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也许我会幸福的

(一)

周末的时候,我陪着汤糖去了一趟观音庙。

她和我都信奉观音,所以我们会偶尔约着一起去庙里上香。

虽然临近冬天,可来庙里的人并不少。大家都是如出一辙的虔诚,生怕扰乱了世俗中这一片赤诚的宁静。

汤糖这次是特地为自己的考试祈愿,她要考的证,分数要求很高,所以这一次作为学霸的她压力也很大。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在那里默念了那么久,祈祷些什么?”

我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想了很久,才小声地说:“未来。”

“未来?你和谁的未来?”她狡黠地笑。

“我自己的未来,一个精彩的、成功的、没有伤害的未来。”我长舒一口气,扬了扬眉毛,“希望我能顺利拿到学历证书,然后有一份自己的事业!”

“菩萨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的。”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身后说道。

我惊得猛一回头,发现陈嘉令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大衣,眼镜换了一副全框的,戴着皮手套的手上拎着一个女人的包袋。

他突如其来的出现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而我却是一个并没有带伞的人。

那个包袋的主人就在这时凑了上来,挽住他的手臂,打量着我问:“小令,这就是你常跟我提的那个女孩子吗?”

那个女人打扮得时髦又矜贵,我一眼看出了她是陈嘉令的母亲。我突然有点儿慌,别扭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你去找叔叔,等会儿我再回去。”他把包袋还给她,笑容像清风。

“好的,你们好好聊!”他的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和善,走的时候还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

她这一走,汤糖倒来劲儿了。

“哎,我突然有点儿急事,我先下去了,那个,你帮我送她回去吧。”汤糖扬眉对陈嘉令说。

“好的,你放心。”他似笑非笑地答,目光却一直在我脸上逡巡。

还不待我阻拦,汤糖就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尴尬的我和陈嘉令。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他向下走了两步,和我并排走着。

“挺好的。”

“我上次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他轻飘飘地说着,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根本没想好会在这里碰到他,更没想好去回应这件事。我活了二十多年,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又怎么懂得如何面对他?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我才吐出一句话:“陈嘉令,你是不是最近无聊了,才……”

我发誓,我这句话说得很小心翼翼,并且十分诚恳。但即便这样,我好像还是惹到了他。

“什么叫无聊了?你觉得我有那么多时间无聊?”他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所以你到现在,都不认为我是真的喜欢你吗?”

这一秒,我知道,我摊上大事了。

陈嘉令从来都是一个会控制好自己情绪的人,可这一刻,他居然被我惹得眼角眉梢都带着不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当我一时犯傻。”我慌乱地道歉,真的希望他能原谅我。

“你一时犯傻的时候还少吗?我当初要你跟我出国的时候,你不也在犯傻吗?”

他的声音高了一个度,引得下山的路人纷纷看过来。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他的袖子,希望他消消气。

他却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从你十七岁的时候就喜欢你,你却说我是因为无聊?”

这句话像一枚原子弹,把我慌乱的心炸成了无数片碎渣,我愣愣地看着他,眼眶突然不可抗拒地酸涩了起来。

“为什么?我,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听见自己傻傻地、难以置信地问。

“你当然不知道!你那时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但没想到,就连现在也是……裴吉星,你就是一个无可救药地喜欢着别人,却从来不注意身后望着你的人的笨蛋!”

陈嘉令说完,扔开我的手,带着一身怒意,转身就走。

我傻傻地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傻子。

为什么我总是搞砸。

搞砸我的人生。

搞砸我的学业。

甚至搞砸我的爱情。

曾经的爱而不得,我学不会放手;如今的被人珍视,我却不知接受。脑海中突然翻涌起无数记忆碎片,它们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网,把我牢牢锁住。我越挣脱,它们捆得越紧。

