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将拆迁进行到底
苏镜楼下那家报刊亭,看样子真的准备大动干戈了,挂上了白底黑字的横幅:头可断血可流报刊亭不可拆;将暴力拆迁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报刊亭前面,左边两个煤气罐,右边一桶汽油,左手拿着一个灌满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条灯芯,右手拿一防风打火机,只要执法队员胆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烧瓶扔出去。
1.你就是自焚,这亭子也得拆
庄家沟矿难的事真的是尘埃落定了,顺宁市各大报纸上都没有相关消息了,这事似乎就没发生过,一切仿佛一场梦。对很多人来说,几十条人命,无非就像窗玻璃上的几粒苍蝇屎,轻轻一抹就无影无踪了。苏镜站在自家楼下的报亭前,翻了几份报纸都没有相关消息,只好意兴阑珊地看看架上的几本畅销书。一本蓝色封面的小说吸引了他,书名叫《刀锋上的救赎》,作者名字很有趣,叫“指纹”,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副题:“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他感到有点悲凉,想想这些天的事,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露骨到可怕。这也是一个关于刑警队长的故事,跟他一样,也接连破获多宗要案。苏镜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刚埋完单,他就再次体验到封面上那句“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与人互相伤害”。只见一辆城管执法车突然停在了面前,车上走下四个大义凛然的城管队员,两个正规军两个编外,这从他们的着装可以看出来。苏镜左右看看,四周并无小贩,不知道这四人为何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正寻思着,却见这四人朝着报刊亭走了过来,离得还远着呢,就听为首一人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人与人互相伤害”再次上演了。
此人二十多岁,留着小平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说起话来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报刊亭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妇女,平日里眼睛里总是透着精明,如今只有慌乱紧张了。她连忙挂上一副笑脸,说道:“孟同志,我们当年买这个亭子是跟你们买的,每年五万多块钱的管理费也是交给你们的,怎么说让我们搬就让我们搬了呢?”
孟同志左手一扬,说道:“这我不管,总之你们这就是非法经营,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把东西搬走,到时候不搬,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说话的时候,右臂一直下垂着,似乎受了伤。
女老板急了:“你们……你们还有王法吗?”
“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们这是依法管理依法拆迁,有意见你可以到市里告,不过我先告诉你,不管你告到哪儿,你都不占理。”
苏镜翻开手头的报纸,发现这事媒体已经有报道了,标题很醒目:《顺宁将依法拆除1240个报刊亭》。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邱兴华打来的,他一早就开始查询烂仔明提供的身份证号码,但是竟然查不到,因为那是一代身份证的号码,还没有联网。他并不死心,尝试着将这十五位的号码升级到十八位,然后输入系统查询,果然查到了,家庭地址写的是某个小区几栋几号。他刚觉得大功告成,可立即觉得那个小区的名字很熟,上网一查果不其然,前几年,小区几栋楼发生了楼体裂缝,后来居民全搬走了。那个小区去年被列为旧城改造项目,今年全拆了。没办法,小邱又到顺宁市人事、劳动系统里查询,想看他是否在本地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被他查到了。
“苏队,这个孟凡六年前大学毕业后,就到顺宁市城管局执法大队工作了,现在是个科长。你看我们是不是马上去找他?”
苏镜看了看耀武扬威的孟同志,说道:“先等等,可能不用。”
此时,女老板的火气已经上来了,指着孟同志大骂:“你们就是一群土匪!我告诉你,想拆我的亭子没门,有种你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轧过去!”
孟同志冷嘲热讽,说道:“你就是泼汽油自焚,这亭子也得拆。”
苏镜走向前去,拍了拍孟同志的肩膀,谁知道他哎哟一声大叫,连冷汗都冒了出来,骂道:“你他妈干吗?暴力抗法吗?”
