你哥学学,别老让我们操心!”严父只觉得这个小儿子玩物丧志,让他头疼不已。

“我怎么就让你们操心了?”也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多,严爵一下子没忍住。他顶嘴道,“你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了吗?”

“哐当”——杯子狠狠地砸到地上。

“严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严父指着他的鼻子,愤怒地喝道,“你可真是越来越长进了!好的不学,还学起人家玩叛逆了!”

看到严父发火,严爵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什么委屈、不甘和难过都像水淌过似的,没有半点痕迹。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他们明明是亲父子,怎么突然就对峙如仇敌了?

“爸,其实我早就想问您和妈妈了,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吗?”严爵的语气很淡,就像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实,“因为我没有那么聪明,所以你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抢走了哥哥的健康,所以你们不喜欢我?”

“阿爵,你说什么浑话?”严书君一惊,厉声喝住他。话说完,他很快又咳嗽起来,惨白的脸上显出青青紫紫的颜色,看上去既吓人又可怜。

严父慌忙地去倒水,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着急,他的手直打哆嗦,那杯水撒了大半。

“阿爵,不管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些的,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严书君一边咳嗽,一边急促地说道。

“你别说话了。”严父替他拍着背,转过头,对着严爵大吼道,“你给我滚!”

“爸!”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严书君虚弱地说道:“爸,阿爵就算有做得不对的,您就不能好好和阿爵说说吗?他……”

“说什么?你看看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严父粗暴地打断了他。大概严爵刚才那番话也伤了他的心,戳破了那最后一点情面,他生气地嚷道,“整天就知道玩乐,一事无成!还差点弄出人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像话吗?”

他说的是严爵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那段时间,严爵的确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两兄弟一时无言反驳。

“你别护着他,你看看他现在,越来越不成器了!”严父越说越激动,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我问你,和你一起住在家里的那个女的是谁?”

“你找人调查我?”严爵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我要不找人盯着你,你是不是要掀翻天了!”严父气得一拍桌子吼道,“严爵,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把人往家里领了!你还有没有把我和你妈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