很多年前,陈嘉令也是这样看着我,很多次很多次,那种带着怒其不争又舍不得忽视的眼神。

而我只知道傻傻地追在陆铭羽身边,任性地把一切都屏蔽掉。

原来他真的喜欢我,从我十七岁开始。

原来那样平凡卑微的我,也有人喜欢。

我突然间热泪盈眶。

这段日子以来,我努力学习、奋斗,把自己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填满,就是因为我想忘记会让我心痛的那个人,远离那些会让我感觉寒冷的消息。

可是,刚刚陈嘉令的突然剖白,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卷走了我心里的悲伤和寒冷。

原来,原来我也是被人喜欢着的人呀。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失败的人,家庭不幸福,我的母亲不但不爱我,还怨恨着我。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孩,最终还是选择了牵着另外一个女孩的手走入婚姻。

我没有工作,没有学历……

我一事无成,彻底失败……

但没想到,还有人说,他从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喜欢着我。

心底那苦涩的眼泪海里终于开出了一小朵花。

很小,很脆弱,但它开心地抖擞着花瓣,呼唤着阳光。

也许,我可以给自己一次机会,尝试一下?

跟那个说喜欢了我很久的男生一起?

我再也忍不住了,抬脚向山下跑去。

我想要追上他,我不知道我会和他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对那个说喜欢了我很久的男生说,也是跟很孤独地喜欢了一个人很久的、过去的我自己说。

抱歉,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可是,一切都不如我想的那般顺利。

陈嘉令本来就是手长脚长的人,步子迈得还那样快,而我穿着那双jimmychoo高跟鞋,跑了两层台阶,就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我站在平缓的台子上左顾右盼,冰冷的风把周遭泛黄的树叶卷起,胸口像被刀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不曾流血出来,却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了很久的大巴,才回到家。

像是着了魔一样,我一直握着手机,时不时地看看屏幕上有没有新的短信提示。可事实上除了那些垃圾短信,一无所有。

我想打电话给陈嘉令,却始终拿不出那个勇气。一整个晚上,我都心慌得像是生了病。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书,直到夜幕完全落下,天边挂满了星辰,电话终于响起。我看也不看是谁打来的,直接按下了接听键。

当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掉了。

“小星星,最近过得好吗?”陆铭羽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吓跑什么一样。

我举着手机愣在那里,窗子里映着我错愕的表情。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忘掉的一切汹涌而来,那些因为喜欢他而隐秘盛开的喜悦,那些因为喜欢他而挤压在心底的苦涩和疼痛……

我还以为自己足够洒脱坚强,说放下就放下,说忘掉就忘掉……

但这个人的一通电话,一个声音,就把那些我刻意忽视的回忆和凶猛的情感都从角落里勾出来。

陈嘉令的事,那朵才悄悄绽开的小花,一下子被挤得很远很远。

原来,陆铭羽对我的影响,还是那么深。

我有些悲哀地想。

“喂,小星星,你在吗?”他追问,把失神的我拉了回来。

“在,在。怎么了?”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我的眉心。

“哦,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联系你了,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的语气里满是忐忑。

的确,自从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后,我们俩之前渐渐断了联系。而他那边,大概俞冰也管得很严,让他也没机会跟我见面。

我把社交网络的账号也注销掉了,而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若不是有心相见,并没有机会见到彼此。

“挺好的,谢谢关心。”我沉声回答。

“哦,挺好的就好,我今天……还看见你了,你在寺庙和一个男生……”他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是我现在上的成人学校的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把陈嘉令的名字隐藏了没说。

大概也不想再生什么纠葛吧。我记得之前高中的时候,陆铭羽对陈嘉令也不怎么喜欢。他们两个男生,一个任性高傲,一个清冷内敛,都是天之骄子,但关系非常冷淡。

“原来是这样啊。”陆铭羽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在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在等我说什么。

往常我会嘘寒问暖,想知道他最近怎么样,胃口好不好,有没有注意保暖……

但是,现在有别的人为他操心那些事了,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

良久,大概真的是无话可说了,他匆匆地捡起一个话题说了几句,然后和我平静地告别,挂掉了电话。

但是,隔着电话,我似乎也能看到他此刻深深的落寞和惋惜。

他大概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和他,会变成现在这个冷淡如陌生人的样子吧。

不明白最好。

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都察觉,就他不知道。或许他知道,只是从不愿意揭破。

现在,那些都没有意义了。

我想成全他的幸福,也想放过自己,放过那么卑微又可怜的自己。

至少,我不想再拒绝幸福的靠近了。

“丁零零——”

才安静一会儿的手机又响起来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看到那个来电显示的时候,平静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是陈嘉令。

他打电话来了。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按通了电话。

“喂——裴吉星,是不是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再理我?”