另外三个执法人员早已将苏镜团团围住,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还没等苏镜回话,其中一人就蹂身而上,一边还说着:“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不行!”可他哪儿是苏镜的对手,只见苏镜一侧身,躲过他的拳头,顺势搭住他的胳膊,往前一递,就将他掼到地上。另外两人见状,递个眼色,同时欺身向前,一个攻鼻眼耳上三路,一个攻胸腹阴下三路,他们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这个貌不惊人的程咬金,谁知道他们的三脚猫招式平时对付小摊小贩还绰绰有余,可是一旦遇到苏镜这样的高手,顿时变成花拳绣腿,没出到三招就被苏镜撂翻在地。孟同志有点着慌了,一边怯怯地退,一边大声地喊:“我告诉你们啊,不要负隅顽抗,拆除违法报刊亭是市里定下的大政方针,你们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
苏镜冷笑一声,问道:“你叫孟凡吧?”
“你……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叫孟凡?”
孟同志还没说话,报亭的女老板抢先嚷嚷开了:“对,他就叫孟凡。”
“把你身份证拿来我看看。”
“你想干什么?你没有权力查我身份证。”
苏镜掏出证件,在孟凡眼前一晃,说道:“对不起,我是警察,我有这权力。”
“你是警察?”孟凡不可思议地问道,“那你还打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少啰唆,谁跟你是一家人?”
“你看我证件干什么?”
“办案。”
看着苏镜冷峻的目光,孟凡只好说道:“没带。”
“那就报一遍你的身份证号码。”
孟凡老老实实地说了,正是烂仔明说的号码,苏镜长叹一口气,笑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孟同志,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干什么?”
“协助调查。”
孟凡乖乖地跟着苏镜走了,临走前吩咐三名队员继续对报刊亭施压。一到局里,苏镜便把他带到了审讯室,这让孟凡浑身不舒服:“多大点事儿,搞这么大阵仗。”
苏镜朝桌上摔出一张照片,冷冷地问:“认识他吗?”
那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的照片,孟凡最初有点紧张,最后又平静下来,甚至挂上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不认识。”
“他是横天煤矿的一个矿工。”
“哦。”
“真不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矿工呢,你们真是搞笑。”
“前天中午你在哪里?”
“在加班,”孟凡说道,“拆除农民房。”
“在哪儿拆?”
“鸽子岭附近。”
“跟同事一起?”
“是。”
“没有半途离开?”
“没有。”
“你右胳膊有伤?”
“是。”
“怎么回事?被人打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被谁打的?”苏镜指指照片,“被他打的?”
“这……这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他。”
“有人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去了横天煤矿,又失魂落魄满身是血地离开了,然后这具尸体就被发现了。”
孟凡吓得立即站起来,说道:“不,不可能,我没杀人。我都跟你说了,我不认识他。”
“你离开横天煤矿之后,又被两个人打劫了,其中一人砍了你三刀,两刀在胳膊上,一刀在肩膀上。”
孟凡情不自禁地摸摸胳膊,说道:“我没遇到打劫的,我……我……这伤,是我跟人打架时受的。”
“打架?什么时候?”
“你不是来调查这事的啊?我以为……”
“说吧,怎么受的伤?”
“前天晚上,我跟一个同事吃夜宵,结果跟老板吵起来了,因为喝了点酒,后来就打起来了。”
“没报警?”
“没有。”
“被人砍了三刀还没报警?”
“我没被人砍,”孟凡说着脱了衣服,说道,“你看,哪有刀伤?这些淤青是被板凳砸的。”
“穿上衣服。”苏镜吩咐道,他心中疑惑,难道烂仔明把那人的身份证号码记错了?“为什么打架?”苏镜几乎是没话找话了。
孟凡又犹豫起来,吭哧半天不肯说话。
“说呀,为什么打架?”
一直做笔录的邱兴华抬起头来说道:“城北的某城管执法大队几个人吃了一顿烧烤之后,拒绝埋单并将女店主打成脑震**。你们不会也是要吃霸王餐,跟店主打起来了吧?”