那边的声音清冷如水。

我想起今天他转身走掉的一幕,闭上眼睛,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没有!你今天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你,我到山脚的时候,你已经彻底离开了。”

“哦?你追我了?”他的声音终于听起来有了人气。

“嗯,没有追到。”我答,“今天的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个对不起就想打发我吗?”他轻笑。

“那……那我请你吃饭吧。”听到那个声音,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好啊。”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明天中午,撒冷西餐厅。”

“啊?这就定了啊?”我错愕。

“怎么,想抵赖?”

“不不不,那就这样吧。”为了让他消气,怎么都行。

“好,那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说完,不待我应答,他便挂了电话。

我傻兮兮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二)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就算平日里上课,我也没有那么早醒来。

看着透过窗纱漫进来的日光,我再无睡意,干脆爬起来读书。我像个幼稚的高中生一样,把英语听力公放出来,然后跟着它大声且清脆地朗读。

可是只读了十分钟不到,我就泄气了。

因为我根本坐不住。

洗了把脸,刷了个牙,看了看时间,我终究还是破罐子破摔般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包来。

这个化妆包里,装了我所有的化妆工具。

我不常化妆,却也需要偶尔在正式场合装扮一下自己。所以,在汤糖的指导下,我也渐渐积攒了这些宝贝。

我如数家珍地把它们一件件拿出来,对着镜子开始“舞刀弄枪”。

上好底妆,化了淡淡的眼妆,又拿出清淡的唇彩在嘴上涂抹,又扑了一点儿腮红,整个妆容才彻底完成。

接着,我开始为自己选衣服。我柜子里的衣服大多颜色暗淡,选来选去,我选了一条姜黄色的连衣裙和一件灰色的呢大衣。

用卷发棒把头发烫好造型后,已经快十一点了,可陈嘉令约的接我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于是剩下来的半小时,我继续坐在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看书。

庆幸的是,半小时没有那么难熬。

陈嘉令也比约定的时间要早。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我拎着包就快步下了楼。彼时的他正靠在车上接一个电话,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神明显一亮。

简短地说了几句后,他把电话挂掉,倚在那里轻轻地对着我笑。

“你笑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你很好看。”他说完,笑得更欢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上了车。

撒冷西餐就在附近,开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与其说他让我请,不如说他趁着这个机会带我来吃。他早早就订好了位子,连菜都早就选好了。不过不得不说,这家餐厅的菜实打实的贵,不小心看到价目表的我吓得瞠目结舌。

“你放心吧,我一个大男人,还不至于真的要你请。”他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

“那我就好意思吃进去吗?”我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

“想吃了就来吃,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一脸淡然。

得,有钱人,嚣张。我不和他计较。

他看见我的表情,摇头笑笑。

我一边喝着冰水,一边四处打量,以缓解我的紧张。可凑巧的是,我就在这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俞冰。

她把头发烫成了大卷,穿了一件皮毛一体看起来雍容华贵的大衣。不知为何,这样的打扮让她多了许多烟火气息,原本的气质都不在了。

也许是我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引得陈嘉令也朝俞冰的方向看去,可谁知道,他却看见了后进来的陆铭羽。

而陆铭羽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反而目光被我牢牢锁住。

我们四个人就这样互相交错地注意着,直到俞冰转过身来,我们才完全发现彼此的存在。

就这样,我终于把目光移到了陆铭羽身上。

他穿着精致的酒红色西装,额前的刘海全部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配着他带着侵略性的好看的五官,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而神采奕奕的他,就这样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地望着我,眼神里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情绪像热浪一样,把我灼烧得有些难受。

我回过神来,赶忙把目光收了回来。

好在菜就在这时被送了过来,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陈嘉令帮我把餐盘放好,我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心里莫名地发堵。他始终保持淡定的态度,不声不响,我根本摸不透他的情绪。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就这样吃完了,而我们本来想对彼此说的话,也没有真的说出来。

离开的时候,陆铭羽居然叫住了我。

我的脚步猛然停住,转过身,看见俞冰亲昵地挽着陆铭羽,她的脸上满是示威的表情。

而陆铭羽看了看我,又忍不住看着陈嘉令。那种带着敌意的眼神,不用说就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久不见。”陆铭羽向陈嘉令伸出手。

陈嘉令扬起一个老道的笑容,和他握手。

“好久不见,听说你要结婚了。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吗?”陈嘉令煞有介事地看着俞冰。

俞冰并不打算理他,毕竟他身旁,站的人是我。

“嗯。”陆铭羽有些敷衍,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像一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样子。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怪异的气氛,直接挽住了陈嘉令的手臂:“我和他还有事,我们先走了。陆铭羽,结婚当天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去的。”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整个人失神地愣在那儿。

而陈嘉令似乎也没想过我会有这个举动,他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

我没心情管这两个人什么反应,拽着陈嘉令就走。再次回到车上的时候,陈嘉令并没有立即开车,他只是静静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沟通,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笑着说:“你知道吗,只有心烦的时候,我才会抽烟。”

我还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我知道,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只是这些话因陆铭羽的出现搁浅了。

“可巧合的是,每次心烦,都是因为你。”他自嘲地笑,弹了弹烟灰,“所以,只有你,总能见到我抽烟。”

看着烟头上明灭的火光,我的内心仿若下了一场雨,淋湿了一片。

鼻腔里一股酸涩的味道猛地向上冲,我轻轻别过头去,试图不让自己哭出来。不只是为了他这句话,而是莫名其妙地开始难过。

我的脑海中忍不住又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他穿着酒红色的西装,挽着别的女人的手。他十年如一日的帅气俊朗,却已经和我的人生分离。

而我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又是昨天的我。他默默在身后等着我,而我却始终固执地不肯回头。

我们承受着一样的伤,却都无法自愈。

“很多年以前,我经常会思考一个问题。”他陷入一种回忆的情绪中,有条不紊地说着,“我在想,我这么优秀,为什么那个女孩不注意我,一点儿都不注意。”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我甚至为了这句话有些羞愧。

“直到我看见了陆铭羽。”他弹了弹烟灰,“你知道吗,我看见你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我输了。”

“有的时候,输赢就是一瞬间的事,哪怕我并不是真的比不过这个人。所以,我几乎放弃了。但我还是忍不住默默地关注你。”

我就这样默默地听着,并不打算插话。我也不知道该插什么话,只想静静地听他说完。或许,这就是他想跟我说的所有,不是吗?

“这些年,我跑去了国外,也认真地谈了一些恋爱,甩过人,也被甩过,伤过人,也被人伤过。可这些伤,总是在我喝点儿酒后就能轻易抚平,没有任何一处,能和你带给我的相比。”

“陈嘉令——”我心中满是歉意,似乎是因为我经历过一样的情感,所以才能这样感同身受。

“但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应该勇敢一点儿。”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笑,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掐灭烟头:“如果我当初能够明确地跟你表达出我的态度和心意,我们是不是都不会狼狈成这样?”

我就这样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会这么爱着那个人,那么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

“裴吉星。”他突然叫我,然后把我的身子扳正,面对他。

他的这个举动让我没由来地紧张,我甚至都不敢看他好看的脸。

“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到现在都没有给我答复。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的神采像是炽热的火焰,随时能把我燃烧。

我语塞,无辜地看着他。若是当日我们在寺庙,我一定会答应他。可今天看到了那个人,我原本平静的心,再次被扰乱。我真的能够答应他吗?这会不会又是一种伤害?