孟凡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喃喃道:“当时……当时喝了酒,这……酒后失态。”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警察走进来俯到苏镜耳边嘀咕了几句,苏镜立即站起来,招呼道:“小王,我们出去一下。”
孟凡孤零零地坐在审讯室里,眼神散乱而飘忽。他被苏镜带上车的时候,以为一切都要败露了,现在看来他又安然度过了一关。
苏镜走出审讯室,热情地向郭大胡子伸出了手:“哎呀,辛苦辛苦!”
郭大胡子哈哈一笑:“苏队长一声召唤,我哪敢不速速前来啊?看,人也带来了。”
方大炮、烂仔明低垂着脑袋,铐着双手蹲在门口。苏镜招呼道:“你们两个,去认认那人,是不是被你们抢劫的?一个个去。”
审讯室装着单向玻璃,孟凡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郭大胡子说道:“江城市那边有消息了,何少川警官很够意思,昨天就派人去了贾明老家调查,发现贾明的确是半年多前死的,而且贾明从来没到顺宁挖过煤。”
“那他是怎么死的?”苏镜问道。
“见义勇为,”郭大胡子说道,“他见到一个小孩落水了,立即跳进水里救人,结果小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也被淹死了。”
方大炮此时走了过来,说道:“我也拿不准是不是他,有点像,但好像又不完全像。”邱兴华将他带走,又把烂仔明带进来。
郭大胡子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江州三个大学生的故事吧?”
“你说的是哪一出啊?”
“就是挟尸要价那事。”
“哦,知道。”
“贾明也遇到这事了,他的尸体也被一个船老板捞到了,直到家属给了两千块钱才把尸体捞上岸。”
“操!这什么世道啊!”
“贾明的身份证信息可能泄漏了,然后被人用来制作假证件,死者可能就是买了个假身份证。”
苏镜点点头说道:“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此时,烂仔明看完了,说道:“像,很像,脸的轮廓、眼睛、眉毛、嘴巴都像,对对对,就是他!”
2.城管被刑警大队长带走了
孟凡被警察带走的消息,迅速在城管局内部传播开来,跟他一起吃霸王餐打架的同事更是惶恐不安。但是,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到了中午,执法队员们兵分多路,杀气腾腾地冲向市内各个报刊亭。
苏镜楼下那家报刊亭,看样子真的准备大动干戈了,挂上了白底黑字的横幅:头可断血可流报刊亭不可拆;将暴力拆迁反抗到底。女老板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地站在报刊亭前面,左边两个煤气罐,右边一桶汽油,左手拿着一个灌满汽油的酒瓶子,瓶口伸出一条灯芯,右手拿一防风打火机,只要执法队员胆敢向前走,她就敢把燃烧瓶扔出去。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应该是她老公,拿着一根钢管虎视眈眈地看着几个城管队员;还有一个年轻人,似乎是她儿子,看上去也就是个中学生,双拳紧握怒目而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可能是她女儿,也可能是儿子的女朋友,也加入到捍卫报刊亭的队伍中来,她的眼神有点慌乱,但并不退却。
她并不是站在最前面的,最前面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可能是她父亲也可能是她公公,拄着拐杖,颤悠悠地站着,他瘦骨伶仃,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饶是如此,他手里也还是拎着一个酒瓶子。
这阵势就跟《钉子户大战拆迁队》游戏中一模一样。十几个城管执法队员、武警、防暴警将报刊亭包围了,却不敢轻举妄动。双方都沉默着,一般来说,大战之前空气都会如此凝重。带队的是刘科长,他没想到这家报刊亭竟会如此凶悍,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拆了几十家了,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一个队员嘀咕了几句,他立即大手一挥:“走,不拆了。”
众人也不多问,呼啦啦转身要离开。
报刊亭一家老少顿时放松了警惕,老头儿颤巍巍地转身往回走,女老板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老公将手中的钢管丢进了电话亭里,年轻人要将煤气罐拎回去,女孩子则搬起了汽油桶。就在这时候,几个武警突然之间冲上去控制住了几人,刘科长大手一挥:“上!”城管队员将报刊亭团团包围,武警官兵其后,防暴警察再后,然后十几个民工挥舞着铁锹榔头,叮叮咣咣地砸起来,在敲击声中,伴随着“土匪土匪”的叫骂声。刘科长觉得很悦耳,不管是敲击声还是叫骂声。
苏镜看了很久,心中很是感慨,想道:“难怪菲律宾劫匪枪击香港游客后,有网友说给我三百城管,一夜**平菲律宾。真不愧是一支可冲锋、可侦察、可游击、能吃苦、能忍耐、能奋战的优秀后备军啊。”他之前去了城管局一趟,问孟凡同事他前天的行踪,回答是拆房子去了。
“去哪儿拆?”
“鸽子岭一带,具体我不清楚,那是西峰区的一次行动,我们这边也就是派两人过去看看。”
“助阵?”
“差不多那意思,就是表明我们市里支持你们的行动。”
“他跟谁去的?”
“刘科长。”
问明刘科长所在,苏镜便奔着报刊亭来了。只见刘科长叼着中华牌香烟,得意地吐着烟圈,大有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英雄气概。苏镜走向前去自我介绍,刘科长立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听说孟凡被你们带走了?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问问他前天的行踪。”
“前天?前天我们去西峰区执法了。”
“我问过了,是拆房子吧?”
“哈哈,不是我们拆的,我们只是去看看。”
“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午八点多出发,九点多到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四点多才回来。”
“孟凡一直在你身边?”
“是啊。”
“寸步不离?”
刘科长看了看苏镜,说道:“是……也没有吧。到底出啥事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他身边?”
“真要寸步不离也不可能,那天被拆的房子两层楼,二楼是屋主私自加盖的,属于违法建筑。他们家大门紧锁,一家几口人站在房顶上,就跟这架势一样,”刘科长指指报刊亭,“他们搬了一堆砖头放在屋顶上,不停地往下丢。然后我们就躲喽,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没看到他。”
“你什么时候又看到他的?”
“行动快结束的时候。”
“几点?”
“大概两点。”
“他去哪儿了?”
“他在车上,说身体不舒服。”
苏镜的眉头拧成了两个大疙瘩,从西峰区到宝龙区,开车来回要五个多小时,如果刘科长说的是真话,那孟凡是没有机会去横天煤矿行凶的。况且,据方大炮和烂仔明交代,孟凡是步行,那就更不可能了。可是烂仔明又说,孟凡就是那天被打劫的人!苏镜盯着刘科长看了半天,心中越发狐疑,这人说的话可信吗?
刘科长继续说道:“估计他是被吓着了。”
“为什么?”
“当时一块砖头擦着他耳朵边飞了过去,吓得他赶紧躲起来了。楼顶上有个人还在喊,打的就是你这个白眼狼。哎,苏警官,我们这工作不容易做啊。”
“那家人认识孟凡?”
“我问过他,他说他们认错人了。”
苏镜开上车,奔向西峰区,他决定找到那户人家问个清楚,如果那户人家能认错人,就说明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跟孟凡长得很像的人。前天被拆的人家,男人复姓慕容,这也是皇族之姓,听着也觉文雅,但是房子却被人拆了,真是让人欷歔。如今,一截围墙被推倒了,院子里满是瓦砾,二楼不见了,只剩下一层楼。一条大黄狗嗷嗷地叫,苏镜捡起一块砖头吓唬它,它夹着尾巴就跑了。慕容老头迎出来,问道:“找谁?”
“老大爷,您就是慕容吧?”
“是我,干吗?”
苏镜笑着走过瓦砾堆:“打听个事。”
“一看你就是吃官粮的,你还来干什么?还没拆够吗?”