“跟我谈恋爱,就那么难吗?我是洪水猛兽吗?”他看着我犯难的表情,问道。

“不是。”我老实回答。

“那为什么不答应。说出一二三,让我信服。”他拿出当老师的架子,“像你这样愚笨的学生,是需要智者来指教人生的。而我,恰巧就是那个智者。”说完,他轻轻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似乎被他这番话戳到了软肋,我撇撇嘴,心甘情愿地说:“我要是说我并没有完全忘记他,你会不会很生气?”

一副倾听者模样的他神色没有任何改变地摇了摇头,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那,就算我和你在一起,短时间内,我没法爱上你,你也可以容忍?”我试探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然而只是那么一下,接着,他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陈嘉令,你别这样,这样会让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

“可你现在拒绝我,也是在伤害我。长痛不一定真的会让我一直疼,短痛却对于现在的我太过残忍。毕竟我为何回国,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被他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得不知如何反驳。

我一直是一个被家庭和命运逼得透不过气的人,这么多年来,爱得艰难,却求而不得。我不知道被人爱的滋味到底如何,所以我比其他人,更期待别人来爱我。

此刻的他就像荒漠中的绿洲,而我则是那个快要渴死的旅人,我知道我应该毫无顾忌地奔向他的怀抱。但这样的我,似乎太过自私与无耻。

“你应该学会放过你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别人一个机会。”他轻声在我耳边说,“这样,你我都会好过。而且,我这么好,你要担心的是,日后我会不会被别的女人看上。”

我重新抬起头,看见他的双眸里带着明亮的光,那是一种不容抗拒的眼神。

正是这个眼神,让我整个人像是展开的风筝,耳边吹起阵阵清风。就这样沉默地与他对视了许久,我终究无奈地笑了。

“为什么你出现得那样晚呢?”我说。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至少应该为我当年的胆怯负责,这真要命。这么看来,谈判,还是我胜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居然有些高兴地拍了一下大腿。继而,他伸出手来,强硬地把我的脸扳了过去,面对他。

“不过,你放心,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发誓。

还来不及说话,陈嘉令就在这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吻了过来。

这是我短暂的人生中,第二个吻,真正的吻,一个属于爱我的人,给我的吻。

它蛮横又霸道,柔软又温热,它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尽力抚平我心上所有的伤。

如果说陆铭羽是我的劫难,那么,我大概也是陈嘉令的劫难。

可想爱的人,根本不在乎爱与被爱。因为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努力地想要获得爱。

老天是公平的。

在这一分一秒,我终于知道。

当天陈嘉令并没有着急送我回家,而是陪我在星巴克待了一下午。

我们并没有像其他情侣一样腻歪,而是有些生疏和别扭地拿着习题册,干了一下午的正经事。

更多时候,是我在做题,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我做题。他对这一切似乎很享受,那张平时冷冰冰的俊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

遇到不会的地方,我会轻轻碰碰他的胳膊,然后他就凑过来,声音无比温柔地给我讲解。

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陈美华的电话打来了。

看着来电显示,我的神经像是被猛戳了一样紧张。我并不想让身边的陈嘉令知道我的母亲是这样的人,所以,我选择了把电话静音,然后尽快回去见她。

“怎么了?”见我迅速地收拾书本,他放下手中的咖啡。

“我妈有点儿事,急着叫我回去。”我敷衍地笑。

这个笑似乎太过敷衍,睿智如他,一下就猜出来了不对劲。但他没有选择戳破我,而是帮我收拾,一边说“我送你”。

他附在我耳边调笑着说:“岳母大人的话,还是要听的。”

“陈嘉令!”我被他弄得脸发烫。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拗不过他,我乖乖地任他送自己回了家。临上楼前,他朝我走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我。

我在他怀中,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味道。

“快回去吧。”