“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拆房子的,我真的就是打听个事。”
“就在这儿问吧,别进屋,我爱干净。”
苏镜也不生气,大大咧咧地在瓦砾堆中找了块砖头坐下,看了看一片狼藉,说道:“可惜了。”
“快说,什么事?”
“前天来拆房子的时候,你们往下扔砖头……”
“怎么了?等等,你到底是谁?”
“我是警察。”
“警察?干吗?要抓人啊?”
一听“抓人”二字,屋里的慕容老太条件反射一般扑了出来,一只脚刚刚迈出门,便号啕大哭:“真是伤天害理啊,你们又要抓人吗?”
慕容老头看看外面并无伏兵,狐疑地望着苏镜,又转头呵斥道:“回屋里去,没你事。”慕容老太立即收声,乖乖地进屋了。苏镜偷偷朝慕容老头伸出大拇指,咧嘴一笑。这一下,慕容老头的火气也消了大半,问道:“怎么?我扔砖头打死人了?”
“没有,”苏镜说道,“我听说你扔了一块砖头,还说打的就是你这白眼狼。”
“是,”慕容老头火又大了,“那个白眼狼,真是祸害乡里啊。”
“你说的是谁?”
“赵兵!他是我们村的,现在混出人样来了,吃上官粮了,不造福乡里倒也罢了,竟然带着人来扒我房子。我操他八辈祖宗了,小的时候大爷长大爷短的,天天到我们家来蹭饭,现在呢,扒我房子!你说他缺德不缺德?你说他是不是白眼狼?”
苏镜掏出孟凡的照片,递到慕容老头面前,问道:“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他家住哪儿?”
“早搬走啦,”慕容老头说道,“都进城了。”
“大爷,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孟凡的人?”
“孟凡?不认识,从没听过。”
3.冒名顶替上大学
苏镜半天没有说话,脸上挂着叵测的笑容,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叵测,因为无法预知所以无可抵挡。孟凡偷偷看一眼苏镜,目光立即游移开了,他很纳闷警察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苏镜也很纳闷,如果孟凡真的是无辜的,他早该坐不住甚而提出抗议了,可是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毕竟也是政府公务员,也算见过世面,怎么会见了警察就如此老实呢?
苏镜突然大喝一声:“赵兵!”
孟凡一个睖睁,条件反射般地“啊”一声抬起头来,然后立即讪讪地笑笑:“我……我以为你叫我呢。”
苏镜之前还有所怀疑,觉得慕容老头也许认错人了,这年头有那么多的山寨周杰伦山寨刘德华,出个山寨赵兵也并非不可能。可是孟凡的反应使他确信,慕容老头没有认错人,这个孟凡就是赵兵。
“赵兵,我叫的就是你。”
“苏警官,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叫孟凡。”
“赵兵,父亲赵永贵,母亲李淑花,家住西峰区鸽子岭脚下,你十年前考上大学离开了老家,六年前你大学毕业到城管局工作,五年前你举家搬到了市里。我说的没错吧?”
孟凡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是努力半天也没成功,倒是把脸膛挤得通红,汗都出来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苏警官,我的确是六年前大学毕业的,但是我真的叫孟凡,我不是赵兵。”
“赵兵,赵兵,”苏镜说道,“你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吧?也罢也罢,既然你不是赵兵,那赵永贵也不是你爹了?李淑花也不是你妈了?”
孟凡犹豫了,双手绞在一起,脚后跟不停地颠着。
“我现在还不知道赵永贵夫妻俩住在哪儿,你觉得如果我查的话,能不能查到?”
孟凡终于抬起头来问道:“苏警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查我?”
“因为我怀疑你跟一宗谋杀案有关。”
“我已经跟你说了,前天中午我在西峰区执法。”
“可是有人的确看到你去横天煤矿了,而且还抢了你的身份证。”
“这……这……这怎么可能?”