不知拥抱了多久,他终于舍得松开手,轻轻抚顺我被风吹乱的刘海。

“好的。”我咧开嘴,冲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慢慢上了楼。

心就这样不安分地狂跳着,我轻轻捂住胸口,像只刚刚偷吃了蜜的熊。

原来,被人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回到家门口,一开门,陈美华就看见脸上挂着还未消失的笑容的我,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拿起手边的水杯就朝我扔了过来。

只是她扔得不准,而我也及时地躲开了,那个水杯才从我身边擦了过去,狠狠地摔碎在了地上。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这只是家常便饭。

“跟哪个男人鬼混去了,你一个小姑娘要不要脸!”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显然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

我低眉顺眼地蹲下来捡地上的碎片,就在听到那句“那个王八蛋的老妈来了,送了喜帖”这句话后,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手。

我的动作僵住,视线落在了鞋柜上的红色帖子上。顾不上手上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翻开那张喜帖来看,上面写着“俞冰,陆铭羽——百年好合”。

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自己窒息了。

但这一秒钟很快便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是胸口闷闷地痛,它和手上的痛重叠起来,让我的呼吸都变得不再规律。

即便我云淡风轻地试着重新和别人开始,可看到这张喜帖的一瞬间,我仍需要时间来接受。

“真是的,结婚就结婚,关我什么事!”陈美华点了一根烟,恶狠狠地抽了起来,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捂住那块烧伤了的地方,“你这个赔钱货,这么多年追着他,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人渣!”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我找不到你,你就是跟他在一块儿!你去警察局给他保释,对不对?他妈都跟我说了,还谢我。有什么用!我的脸烧成这样,我谢谢他祖宗!”说着,她把打火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愧疚地站在那儿,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把喜帖放回原处,落寞地说:“妈,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也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陈美华就在这时候哭了出来,她捂住整张脸,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握着她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妈,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想也不想,狠狠地甩开我的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一推,坐在了地上。

“你跟你爹一样,脑子天生缺根弦,人家都不喜欢你了,你还像狗皮膏药贴上去,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孩子?真是造孽!”

“从小你就不学好,围在男人身后转,不要脸,不要脸!”

“我拉扯你这么大,最后都不如一个男的重要,我生了你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一边哭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咒骂着我,仿佛把出事后这些年对我所有的怨恨都倾泻了出来。

我麻木地坐在地上,看着她无尽的发泄,只觉得这个夜晚分外的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终于正常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样子太过荒凉,她居然凑过来试图拉我起来。而我推开她的手,眼泪终于止不住,如打开了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年不接你的电话。”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但我希望我们能够抛下这些,重新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跟他早就断了来往,我不会再爱他了,我求你,求你不要再骂我了,好不好……”

听到我的话,陈美华那原本哭得扭曲的面庞突然震惊了,然后,她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的,一种似乎叫疼惜的表情。接着,她说出了我想都没想过的话。

“什么都是你的错啊,你哪里错了,喜欢别人有错吗?只能说我们母女倒霉!命运不眷顾我们!你说你为了他,受了那么多苦,为了赚钱,学都上不了了去打工,寒冬腊月地发传单,他心疼过你吗?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他呢,他转头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在一起了!”

“妈,妈,你别说了,都怪我。”我拼命地安慰她,自己却哭得无法自抑。我无法阻止自己哭泣,这种感觉就像是多年的委屈,终于有人替你说出来一样,那种心酸又难过的心情,像是倾盆大雨,在心头下个不停。

“他结婚,结得好!让他滚得远远的,不要再来骚扰你才好!”她笨拙地拿起旁边桌上的纸巾,粗鲁地帮我擦着眼泪。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陈美华有些正常了。也许,她是觉得我和她一样可怜吧。

而至于这种心酸又难过的心情,我想,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以后都不会了。陆铭羽,从此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谁也不要打扰谁了。

我又想到了陈嘉令,那个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保护着我的男人。

他虽然看起来清冷,实际上却那么温柔。他像怎么都燃不尽的火光一样,用尽全力在温暖着我。

虽然不知道以后的我们会发生什么,可我知道,我会好好珍惜他,加倍地珍惜他。

我会爱他,像从来没受过伤害一样。

我想我一定会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