“还是说说你到底是谁吧,”苏镜说道,“把这事说清楚了,也许真的能把你跟谋杀案撇清。”
孟凡终于投降了,喃喃说道:“好吧,我是叫赵兵。”
“为什么改名了?”
“因为……因为……”赵兵越来越不知所措,他沉重地叹口气,说道,“这事说来话长,而且跟这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没有关系,我会判断。”
“我能抽支烟吗?”
苏镜扭头问道:“小邱,有烟吗?”
邱兴华说道:“我早戒了。”
另外一个警察也摇摇头,说道:“我也不抽烟。”
“出去找一根。”
苏镜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兵,寻思着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赵兵则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被卷进谋杀案里。
警察推门进来了,丢过来一支烟,赵兵捡起来摆弄着,烟卷在手指间转来转去,最后终于塞到嘴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大团的烟圈包围了他,审讯室、警察顿时变得迷蒙起来,一如他遮遮掩掩的人生。
“你知道罗彩霞的事吗?”赵兵问道。
“哪个罗彩霞?”
“就是那个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人。”
一说这事,苏镜立即想起来了,罗彩霞一案当年轰动了整个中国,引起了舆论的广泛关注。2004年高考后,她没有被任何高校录取,而冒名顶替她的同学王某却被贵州师范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录取。罗彩霞复读一年后考取了天津师范大学,2008年,王某顺利毕业。2009年,罗彩霞毕业了,可是由于身份证被盗用,而被取消了教师资格证书。
赵兵突然说起这事,苏镜立即兴致盎然,身子前倾,问道:“你也干了这事?”
“是。”赵兵低垂着头。
“孟凡是谁?”
“我高中同学,”赵兵说道,“孟凡家境不好,我听说他小时候他妈就改嫁了,继父一直供他读书。当年高考,他成绩挺好的,但是他后爹说,最多供他读完高中,大学的钱他不管。然后我就用了他的名字上大学了。”
“这么简单?”苏镜说道,“你怎么拿到孟凡的录取通知书的?”
“苏警官,这事好像跟谋杀案没有关系吧?”
苏镜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这事虽然跟谋杀案没有关系,但是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你知道罗彩霞那事后来怎么样了吗?冒充她上大学的王某,学籍、党籍、户籍被注销,工作也没了。王某的父亲因伪造、变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入狱四年,其他涉案人员也都得到了应有的严惩。”
赵兵说道:“我……我……我们跟你说的这人还是不一样的,他是偷着用了罗彩霞的证件,我是……我是跟孟凡买的。”
“买的?”苏镜冷笑一声,“少扯了,要办成冒名顶替上大学这事,首先得有公安部门的配合,要不就没法伪造身份证、迁移证。如果你去跟孟凡买了身份证、录取通知书,你们怎么不会顺便把孟凡的身份信息改了?这样就永远不会有另外一个孟凡出现了。”
4.网警找上门了
王刚被拘留两天后得了一个绰号,叫“王津贴”,这使他很郁闷,郁闷也没办法,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但是对学生就不同了,如果有哪个学生胆敢这么叫他,他肯定要龙颜大怒。
今天,他就怒了。起因是一个一贯吊儿郎当的学生又在课堂上讲话,被他批评之后,那个男生就叽叽咕咕一句“王津贴”。这话被他听见了,也被全班同学听见了,然后哄堂大笑,王津贴脸上挂不住了,接着他就怒了,把学生赶出了教室,要他到门口罚站去。那个学生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一出教室就人间蒸发,跑到校外网吧打游戏去了。王津贴气不打一处来,一堂课上得硝烟弥漫,及至下课铃声响起,他跟学生们一起出了口长气,大伙都觉得如释重负。走出教室,迎面撞见一个笑呵呵的男子朝他爽朗地伸出手,说道:“王老师,你好。”
王津贴收敛怒气,疑惑地问道:“你是?”
“我是顺宁市公安局刑侦队的苏镜。”
“什么?”王津贴立即慌了,“又有什么事?我这几天连网都没上。”
苏镜睖睁片刻,随即明白了,这位王津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几天,有人在网上发帖质疑西峰区教育局为什么一直没有发放特级教师和名优教师的津贴,王刚看到之后也跟了一个帖子,说:“他妈的教育局,你们什么时候发相关教师的名优教师津贴?”然后当地的网警就上门了,说他侮辱教育局,侵犯了教育局的名誉权,然后拘留了他两天。如今,他放出来还没几天呢,警察又找上门来,他焉能不怕焉能不烦?苏镜赶紧解释道:“王老师,您误会了,我是来向您打听个人。”
苏镜一口一个“您”,王津贴很是受用,戒心也消了,怒气也没了,问道:“你打听谁?”
“十年前,您是高三六班的班主任,你们班上有个学生叫孟凡,考上了大学却没钱读书。”
“孟凡?”
“对。”
“印象很深,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问他干什么?”
“他可能与一宗谋杀案有关。”
“什么?怎么可能?那么老实一个孩子,”王津贴叹口气说道,“不过也难说,十年了,什么人都会变的。”
“听说他小时候母亲改嫁了。”
“可怜啊!”王津贴说道,“父亲是个杀人犯,母亲又改嫁了,学习成绩本来很好,但是后爹却不给他钱读大学。”
“您记得他是哪个村的吗?”
“这你去档案室查查不就得了?”
“我去过了,整个办公楼也没几个人,档案室的门也锁着。”
“对了,都开会去了,全镇教育系统工作会议,”王津贴苦笑一声,说道,“主要是以我为反面教材,告诫教师们不要乱说话。”
“那您能想起来孟凡家在哪儿吗?”
“哎哟,这还真得好好想想,”王津贴冥思苦想之后终于想起来了,“孟家庄,对对对,就是孟家庄。”
5.沾惹了寡妇还是招惹了开发商
孟家庄位于鸽子岭脚下,西峰城区在鸽子岭南面,孟家庄在北面。鸽子岭挺拔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前几年为了发展旅游业,山上修起了一条高空索道,景区入口处就在孟家庄。苏镜此番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上一次是因为高空索道的轿厢里发生了命案,这次竟然也是为命案而来。
这几天比较热,避暑胜地鸽子岭的生意很是兴旺,游人穿梭如织,还没进村就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路两边竖起了很多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走地鸡”、“农家菜”招徕顾客。走进村子,各种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更是鳞次栉比,每家都安装了大喇叭,嗷嗷吵着叫着,惹人心烦。苏镜一路找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苏镜自报家门,老者一听是警察,顿时睁大了眼睛:“找孟凡?什么事啊?”
苏镜没有回答,反问道:“大爷,您是村委主任?”
“是,我姓孟。”
“孟家庄里都是姓孟的?”
“大部分都姓孟,也有姓宋的。”
“论辈分,孟凡应该怎么称呼您?”
“该叫我爷爷,”孟主任问道,“我说警察同志,你找孟凡到底什么事?”
“他与一宗谋杀案有关,我来调查点情况。”
“什么?谋杀案?”孟主任声如洪钟地笑了,“这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孟凡那么老实一个人,怎么会跟谋杀案扯上关系呢?”
“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所以要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他去市里打工了,现在肯定不在家。”
“哪家公司?”
“哎哟,这个我真不知道,”孟主任站起来,说道,“走,我带你去他家。”
孟主任锁上办公室的门,带着苏镜朝村子里走去,一路上介绍着孟凡的家境:“这孩子可怜啊,从小她妈就改嫁了,跟着后爹一起过,前几年高考,那成绩能上大学,结果也没念成。”
“听说他爸杀过人?”
“是,被关进去了。”
“他爸为什么杀人?”
这时,两人走到一栋破败的民房前,瓦片已经掉落了大半,院子里满是杂草,门窗灰扑扑的,结满了蛛网,孟主任说道:“你看,这就是孟培庆家。”
“孟培庆?”
“哦,就是孟凡他爹。自从他娘改嫁后,这房子就没人打理了。”
苏镜有点失望,这孟主任看上去挺精神的,怎么尽办糊涂事呢?你把我领来看这破房子干吗呀?只听孟主任继续说道:“培庆这人啊,其实也挺老实的,不过老实人也会办糊涂事,你说是不是?”
“是,是。”苏镜连连点头。
“你说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沾惹什么寡妇啊?后来就出事了,打死人了。”
“孟主任,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啊?”
“这不是带你去找孟凡他妈吗?”孟主任说道,“忘记跟你说了,他妈改嫁也是改嫁到我们村,新老公姓宋名君龙。”
“宋君龙?”
“你认识?”
“有点耳熟。”
孟主任带着苏镜曲里拐弯地在小巷子里穿梭,最后终于进了一家院门,扯起嗓子大喊:“君龙在家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屋响起,随即迎了出来:“哎哟,是孟主任啊,真是稀客呀。”
“今天没上班?”
“轮休,孟主任屋里坐,这位是……”宋君龙看着苏镜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市刑侦大队的苏队长。”孟主任说道。
苏镜瞧了一眼宋君龙也觉得似曾相识,宋君龙却是一拍大腿:“难怪这么眼熟,原来是苏队长。”
“我们见过?”苏镜问道。
“前几年,电视台一个制片人被人杀了,死在鸽子岭索道的轿厢里,你忘记了?就是我报的案。”
“哦,”苏镜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操作员。”
“是啊,哈哈,来来来,快到屋里坐。”宋君龙将两人迎进屋,吩咐婆娘倒茶,苏镜拿眼看去,那个做事勤快、手脚利落的妇女应该就是孟凡的亲娘了,她的鬓角已经添了几许白发,眼神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洗去了神采。
苏镜说道:“嫂子不用忙活了,我是来打听孟凡的。”
女人一听,双手禁不住一哆嗦,茶杯掉到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响,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她也不急着收拾,急匆匆问道:“怎么了?小凡他出什么事了?”
“嫂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孟凡没出什么事啊。”
“唉,我也不知道,我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心里头啊老是想着小凡,打他手机吧,又总是关机。”
“他在哪里工作?有些事情需要找他帮帮忙。”
“找他帮什么忙啊?”女人嗫嗫嚅嚅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怀疑他跟一宗谋杀案有关系。”
“啊?怎么会呢?你说小凡杀人了?”女人着急地说道,“不会的,小凡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从小就很听话,架都没打过,怎么会杀人呢?”
宋君龙不屑地嘀咕了一句:“他亲爹不也是个老实人?”
女人哀怨地扭过头去,眼角闪出了泪花。
孟主任责备道:“你这条蛮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君龙继续嘟囔道:“我也是实话实说嘛,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
女人转身走了,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苏镜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意思了,问明了孟凡的工作单位,便跟孟主任离开了宋君龙家。孟主任叹道:“不容易啊,都不容易。”
“孟主任,孟培庆一家有没有仇家?”
“仇家?那个寡妇应该算是个仇家吧,要不是她,孟培庆也不会争风吃醋去杀人,”孟主任说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孟凡那时候还小,也不会记仇吧?”
“干什么的?”
“挖煤的矿工。”
“我看这孩子不会杀人,”孟主任说道,“要不就是在城里结下的梁子?”
孟主任将苏镜送到村口,指着鸽子岭不胜欷歔地说道:“这鸽子岭本来还是孟凡他爹承包的呢,出事之前,开发商要回收,跟他谈价钱,他死活不肯。出事之后,这下好了,便宜卖了。”
“这里建风景区之前是被孟凡他爹承包的?”
“是啊,承包了一百多亩,种了果树,那年刚好挂果了,结果说要征地了,孟培庆不舍得那点果子,就是不肯出让。”
苏镜叹道:“这家人也真够凄苦的。”